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高骊滿腦子都是謝漆的宮服着裝,關于護國寺是怎麽走進去的,周圍多少人,同他說什麽話,他都沒有在意。謝漆兩個字好像成了他腦子跟外部的結界,世間被屏蔽掉了,他一個人就足以和千萬顏色相匹配。

隐約有聽到兩個便宜弟弟在說自己是高冷,還是聽不懂長洛的官話,他也懶得理會他們,邊走邊專心致志地描摹着謝漆的模樣。

美麗的事物總是讓人心生貪戀,遑論那美麗糾纏着寧死不屈的淩厲和清冷,愈發叫人想占有到深處,看繞指為柔的失控。

高骊心情迷離地走了半天,直到不知邁過幾道門檻,耳邊忽然響起渾厚的鐘聲,吓了他好一大跳。

“嗯?”高骊擡頭四顧,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與其他人分開,獨自走到了這樣一座深深庭院。

周遭無鐘,不知鐘聲何處來,但更奇怪的是不遠處兩側有截然不同的植樹,左邊是不太高的秀美柳樹,右邊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高大銀樹,樹上不見葉只見千萬朵紅勝血的花,花開引蝶千萬,花開又瞬即花枯,飄落了滿地壯麗的鮮紅千枯。

高骊看呆了:“這什麽樹?這麽邪門?”

花落如雨中,一個高大的人影走出來,穿的是朱雀烏衣:“千枯樹,開千枯花。其短開長敗,短盛長枯,是為人間第一絕景。”

高骊看到來人相貌不凡,一雙眼睛竟是琉璃似的碧色,頓時覺得親切:“你是誰?看你眼睛,也是異族人吧?”

那人走到他面前,五官确實也有異域之色,和高骊差不多高:“我麽,我叫澤年,你聽過我的名字嗎?”

高骊搖頭,又去看那千枯花:“護國寺裏怎麽有這麽神奇的樹?”

那人目光探究地看了他半晌,而後笑了:“我移植過來的。你好,我是寺裏的國師,三皇子高骊。”

“國師?”高骊關注點在對方的腦袋上,“國師不是個光頭的和尚?”

“光頭太醜了,我不剃發。”國師眼神深邃地認真回答,“你是這一代的半個天子,有氣運,但也只有一半。”

高骊又是聽得雲裏霧裏,只記得謝漆同他講過護國寺的交接信物儀式曾經很重要,吳攸則說他已經打點好,那麽眼前這個碧眼國師應該是被收買好了。他便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大喇喇地伸手:“知道了。那個象征天命的信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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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初次笑起來,倒是十分英俊:“我當然會給你,可你知道怎麽用嗎?”

高骊覺得象征性的信物是給別人看的,就和玉玺虎符類似,如果沒有人去服從那些物附帶的權威,那麽物就是死物。

“這信物和死物不一樣。”

國師似乎聽得到他的心聲,擡手捋上袖,将纏在手臂上繞成四股的一串念珠剝落下來,攏在掌心伸給他。

“這裏一共四十八顆珠子,前有回溯,中有交替,後有舍身成仁,可惜少了一顆最好的。你只有一半氣運,能不能找到另一半去使用它們,就看你造化了。”

高骊怔怔地注視國師掌心的血紅念珠,心魂好像被它攝去,也不知出神多久,才伸手接過。

血紅念珠入手,周遭鐘聲又起,大風猛然刮來,千枯花狂湧似海嘯,驚得高骊後退一步。

“記住,今天是八月初八,每月的雙重日,就是你能動用它的時刻。”

國師低沉的聲音落下,高骊眼睛被千枯花蓋住,驚得閉眼擡手去拂,誰知竟拍打到一只手。

“三殿下?”

耳邊響起老态龍鐘的聲音,高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锃亮的老光頭:“你是誰?”

老和尚胡子一抖:“貧僧是國師啊。”

高骊怒目一斂:“老禿驢也敢自稱國師?國師不是那個長着碧眼睛的澤年嗎?”

他脫口而出不經腦子,說完驟然發現眼前不對——

他沒有站在千枯花飄落的庭院裏,此刻他跪在寶相莊嚴的大殿裏,眼前一排锃亮光頭背後,是林列無數高氏牌位的高牆。

高骊看清了眼前,鬓邊瞬間冒了冷汗,霍然站起身轉頭。

卻見身後跪着六大世家的家主,左右跪着三個皇子,所有人全部見了鬼似的盯着他。

包括吳攸。

“不可能……”高骊不敢相信,扭頭按住那老和尚逼問,“你們護國寺的千枯樹在哪!”

豈料老和尚臉色比他還蒼白,胡子直抖地看着他伸出的手。

高骊低頭看去。

看到自己手腕上纏着繞為四股的血紅念珠。

高骊要瘋了。

“拜、拜見天子!”老和尚猛地跪下,叩頭如搗蒜,“天子!您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的建武天子啊!”

*

謝漆蔫吧着,隐在隊伍後方全然不想再擡頭,方貝貝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撞撞他用氣聲聊天:“你看到那三皇子了嗎?長得真是高大,眼珠子寶石一樣。”

謝漆點點頭,他也喜歡看高骊的眼睛,只是想到方才他瞅到自己的震驚眼神感到十分洩氣。

不知高骊心裏怎麽倒胃口。

不久,剩下的五個世家全都到齊。梁家的梁奇烽不怒自威,郭家的郭銘德、郭霖父子沉厚寡言,何家的何卓安笑目如春,姜家的姜雲漸風度翩翩,韓家的韓志禺溫文爾雅。

加上掌易乾坤的吳攸,衆人一齊動身邁入護國寺。

謝漆與之俱行,舉目一掃,心中浮現一個瘋狂的念頭。

持掌天下的人幾乎全都在這裏了,如果讓他們全部葬身在此,會發生什麽?

邁進護國寺,方貝貝呼吸重了一些:“六皇子和羅海竟也在……”

謝漆心內一驚,擡眼掃去,只見前方寺內站着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前世此時已死透的高琪和羅海靜靜駐足,左臉上都有一個“罪”的刺字。雖逃一死,卻罪不可赦終生。

高瑱原本和吳攸和氣地閑聊,一見高琪,身上顯而易見地浮現了怒氣:“世子,重罪之徒,難道也有資格到高氏英靈前去祭拜?”

吳攸平靜道:“他終究流着高家的血,不能不聽天命。”

高瑱攥緊了拄拐,然而身後六個世家無人開腔反對,或許一半是不願與吳攸作對,一半是不把高琪放在眼裏。何姜兩家沒準還會在暗地裏感謝宋家的造反,才能覆滅後空出肥差來給他們。

謝漆沒想太多,只是凝視着那對一月歷經千帆的主仆,高琪依然氣質怯懦,羅海依然冷峻似木頭,兩人并立,面刺罪字,是絕對依賴濡沫的姿态。

不知為何,遠遠看着還有生息的他們,近處看着左眼左手健全的方貝貝,謝漆眼眶微熱。

那些前世消失、枯萎的事物,現在不滅不散地圍繞着他。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謝漆低頭繼續前行,看着柳色繡棠花的宮裝,抵觸之心減弱了些。

跨過一道橫亘死生的門檻,耳邊有悠遠鐘聲,鞋尖忽然踩到了一片鮮紅的枯萎花瓣,他心潮正起伏,擡頭一看,心跳險些停了。

這什麽地方?

謝漆看到前方兩側的右邊是一種從未看過的高大銀樹,千萬如血的花瘋開又瘋枯,紛紛揚揚地飄落,左邊則是一株依依柳樹,樹下有個朱雀烏衣的背影,懷中似乎抱着一個紅衣人。

周遭所有人都不見了,謝漆一個人駐足,驚得發不出聲音,慌手去摸索藏在宮裝下的劍。

樹下的人聽到聲音回頭來,碧色的眼睛愣愣地望過來。

謝漆抖着手抽不出劍,虛弱地佯裝鎮定:“閣下難道是鬼?”

他內心一陣瘋狂開解自己,都是重生而來的人了,鬼、鬼有什麽好怕的?

“不,我是寺裏的國師,你好啊。”國師朝他笑,“我叫阿然,謝漆,你不用怕我。”

“國師?”謝漆聽到對方叫出自己的名字,更覺邪門,尤其是看到國師懷裏的紅衣輪廓不是人,而是一堆鮮紅的枯花縫合堆積的假人,愈發戰戰兢兢了。

那國師雙手一攏,一陣狂風吹來,懷裏的花瓣被全部吹散,銀樹上的千枯花也鮮紅地湧了整個庭院,迷得謝漆睜不開眼睛。

“這花叫千枯花,是賜福之花。”國師的聲音在狂風裏傳來,“謝漆,這一生你不用怕……”

國師似乎還說了什麽,但風太大了,謝漆着實聽不清,腳下一趔趄,随之被人攙扶住了。

方貝貝小小的笑聲傳入耳中:“哈哈踩到裙子了嗎?”

謝漆神智一凜,猛然睜開眼,只見自己站在護國寺的列英殿外面,左邊的方貝貝诶嘿偷笑,右邊的羅海木着刺字的臉扶住他,眼睛裏的問號如有實質。

謝漆壓着如雷心跳,細細地急喘起來:“沒事……我們在這多久了?”

“大半時辰了。”方貝貝好奇地瞅着緊閉的列英殿,“不知道裏面在幹什麽,九殿下身上還有傷,跪着對腿不好的。”

謝漆脊背冒了一層冷汗,內心不住念叨着,真他娘見鬼了……

好似心有靈犀,就在此時,列英殿裏吼出了一聲幾欲要掀翻屋頂的咆哮:“我不信我真的見鬼了!”

所有人全部悚然一驚,列英殿的大門驟然被打開,開的是高沅的舅舅梁奇烽:“三皇子突發惡疾意欲行兇,來人拿下!”

梁家的侍衛瞬間暴起,方貝貝也從嬉皮笑臉轉變成肅穆,握住腰間佩刀便沖進去。

謝漆冷汗冒得更多了,神經一瞬緊繃,能跟随到護國寺最深處的各家侍衛都不是泛泛之輩,周遭人往裏沖時他反手抓住了沒反應過來的羅海,低聲快速道:“待會幫我保護三殿下。”

羅海滿臉木木的茫然,只知當初聽從謝漆的話保下了高琪,聽他總沒錯,便一邊點頭一邊跟着他沖進去,嘴裏叫了幾聲小琪。

剛進列英殿,就見最先沖進去的侍衛像毛球一樣被丢出來,一群老少和尚跪着齊呼天子,貴胄之中除了吳攸個個鐵青着臉喊着護駕,至于陷在包圍圈裏的高骊,卻像一只發瘋的暴躁獅子。

不是別人包圍他,是他一□□打腳踢衆生。

高沅冷着臉對方貝貝下了命令,绛貝刀當即抽出撲向高骊。

謝漆心髒跳到了嗓子眼,還聽到高瑱吼來的命令:“玄漆!配合九弟的人!”

潛臺詞是配合圍剿高骊。謝漆再清楚不過,繃緊全身追上方貝貝,反手摸索到纏在腰身腿上的軟劍,渾水摸魚地踹飛了幾個梁家的侍衛。

忽聽得铮然一聲,謝漆耳邊嗡嗡,只見方貝貝的刀劈在了高骊抽出的漆黑鋼槍上,高骊暴怒地揮槍直接将他彈飛出去,神情混亂地吼道:“老子只是要找人!怎麽可能見鬼了,滾開!”

謝漆眼看着方貝貝也像個毛球似的被丢出去,頓時頭皮發麻,早聽過高骊腼腆地說自己天生力氣大,卻沒想到大到這麽離譜。

但他也只能硬着頭皮沖上去,沒帶上玄漆刀只帶了軟劍,能撐一時是一時。他握住軟劍劍柄一舉抽出,三步躍其上,飄起的衣袂還沒垂下,軟劍已經勾住長|槍。

謝漆沖到高骊咫尺間,壓着聲音飛快地對他耳語:“殿下冷靜,你沒有見鬼,我信你!”

他還以為自己也會被暴怒中的高骊丢出去,誰知軟劍纏住的漆黑長|槍毫無勁力,被他的劍一勾就給勾走了。

槍離手,高骊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懵逼的謝漆,使出了肌肉記憶的擒拿,三兩下把他抓進了懷裏。

他腦子一頓懵,一邊擡腿把撲上來的侍衛挨個踢飛出去,一邊抓緊掙紮的謝漆,關注點奇怪地小聲發問: “我好像看到你的劍是從腰上抽出來的?”

喘不上氣的謝漆隐約聽到一句:“你的腰好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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