47 深鎖春光(五)
深鎖春光(五)
薛容玦和牧平也跟在獄卒身後邁入了地牢。
春日即将到來, 今日白日還算溫暖,可是走入地牢的一霎薛容玦仍是感受到了一陣刺骨的涼意攀着她的背脊往上爬,令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與此同時一陣風從地牢向她襲來, 撲面而來的血腥與潮濕的氣味,令她微微有些不适。
牧平也從寬大的衣袖中伸出手牽住了她冰涼的小手,薛容玦努力向他擠出個感謝的笑容。
地牢地牢,顧名思義便是建造在地下, 明明是白日卻灰暗幽深得可怕。每間牢房的側上方有一扇小窗,所有的光線都從那裏透進來,可是那一點光進入這漆黑的牢獄簡直就像滄海一粟,轉瞬便被吞噬。
前方獄卒手中的兩盞燈籠散發出的暖意竟是這牢獄中唯一的暖。
她不期然地撞進了一雙散發着幽幽綠光的眼眸, 猶如孤狼一般警惕地盯着來人,這雙眼眸中閃爍着除了警惕還有憤怒、怨恨。
獄卒帶着二人七拐八拐走入了地牢的更深處, 此處除了漆黑什麽也沒有,甚至那一扇可有可無的小窗也徹底消失了。
薛容玦能清晰地聽到三人的腳步聲, 獄卒的腳步甚至有幾分輕快,顯然時常行走于此早已習慣。
牧平也的腳步一如既往地沉穩, 一如他這個人。
只有自己的腳步虛浮,洩露了自己心中的不安與惶恐。
終于, 獄卒的腳步停在了一扇門前, 她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間更深幽的牢獄。
和他們初初見到的牢獄不同,這裏的牢獄不再是以栅欄隔絕,而是像一間間屋子般地牢獄, 甚至有着完整的房門, 只是門上挂着一把又一把地大鎖。
這裏安靜地可怕, 除了獄卒開鎖的聲音這裏什麽聲音都沒有,就像天地混沌前的一片虛無。
咔嗒。
獄卒終于打開了鎖:“大人, 好了,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牧平也正欲接過獄卒遞來的燈籠卻被薛容玦搶先一步,她一雙小手顫抖又堅定地握緊了燈籠,氣息有些不穩卻又堅定地道:“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在外面等我。”
牧平也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她,猶豫片刻還是點點頭,他擡頭輕輕撫上她的面龐,他的手掌溫暖而幹燥,薛容玦一時間竟有些貪戀。
“我就在外面,有事便大聲喚我。”
薛容玦笑着道好,轉身提着燈籠輕輕推開了門。
牢獄畢竟是牢獄,即便崔家人已經打過了招呼這裏依舊環境差得要命。
崔夫人坐在牆角,背脊挺拔地靠着牆壁,若是忽略她淩亂的發髻和沾滿了塵土的面龐,她的姿态就像少女春日在櫻花樹下打盹睡着了而已。
崔夫人聽到推門聲微微掀起眼皮看到薛容玦,聲音平淡地道:“你來了,把門關上坐吧。”
話畢又輕輕地阖上眼皮。
薛容玦依言轉身關上了門,她環顧了四周根本沒有一張桌子或椅子,她擡步走到崔夫人面前,将燈籠放在二人之間,便席地而坐。
地上好歹還有些被褥不是那麽硬,只是略微有些潮濕。
坐下後她才就這燈籠的光芒看到崔夫人的頸上、手腕處、腰上全是鎖鏈。
她想象過崔夫人在牢獄中會是什麽樣子的,看到她如此淡然平靜面色上毫無痛苦她一點也不意外,在她印象中崔夫人情緒最外放的一次便是元宵燈節那日了。
兩人之間長久地沉默着,最終還是薛容玦打破了詭異的寧靜:“聽說您要見我?”
崔夫人睜開眼,面容竟然帶了幾分笑意:“小姑娘,是你做的吧?”
薛容玦着實驚訝了一會,如筠行事十分隐蔽,除非是特別留意如筠的一舉一動否則不會被發現。
她撥開了眼前的碎發,面容沉靜:“是我,是我哪裏露了馬腳嗎?”
崔夫人搖搖頭,臉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除了我沒人會猜到是你做的,知道這些事的人可不會上趕着把自己做的醜事公之于衆。”
“您……”薛容玦微微低下頭,聲音有些低沉,“真的是您做的嗎?”
“是我,”崔夫人的聲音竟然有幾分輕快與解脫,“我曾以為這些事會像積石一般在我心上重壓一生,沒想到還有說出來的一天。”
“還記得我曾同你講的嗎?我其實一直不相信神佛,知道前些日子夫君在如此快的時間就離我而去,我才知道我不是不相信,是我一直在騙自己。
“雲冉離去前我曾與她見過一面,她對我說‘凡世之物,皆系因果。今日汝植此因,明日必結彼果。我在九霄之上,靜候你苦果降臨之日。’”
“雲冉離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崔夫人指了指她手腕的佛珠,“我不得已才去永樂寺求得此串佛珠,又為她們母子二人燃了兩盞長明燈,我也說不清是期望她們來生順遂喜樂,還是為求我心中安穩。”
薛容玦看着崔夫人的眼眶微微泛紅,心中有些不忍:“夫人,當初之事您是否有苦衷?”
“苦衷?”崔夫人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笑出了聲音眼淚順着臉龐流下,“世人總有各種個樣的理由來為自己做的錯事開脫。”
“當初,若是此事不是我做便是夫君做,可是他那樣一個朗然清幽的君子又如何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不忍心便替他攬了下來。
“若我說我是為了他能改變什麽嗎?什麽也不能改變,況且也沒有誰逼我,選擇是我自己做的,所有結果也當由我來承受。
“沒有理由、沒有苦衷,錯了便是錯了。”
薛容玦卻捕捉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問道:“夫人可曾想過當初是自己關心則亂,這本就是針對夫人的一場蓄謀逼迫。
“夫人與田皇後交好,不論要做什麽都比崔大人一個外男要方便合理。”
崔夫人擡手擦去了面龐上的淚水,笑了一聲,可那笑容怎麽看怎麽苦澀:“你說得不錯,在一切了結之後我也想到了,可是世間沒有後悔藥,當初的真相如何卻也不重要了。”
“夫人可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崔夫人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些祈求之色:“知道我為何要見你嗎?因為我根本見不到我的兒女了,所以有些話想請小姑娘轉達。”
薛容玦點點頭:“索性我的記性還算不錯,夫人放心說,我定能都記下。”
崔夫人一雙明眸看向虛空處,絮絮而言,傾盡一個母親的思念與不舍。
“麻煩你了小姑娘,我想見你還有一個原因,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我很懷念當年的自己。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叫裴雨眠,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①。”
裴雨眠看到薛容玦有些不解的眼神,笑了笑道:“沒什麽,做了一輩子崔夫人雖說也是幸福愉快,可每每看到你還是覺得做裴雨眠的時候比較快樂。
“不過可惜,在江南住了大半輩子卻沒能看到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景象。”
薛容玦正欲開口便聽到了傳來的敲門聲,她知道時間快到了。
她扶着牆壁站起身,向裴雨眠認真行了一個禮:“您放心,我會把您的話完完整整轉達給崔公子和崔姑娘的。”
她提起燈籠轉身離去,卻聽到裴雨眠突然開口問道:“小姑娘,你現在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嗎?是執白還是執黑呢?”
薛容玦略微思索便道:“我會和您一樣掀翻棋盤。
“可是我和您不一樣,您今日的後悔不過是因為崔大人的離世,可若是崔大人如今還好好地活着,您會對田皇後她們母子有如此愧疚悔恨嗎?”
裴雨眠看着少女挺拔地背脊,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裴雨眠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
裴雨眠猶豫間薛容玦冷清堅定的聲音響起:“我和您不一樣,我不會犧牲無辜者的性命。
“雖然您說‘人生漫長,足堪反覆’,可是人命至貴,逝者如斯,不複得返。”
薛容玦沒有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徒留裴雨眠重新回到一片漆黑之中,她擡首間恍惚看到了少時的自己在春日宴上的熱烈張揚,以及那一日她遙遙一望,眼神中滿是被他驚豔的欣喜和對未來的期待。
如果可以,她希望時光就此靜止,讓她永遠留在最明媚的時光。
*
薛容玦剛剛出來便被牧平也拉到面前,他接過她手中的燈籠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看她沒事才松了口氣。
薛容玦竟主動拉住了他的手:“我們快些出去吧,這裏太黑了,我不想待在這裏。”
直到薛容玦重見天日,她才松了一口氣。
她貪婪地感受着陽光帶來的一切美好,牧平也看她的樣子不禁失笑:“昭昭是因為怕黑嗎?”
薛容玦搖搖頭,步搖也跟着一晃一晃:“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地牢裏太過壓抑。
“血腥的味道一個勁兒地往鼻子裏鑽,潮濕的感覺似乎順着縫隙只往骨頭裏鑽,可這都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在一片漆黑裏,我只會回想起我此生最痛苦的事情。”
牧平也正打算送她回去,可手下不知對他耳語了什麽,他十分抱歉地對薛容玦說道:“突然有些事情,不能送你回去了,好在還是白日裏,如筠在你身邊我也放心。”
薛容玦笑了笑:“沒事的,你忙你的吧,只是有個事要問問你。”
馬車上薛容玦阖着眼睛本想小憩一會,在地牢裏實在是太耗費精神,可不知為何她根本睡不着,只得睜開眼嘆了口氣。
如筠看着她坐立難安、唉聲嘆氣便問道:“郡主怎麽了?可是在地牢裏吓到了?”
薛容玦搖了搖頭,又問如筠:“你曾經去過地牢嗎?”
如筠想了想道:“曾去過一次沉潭郡的地牢,和京都的地牢想來都差不多吧。”
“你在地牢裏是什麽感覺呢?”
如筠覺得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她很難準确地形容出自己的感覺:“我只覺得很不舒服,只想着趕緊辦完事出去,再也不來了。”
薛容玦聞言點了點頭,雙眼沒有聚焦地看着某處:“我也是這麽感覺的,只是我會想到一些很痛苦的事情。”
如筠輕輕地道,生怕打擾了她:“郡主不若說出來,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些。”
薛容玦沒有說話,只是思緒又飄回了那遙遠的京都。
很快,馬車便回到了薛家,如筠扶着薛容玦下了馬車就見月紅在門口着急地張望着,看到薛容玦的那刻松了口氣,上前道:“郡主可算是回來了。”
薛容玦有些奇怪,今日似乎沒有別的安排:“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月紅扶着她往府內走,卻是朝大廳走去:“沒什麽事,就是有人想見您,等了您一下午了。”
薛容玦心下有些奇怪,便加快了腳步,遠遠地便瞧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是崔原和崔荔。
她便知道二人前來是所謂何事,想到牧平也的話她不禁輕嘆一口氣。
“為何崔夫人說她再也見不到她的兒女了呢?他們不能來見見崔夫人嗎?”
牧平也聞言四處看了看才彎下腰輕聲在她耳邊說道:“陛下有旨,不讓崔家的人見崔夫人。”
崔荔上來就紅着眼拉着薛容玦的手,急聲道:“阿玦,你能不能幫幫我們,跟牧大人說說,讓我和阿兄見母親一面……”
只是她的話還未說完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了,薛容玦趕忙讓人都退下又拿出手帕為她擦眼淚。
崔原也上前向她行了一禮,薛容玦趕忙去攔:“崔公子這是做什麽?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崔原和崔荔二人近日接連遭遇父親離世、母親下獄,崔荔還能倚靠兄長,可崔原卻要強迫自己不能倒下,短短幾日竟憔悴了不少。
“我也知曉,這樣和阿荔來薛府尋你有些唐突,可是我們也是實在沒辦法。”
崔原嘆了口氣道:“我們想見母親一面,求了祖父,可祖父說此刻不與母親相見才是最好的,二叔也如此說。
“阿荔入宮去求姑母,可連姑母的面也沒能見到。
“我們二人不方便直接去尋牧大人,只能來此求郡主幫忙。”
薛容玦看着二人心下也有些不忍,拉着崔荔坐下,也示意崔原坐。
“不瞞你們二人,我剛剛見過崔夫人。”
二人齊齊驚訝地瞧着她,薛容玦揚聲吩咐月紅去拿筆墨來:“若是你們近日不來,我明日也是要去尋你們的。
“崔夫人有話讓我轉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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