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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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北京那一天，三個半小時的飛行過程感覺得特別特別慢。今天回程倒是覺得很快，下午三點多，南山就落地了。

她低着頭邊看手機，邊準備往地鐵口走。才走出到達口，遠遠地，她就看到有兩個人拉着一張小小的條幅等在到達口，南山餘光瞄了一眼，沒仔細看，心裏嘀咕着，“什麽人啊，接個人有必要這麽隆重的嘛......”越走近，越覺得眼熟，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她從包裏翻出眼鏡戴上，竟然是麥子和表妹歐陽陽！

只見差不多高的兩個人，一個穿着深藍色的毛衣，背着書包，綁着馬尾辮，戴着黑框眼鏡，興奮地喊：“姐，姐，十一姐！”

另一個還穿着工服，外面套了一件毛線開衫，手裏拿着一束很小很小的葵花，笑眯眯地看着她。

兩個人拉着的條幅上寫着“歡迎青橄榄文學獎得主南山回家！”

旁邊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好奇地看着兩個女子激動得又跳又叫。南山又高興，又驚喜，又想哭，又害羞，覺得這倆人真丢人，趕緊加快腳步跑出來，扯下條幅。

“幹嘛呀你們倆！”

話裏雖是嗔怪着，嘴角卻咧到了耳朵根，早前的落寞在看到這倆人的那一刻就一掃而光了。文學界歡不歡迎她有什麽要緊？北京人笑不笑她又有什麽要緊？只要這倆人覺得她很牛逼，那她就是很牛逼。

歐陽陽麻利地接過了她的箱子，她把那束小向日葵拿在手裏，發癫似的把條幅圍在脖子上，看起來像戴了一條紅圍巾。她一左一右摟住倆人的肩膀，說：“咱吃銅鍋去！”

“姐，你都上哪兒玩了？”

歐陽陽睜着大眼睛，一邊辣得哈氣，一邊好奇地問。

“也就，故宮呀、皇陵呀什麽的。”

“你看到明星了嗎？”

“怎麽會看到明星嘛，又不是去領百花獎......”

“陽陽你別問這些傻的，顯得咱沒見過世面，你看我問。”

“嗯，您請問”，南山放下筷子說。

“他們給你錢了嗎？”

歐陽陽哈哈大笑起來，輕輕一掌拍在麥子的背上“我還以為你要問出什麽高大上的問題呢，哈哈哈淨是日扯！”

南山也跟笑了起來，說：“等他們給我錢，我一定分你倆一點。”

“那我的自動售貨機就不用管啦！”

“最近生意不好嗎？弟弟怎麽樣？”

“也就那樣吧，奶奶走了以後，他......算了不說他，反正在學校老師盯着沒事的。”

“生意呢？”

“一般般。”

“怎麽會，原來不是還不錯嗎？”麥子一邊放老豆腐，一邊小心地護着不讓湯汁濺起來。

歐陽陽幫着她用空盤子擋着鍋沿，說：“搞不懂怎麽回事，疫情剛開始的時候，生意還蠻好的，別人都關店了，我那裏反而生意好的不得了。可能是都沒事做只能在家裏......咳咳，那啥了。”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接着說：“今年就不行了，可能憋了一段時間，大家都沒錢了，沒錢了也就沒心思，再那啥了。”

麥子接過話頭說，“那可不，溫飽才能思淫欲，成天光顧着想着吃飯的事，早就熬成性冷淡了。都不容易，我們隔壁公司今年裁員裁了一大半，比 2020 年還要慘。我們這邊業務量只有去年的 50%，現在有工作幹就算不錯了，我可不敢再奢求加班費了。”

“那我争取早點發財吧！”

南山打趣地說道。

“十一姐，你要是發財了，能給我買個游戲機嗎？”

“你都多大了要游戲機，快三十啦！”

“你現在說話的語氣跟華姐似的。對了，華姐有沒有逼你回老家呀？”

“嗯”

“我就知道！”

她還想接着說什麽，麥子趕緊給她夾了一塊肉，岔開話題，“那個警察和你還好着呢嗎？”

“早分了，跟警察談戀愛真沒勁！”

“怎麽沒勁了？”

“麥子姐姐，我和你講哈，千萬千萬不要和警察搞對象，和警察搞對象，那就是‘全世界都知道你有對象，除了你不知道對象在哪兒’，真的，一天到晚人都見不到，還不如網戀呢。不是在查案子就是在出差！去年 9 月份，我腳讓電動車壓骨裂了他都沒回來看我，說是調去支援國境線去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調回來。那我歐陽陽也是愛黨愛國愛人民的呀，我總不能逼他回來吧？思前想後，還是幹脆分手算了，大家還能做朋友......”

“腳受傷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南山有點責怪地問。

“那時候你不是，你不是......”

南山回想起來，2020 年 9 月，那段時間她正在發瘋，誰也不見，也不出門。想到這裏她臉有點紅了，不好意思地說，“對哦，那時候我不正常，你估計也不敢叫我......”

“不是啦，情緒感冒人人都有的嘛，這麽點小事我自己應付得來。再說了，奶奶不在的時候你還給我錢了呢，還騙我是表姑媽讓你給的......怎麽可能嘛，我爸騙了表姑媽那麽多錢，把你家害成那樣......表姑媽恐怕恨我都來不及......”

“別胡說！”

“哎呀你們兩姐妹，說這些沒用的幹嘛，上一輩之間的事情和我們無關，來，吃起來吃起來。慶祝狗子斬獲大獎榮歸故裏，咱芒果汁代酒，幹了這一杯！”

酒足飯飽後，三人勾肩搭背，一起去送歐陽陽去坐地鐵。路上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三顆腦袋一起搖頭晃腦，旁若無人地唱起來：“月色搖晃樹影，穿梭在熱帶雨林，你離去的原因從來不說明......”

這一刻，她們像是穿越回了 2005 年的夏天，貧窮且快樂地走在去學校食堂的路上，學校廣播放着“熱帶雨林”、“愛在西元前”、“七裏香”、“歐若拉”、“遇見”......女生都剪着誇張的劉海，男孩子學會了在襯衣上蹩腳地打一條短短的領帶。

南山喜歡這一刻回到中學的感受，喜歡這一刻三人之間的聯系。在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裏，因為有了這樣的聯系，灰暗變成了彩色，99 元銅鍋三人餐變成了珍馐。地鐵口桂花的香氣升華着這樣的快樂，這份快樂則淡化着面對生活的無力感。

而在這兩人中，麥子無疑更親近一些，倒不是真的因為陽陽的父親害苦了她家，陽陽畢竟比她們小幾歲，她爸出事以後才從河口搬到昆明，最近幾年才重新熟絡起來，很多事情上，還是隔了一點。

麥子和南山就不一樣了，她們從南山考進縣城讀初一的時候就認識了，高中也是一所學校一個班，如今已經認識了快二十年。除了麥子去外地讀大學的四年見面不多，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厮混在一起。

把歐陽陽送進地鐵後，麥子說，“怎麽樣？我兩個自己去喝點？”

“回家喝吧，外面多貴呀”

“我請客！”

“你請客不也是錢”

“哎呀走啦走啦，去最火的那家，走走走！”不由分說把南山的行李箱懸空拎起來，天知道她這麽瘦哪兒來的力氣，南山只能忙不疊地跟在後面。

麥子平時得應酬，酒量就練出來了，可南山不行呀，兩杯啤的就能把她整個掀翻。不過那天晚上，也不知怎麽的，麥子也醉了。

兩個人稀裏糊塗爬回家，倒頭就睡，等到第二天早晨醒來，好嘛，行李箱還在，獎杯沒了！

麥子被鬧鐘驚醒時，只見南山蓬頭垢面，臭得像盤剩菜，把行李箱裏的東西刨得一地都是：

“麥子，麥子，我獎杯沒了，我獎杯呢？”

這下真是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憶了大半晌，只記得獎杯最後一次出現在視野裏，是南山自己抱着，拉着旁邊的陌生人說，“我拿獎了，你看見了吧？大哥，大哥，諾貝爾文學獎知道吧？這是，嗝~這是那，那諾貝爾文學獎的平替，平替你懂不懂？就是，平替。讓我給拿了，你看看我的獎杯，你看看呀，欸大哥你別走啊......”

看着南山一臉懊惱的樣子，麥子飛速地收拾着自己，一邊出門一邊說，“你別着急，別着急啊，我先去上班，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找回憶！”

南山只覺得“找回憶”有點耳熟，卻不知道到底在哪兒聽過。她心裏煩得不行，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望着有點斑駁的天花板。

這獎，為什麽得了和沒得一樣呢？好像沒有什麽變化。該不會真的是做了一場夢？她把手慢慢慢慢地伸向自己的臉，正準備下手掐呢，手機叮叮，響了兩聲，她舉起來一看：

“您尾號 2707 借記卡 25 日 08：43 轉入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