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章

第 27 章

馬車緩緩駛過鬧街, 因反賊今日處斬,街道上往來皆是人,還有在道路兩旁擺碗筷, 跪地為親人而祭的。

高骊透過車窗看兩旁的祭祀者,昨夜來時還是喜慶的, 今天看到的就是往來缟素。他覺得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實在太可憐了, 但在看到越來越多相約擺出飯菜祭天地告亡人的百姓後, 心中又有不能言說的複雜。

那些祭祀的飯菜,大多是精米少糠,各種做工精細的點心和菜肴更不必說, 全都是北境兵一年難得遇上一頓的好佳肴,而在這裏,這只是用于祭拜的再普通不過的一次性貢品。

他不該總這麽矯情的,可他總是忍不住發着呆兩廂對比, 越比越不好受, 天府地獄,水鄉塞漠,自然天地就是如此,無法怨怪誰。

都是命數。

“殿下腰上的刀看起來做工不錯。”吳攸在另一邊窗前出聲, 試圖打破車廂內的寂靜。

高骊回了神, 心情大陰轉小晴,看了眼沒窗戶可倚只能局促地坐在車廂正中間搓手手的謝漆, 伸手往他發頂輕揩:“那必然不錯。謝漆用自己的刀改了送我的, 刀銘還有我的名字,太适合我了。”

吳攸探究的眼神在他們兩人身上來回蕩:“刀是寶刀。殿下認識玄漆不久, 倒是信任倚重。玄漆也是,這麽快就适應好了新主人。”

謝漆側着腦袋給高骊揩, 想岔開話題,瞟到吳攸手腕上戴着的若隐若現的殘玉,假作無知地吹捧:“殿下手腕上的玉品相上佳,才是最好的寶物。”

吳攸垂眼看手腕上的玉,略有出神:“這玉……是我送給一位摯友的加冠禮,從極南的珊瑚山海開鑿出來的海心玉,雕琢了送去的。玉器孤本上記錄它堅固勝隕鐵,有祥瑞之吉兆,可這玉歷經了烈火刀劍,還是殘破了一角。”

高骊扭扭捏捏、自以為很自然地挪到了謝漆身邊挨着,捏着謝漆的五指細致地玩起來。

謝漆指尖微動,又繼續找話題轉移吳攸投過來的注意力:“卑職觀這玉,想來當初經受的戰亂頗為嚴重,難道正是大封夜?”

他當然知道玉的主人是原儲君高盛,但他心裏一直盤旋着與高盛緊密聯系的另兩人的下落。

萬一他的猜想猜中了呢?

“韓宋雲狄門之夜。”吳攸拉下袖口掩蓋殘玉,并不提高盛,“史官記史,是如此稱呼七月七之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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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骊捏着謝漆的指尖擡頭:“韓家居然放在最前面?”

“韓貴妃首當其沖。”吳攸在晃悠悠的馬車裏輕拍膝蓋,“當初先帝下诏欲立韓氏為後,滿朝贊成的本就寥寥無幾。先帝一意孤行,貴妃不松其口,如今大封遭此劇變,史官自會将首責安在韓氏頭上。”

高骊可能覺得荒謬,扭頭去看謝漆,只見謝漆低着頭,趁他一愣神,抽出手來反壓在他手背上,十分像一些貓爪勢必在上的倔強小貓。

吳攸原本還想多聊一些,斜眼看到他們膩膩歪歪的,頓時很無語。

他忍了一會這兩人旁若無人地玩誰的手指在上的游戲,忍不住開口煞風景:“說到加冠,謝漆,你生辰在十二月十二對吧?”

高骊頓時愣住:“世子怎麽知道他的生辰?”

“寫信給霜刃閣詢問的。”吳攸輕描淡寫,旁敲側擊,“閣主欠我母親一筆債,他不能不配合我。”

這下輪到謝漆驚住:“敢問世子是什麽債?”

“我母親當年還是嫡皇女時,十分喜愛一個影奴,做足了一切準備想出降下嫁,然而那影奴被閣主殺了。這筆債,将延綿到我母親生命盡頭。”

謝漆從不知道自己師父還有屠同門的事跡,愈發震驚:“為何殺人呢?”

“上代恩怨不可考。”吳攸側首望窗外,“然影奴與貴主本是雲泥之別、天塹之隔,就算那影奴不死,我母親也還是會與我父親結為伉俪。”

高骊漫不經心地摩挲謝漆手背上的一處疤痕,嘲道:“誰規定的?”

吳攸答:“歷來如此,遂成時代。時代如此,便是洪流。順流者昌,逆流者亡。”

謝漆一直知道這個道理,再從世家之首口中聽一次,心中并沒有什麽波瀾。

倒是高骊忽然攥緊了他的手,不知何故周身氣壓變低。

馬車正在此時停下,車外馬夫恭敬地彙報已到,吳攸令開門,車門方開,他率先出去,下車時踩的是馬夫彎下的脊背,随後的兩人各自大步跳下。

高骊用北境話嘀咕了什麽,直待擡頭,一見眼前紅妝綠裹似的燭夢樓,滿眼納罕地挨到謝漆耳邊:“謝漆漆,這家酒樓的外形好花啊,他們的招牌菜都是什麽?”

謝漆輕咳了咳,起初同車而來的路上他問吳攸燭夢樓是什麽名酒樓,吳攸笑答不錯,他便也沒敢當面戳穿,現在都到青樓楚館門前了,也不便多說了。

“殿下待會就知道了。”他正經地給他預告,“會有殿下喜歡的。”

有吳攸牽線,他待會應當能和前世的紅顏知己謝紅淚邂逅。

高骊摸着下巴自言自語:“那是紅燒的還是清蒸的呢?”

“殿下,玄漆,請。”走在前頭的吳攸有些嫌他們磨叽,回頭來笑着催促。

謝漆稍有局促地拾階而上,高骊步子大大咧咧,直到進了燭夢樓的門,步子越來越遲疑,最終小碎步挪到了謝漆身邊,聲線有不易察覺的驚恐:“這、這是什麽酒樓?”

只見燭夢樓中宛如七層浮屠,樓中設計為圍屋,中空建三層舞臺,玲珑別致有洞天。中央三層的六角大玉臺上,二三層無人,一層有十來個冰肌玉骨的美麗舞姬赤足翩翩起舞,透亮的玉映照皎潔的足,一個按捺不住的男人正倚在玉臺邊緣,抓着一名舞姬的腳踝不放手。

舞姬并不躲,坐在玉臺邊緣由着單足被控制,玉臂照舊作舞,撩撥得腳下人愈發癡迷。

吳攸在前頭優雅地走着,熟門熟路地到玉臺下的第一排座位坐下,斯文地招呼他們在旁邊落座。

高骊戰戰兢兢地貼着謝漆:“我還是餓肚子吧……不吃了,我要回去啃窩窩頭。”

謝漆進門便悄然觀察滿堂,掃到了許多男男女女如狼似虎的眼神,此時腳下也發虛,但還是鎮定地拍拍高骊:“殿下怕什麽?你腰上帶着傳家寶刀呢,再不濟還有我。”

高骊還是在抖:“我覺得……我覺得良家少男不該亂跑,不該去不正經的地方。”

“你……”謝漆險些笑噴,“你弱冠了,不少了呀。”

高骊口不擇言:“我內心、內心還是個小孩,我要回去耍大刀。”

謝漆被他逗得險些岔氣,腳下也不虛了,認真地帶着他坐到吳攸的隔座:“我可沒見過哪個小孩力拔山兮挑大槍,你別怕,不是最讨厭餓肚子嗎?實在不行什麽也不看,埋頭吃飯就好了。”

高骊看他一臉可靠,只好提心吊膽地貼着他坐下,一雙眼睛盯着眼前桌子的圖案。

只是盯着盯着,發現圖案另有玄機,這邊是兩蛇交纏,那邊是兩魚濡沫……實在是太不正經了!

吳攸那邊的桌子已經坐下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渾身不着脂粉,十指青蔥不染蔻丹,但舉手投足全是“葷”的,切切實實的風情萬種。

高骊內心大呼:吳攸沒想到你是醬嬸的!

“殿下喜歡哪種類型的女子呢?”吳攸點了幾道菜,轉頭斯文地問他。

高骊想大吼,老子不喜歡女嘚!

但吳攸又去問謝漆了:“玄漆呢?”

高骊心中一驚,扭頭看身旁的人端正地坐着,唇珠微動:“有世家風範的,英氣,大方,端莊,美姿容,正儀表,顏如秋霜,神如觀音,不可亵渎的。”

高骊懵了,吳攸也怔了片刻:“想不到你喜歡這款的,看來我看錯了,還以為你喜歡楚楚可憐,讓人富有呵護之心的嬌柔碧玉。”

高骊又懵了,這怎麽看出來的?

旁邊謝漆又應和:“聽世子一言豁然開朗,也無不可,多多益善。”

高骊腦中有海嘯風暴,感覺有一萬只獅子在大嗷特嗷:不可能!這不可能嘚!一定是在糊弄吳攸,這叫掩人耳目欺上瞞下偷天換日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那便多叫幾位女郎。”吳攸飲下身邊女子斟的酒,“看殿下滿臉的躍躍欲試,看來殿下也很期待。”

高骊現在想打他,還想拽着他的領子一頓吼:你哪只眼看到老子期待了?啊!

他心中沸反盈天,實際上只是慫噠噠,吭吭哧哧地在桌子底下捏住謝漆的手,聲如鹌鹑:“我只要吃飯,不要什麽女郎。”

謝漆又反手搭在他手背上安撫,小聲地安慰:“殿下別怕,方才我發現二樓上有韓家的人,衆目睽睽,做做樣子就好,世子也是這樣的。”

落座後謝漆開始豎起耳朵凝神去聽整座樓裏的竊竊私語,聽到二樓有一桌在嘀咕:“世子怎麽會帶他來?那可是未來的皇帝!”

這聲音一聽就是韓志禺。

另一個不知是誰,答道:“這有什麽奇怪的?先帝不是也常常微服出宮,而且一來坐的正巧就是他所坐的位置。韓兄啊,父承子繼,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

韓志禺聲音裏透露了急切:“三殿下要是和先弟一個德性,那我們還輔佐他幹什麽?二三十年後遲早還是會有人出來反!”

“韓兄別急,別急,後來事交給後來人去操心嘛,咱們先着眼此刻的。”

那人似乎摟了一個女郎親了一下:“西北那邊鹹州出了點岔子,我們記得西北這條路上,琉山這塊地區有你們韓家的旁支,靠天靠地靠自己人,這不來找您幫忙了嗎?勞煩韓兄寫封信過去,把這關口卡一卡,派人把鹹州那一批貨處理掉,保證別有活口到這長洛門口。往後西北這條路上的貨,梁家得利八三你韓家一七,您看怎麽樣?”

韓志禺聲音有些遲疑:“梁三郎,你們開種這種東西時,可曾想過,這東西遲早會傷天害理?”

“天理是什麽?是口袋裏的金銀財寶啊韓兄。”那人不住地笑,“別的不提,咱們五皇子殿下很快就要受封成為太子,這手底下的庫房要是沒有幾塊金磚,這怎麽打點朝中上下啊?拿您韓兄的天理去嗎?三郎我願意認,可其他朝臣認嗎?”

韓志禺不吭聲了。

那人又摟着女郎膩膩地親,勢在必得地笑:“不急,不急,韓兄慢慢考慮,我待會還約了何家的女官人,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要是這樁談不成,沒關系,有緣咱們還會互相搭橋的。”

“我知道了。”韓志禺似乎是喝了一杯酒,酒杯磕在桌子上,聲音悶悶的,“何必勞煩三郎再跑一趟,此事交給我,只不過,西北此路今後得利,你七九,我二一。”

“韓兄,你可是越來越狡猾。”那梁三郎不知是下了什麽狠手去揉懷裏的女郎,致使對方連續發出吃痛的聲音,“東西北十來條旱路,刨去種植的本,這哪條路不得我梁家從中打點周旋,每年砸下去的過路銀堆山沉海,還不知要折進去多少好手。現在就光這一條旱路,就這一處關卡,這一件事,你跟我開口要二一的利?”

接下來便是那兩人你來我往的推拉了,謝漆不再聽尾聲,琢磨着梁家要求韓家做什麽過路買賣,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隔桌斯文飲酒的吳攸。

前世是吳攸自己查出高琪藏匿在燭夢樓,借此把燭夢樓血洗了一通,安插和策反了不少心腹。這一世,謝漆提醒過高琪,讓他在私底下告知吳攸燭夢樓的複雜以換取保命的機會。吳攸現在理應知道燭夢樓裏錯綜複雜,可謝漆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暗地裏把此地清洗幹淨,重新列為自己的地盤。

正想着,桌子底下高骊的手突然力氣變大,捏得他嘴角一抽,趕緊使出軟骨功夫抽出手,再往他大掌心裏塞了自己的衣角。

高骊像捏救命稻草一樣,捏着他的衣角,掌心熱氣騰騰的溫度都要穿過布料,燙貼到謝漆的大腿上去了。

原來是幾個女郎款款而來。

謝漆剛才說的第一種女郎類型是照着謝紅淚的标準,對後面吳攸所說的只是随口敷衍,現在迎面而來的都是這些,可是偏偏沒有謝紅淚。

四個女郎平均坐在他和高骊的身邊,一端莊一嬌柔地給他們布菜倒酒,謝漆只是有點不自在,高骊卻是瑟瑟發抖,越擠越貼近他。

“公子請用膳。”

高骊低着頭拿起銀叉去戳那早點,真心是想插起一塊美食嘗嘗壓壓驚,沒想到因為太悚然,手一抖把碟子給叉裂了,銀勺更是吧唧一聲,光榮斷成兩截。

謝漆憋笑憋得胃疼,高骊身邊的女郎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其中一個風情萬千地用勺子給他舀起了斷碟中的早點,溫柔似水地遞到他唇邊:“碟兒碎碎平安,公子莫要在意,且嘗嘗這口糕點。”

高骊被吓得側仰,驚恐的腦袋挨着謝漆,壓着低音炮沉沉道:“你……你們不要過來,我有手有腳,我自己會吃飯。”

光聽聲線還以為他在威脅誰,只有謝漆感覺到他在緩緩驚恐。

随後他像是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四肢健全的合格人,慌裏慌張地拿起筷子就去夾另外一種早點,然後果不其然,筷子,亦卒。

女郎們眼中的驚訝已經藏都藏不住了,謝漆也實在忍不住了,克制着嘴角不要咧到太陽穴去,淡定地舀了早點伸過去:“公子今天碰到的都是脆弱的精致用具,您看這筷子,還成雙成對地殉情了。看來今天公子不宜動手,您嘗嘗這塊?”

剛才還說自己有手有腳的高骊二話不說低頭叼住他伸過來的勺子,一口就把早點咬進嘴,但又因為太局促噎住了。

旁邊的女郎倒好了一杯水,謝漆還以為是什麽茶,接過便遞過去,等到嗅出那杯中是淡淡的甜酒時,高骊已經慌不擇路地把酒給喝進去了。

解脫後高骊更貼緊了他,酥酥麻麻的低音和若有若無的甜酒香繞在謝漆身邊:“你喂我,不要她們。”

謝漆只好繼續假裝淡定地裝作無事發生。

左右兩邊的四個女郎四臉恍然大悟,媚眼如絲地對視着笑,笑完不再插足,只在一邊幫忙布菜和聊天。

一女郎問:“公子生得好标志,不知是從何處來的?”

謝漆以為問的是高骊,看他滿臉恨不得鑽進地縫裏的窘迫樣,便做主替他回答了:“他從北方來。”

身邊的嬌柔女郎咯咯笑:“看出來了,小公子,你和這位北公子是個什麽交情呀?”

謝漆正色答:“主仆之誼,刎頸之交。”

許是他太過于正氣凜然,把四個女郎給震得笑不出來了,只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高骊。

而高骊……

他感覺眼前出現了環繞着轉圈圈的星星,耳邊還有擾人清淨的嗡嗡蜜蜂。混沌之間,他只聽到謝漆說他們的關系是吻頸之交。

他垂着眼看謝漆嚴整衣領下透露出的一點點肌膚,斷斷續續地想。

那當然。

該吻的。

不是現在。

而已。

嘛。

謝漆喂一口高骊就低頭吃一口,乖巧得讓謝漆內心不由得大加驚嘆,前世令人聞風喪膽的暴君現在卻像一只小獅子一樣乖乖地進食,人生無常,實在無常。

他自己也飲了一杯酒,手心癢癢,很想摸一摸高骊那一頭卷毛。

甜酒入腹,似乎有點奇妙的滋味,他舔了一圈唇齒,還沒咂摸出來,六角大玉臺上的舞姬退下,一男一女并肩上臺,一人拂箜篌,一人吹長笛。

謝漆的指尖一頓,輕聲問身邊的女郎:“臺上的女子好生美麗,那是誰?”

女郎剛要回答,隔桌的吳攸先來和他們說話了:“兩位,臺上女郎是這燭夢樓的臺柱,名為紅淚,外號黃金娼‖妓。”

黃金、娼‖妓。

謝漆聽到旁人這麽形容謝紅淚,最富有價值的金屬和最沒有尊嚴的身份合在一起,驟然讓他湧出哀鳴的沖動。

念奴嬌,念奴嬌。

娼‖妓之子,生來下賤。

旁邊的女郎接着介紹:“吹長笛的那位是謝紅淚姐姐的弟弟,名為謝青川。他們姐弟曲藝高超,又都是姿容美絕的人,确實是這樓裏的臺柱子。”

另一個女郎又補充,有些許辯駁的意思:“紅淚姐不只會彈琴,琴棋書畫都精通,還會料理樓裏生意。青川也是,他文采風流,只是可嘆生為賤籍,不然也能有一番作為。”

作為。

可嘆。

謝漆沉默地斟酒自飲,玉臺上的姐弟琴笛相合,謝紅淚放聲唱曲,動聽如天籁,可他也沒有心思去欣賞了,只顧着喝悶酒。

身邊的高骊也有模有樣地學他,呆呆地拿了酒杯,一杯接一杯入口,間隙裏看了臺上一眼,眼睛便離不開了。

謝漆喝了好一會才發現他的異樣,看着他目光發直地看臺上,意識到這一世他又看對眼了。

他忙放下酒杯去輕聲問:“看得這麽着迷,看出什麽了?”

高骊低頭來,剛才一直在桌子底下攥着他衣角的手忽然伸出來,不由自主地撫過他唇珠:“咦?”

謝漆不明所以,聽到他癡癡怔怔的低聲:“她的唇形長得好像你哦。張口閉口的,好像你和我說話時的模樣。”

“啊?”

高骊眼睛迷蒙了些,又輕聲說:“你長得最好看。所以……所以所有好看的人身上,都有你的影子。”

“……”

謝漆結實地呆住了。

一來從來沒有人當面對他說他長得好看。

二來他終于察覺到這甜酒裏到底有什麽異樣。

謝漆看着高骊紅通通的耳朵,想到他既不能喝酒,這酒裏又摻了那麽一丢丢的助興料,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他盯着高骊眼睛:“公子,你看清楚啊,你眼前有幾個我?”

高骊看了他片刻,一笑人畜無害,冰川消融,輕聲親昵道:“兩個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我手裏一個,我心裏一個。”

謝漆理解為他被放倒了,又問:“身上熱嗎?”

高骊委屈巴巴:“頭暈,耳朵熱。”

“那我們吃飽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高骊滿臉燦爛:“好耶。”

謝漆不再耽擱,拂開女郎匆匆忙忙地和吳攸告辭,聲稱想起還有事,說罷趕緊攙起他撤退。

吳攸有挽留之意,謝漆趕緊腳底抹油,拉着高骊一頓跑。

誰知一跑越發激發了高骊身上的酒意和藥性,一出門上馬車,他便哼哼唧唧地靠在謝漆肩上,小聲嘀咕難受。

謝漆并掌要往他脊背貼,他卻不肯配合,左閃右拽的,醉意上頭力氣不加收斂,捏得謝漆呲牙咧嘴,着實無從下手。

忍了一路回宅院,謝漆趕緊半扶半拖着他回寝屋,高骊和大動物一樣輕嗷低咕哝,歪貼着他撒嬌。

路上還遇到拄着拐在努力複健的張遼,他還沒吭一聲問什麽情況,高骊就傻乎乎地沖張遼笑了:“爹!你可算來看我了!”

吓得張遼扭頭就單着腿跑,拐都不要了。

謝漆又無奈又好笑,把這人弄回寝屋,門一關,拿起桌子上的水壺先往他頭上澆。

高骊坐在椅子上被淋了個透心涼,眼神機靈了一些些:“啊……謝漆漆澆我了,我要開花兒了。”

“殿下,你醉酒了。”謝漆忍着笑解開他束額,又把他的發冠發繩解開,看他頭發炸出來,笑出聲了,“還真開花了。”

“那燭夢樓的吃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啊……”高骊醉醺醺、蔫蔫地坐在椅子上,頭發半蓬不蓬,一半炸一半耷拉,咕咕哝哝地抱怨,“吃的不頂飽,聞的嗆鼻子,喝的疼腦殼……”

謝漆跑去拿條幹毛巾來給他擦頭發,促狹地問:“只有腦殼疼嗎?那酒裏有淡淡的助興之物,對我是不起作用的,殿下你呢?”

高骊鼻子一抽,欲哭不哭,聲若蚊蠅,委屈大發了:“難怪,下邊也疼。”

“不會喝酒着實吃虧。”謝漆三下五除二擦完他的頭發,摸摸他發頂安撫。

“殿下別怕,我來幫你,你別動,別抓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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