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章
第 46 章
兩刻鐘後, 謝漆和方貝貝齊齊去不遠處的典客署,乖巧地看着吳家那位神醫黑着個臉走進來。
神醫的嘴,戰無不勝的鬼:“又是你們這兩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貨。”
兩人不敢吭聲, 神醫提着藥箱乓地放在他們面前的桌子:“各自伸出一只爪子來!”
他們連忙各伸一只手,神醫直接一手把一個人的脈, 随即臉色好了些:“不錯, 長進了些, 不嚴重。”
兩人松了一口氣。
“但是!”神醫撒開他們的手去開藥箱,一手拿藥瓶,一手掏出個清晰度極好的鏡子擺在他們面前, “好好看你們這兩張臉,為什麽這麽不珍惜自己的臉?太可惡了,都快腫成兩個豬頭了!”
方貝貝先去照鏡子,嗚哇一聲心痛不已:“這鐵定不是我!”
謝漆半信半疑地去看鏡子, 嘆了一口氣:“這果然是醜陋的我。”
神醫腦門青筋突突, 滿臉寫着“沒救了”,只得拔了針出來:“行了,左手、右腿伸出來,袖子、褲腳都捋幹淨了。”
兩人無不照做, 還好畢竟是兄弟, 比刀也好拳腳也罷,分寸都是拿捏好的, 方貝貝還抓着謝漆的右手直呼過瘾:“我好久沒打過這麽爽快的架了, 我那個心啊,一下子感覺又回到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時候了!”
神醫直接騰出一手呼了方貝貝腦門一掌:“我看你現在是還沒斷母乳!”
方貝貝老實巴交了, 擠眉弄眼的,用眼神和謝漆說神醫的壞話。
謝漆點頭, 眼珠子轉了轉,嘆道:“是很過瘾。只可惜羅海沒有光明身份能過來一起比,還有玄忘,她雖然是個女子,但對十八般武器的精通真是登峰造極。”
神醫胡子一吹:“還想多和幾個人比武?斷幾根骨頭就夠過瘾了?保家衛國使得,懲兇鬥惡不使得!真是的,小年輕就是不惜命。”
神醫說罷,眉頭皺了又皺,眼神忽然有些複雜,唏噓着搖頭:“你們那霜刃閣可真是造孽,女娃子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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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漆試探着問:“神醫見過?”
“見沒見過都不妨礙我罵兩句。”神醫換了銀針來紮謝漆的手,謝漆被紮得嘶出聲,小臂上冒起一陣雞皮疙瘩。
“還知道疼就行,你們從那地方出來,拔苗助長地長大,往後身體會有後遺症的。”神醫表情嚴肅。
方貝貝問:“什麽樣的?”
神醫羅列了一堆,謝漆沉默不語,方貝貝腿都發軟了:“好的好的,我争取再幹幾年就回霜刃閣養老去。”
神醫表情一言難盡,轉到一邊去調藥膏:“小年輕的,天大地大怎麽就這麽一點出息。”
謝漆心中有些迷茫,他很理解方貝貝所說的,他也曾有衰弱後回霜刃閣繼任的想法,直到後來他意識到此生最好的歸宿不該是霜刃閣,或者說不該先當刺客,年老後又去當劊子手。他因着天賦成為霜刃閣的獲益者,可那裏又正是令他痛苦的所在。
正糾結着,有來客拜訪了,出乎謝漆的意料,來的正是吳攸在代閨臺挑出的心腹許開仁。
謝漆頓時想到前世方貝貝正是接了去刺殺他的任務,自己反而落得一個挫骨揚灰的結果便心梗,不免憂心忡忡地看向旁邊。
誰知方貝貝此時眼神癡呆地注視着來人。
謝漆:“?”
許開仁是帶着手冊來的,禮貌地向他們都行過禮後說出了來意,他作為玉龍臺的設計者之一,想來訪問一下那臺子的受害者……或者說是加害者也行,畢竟他們差點把玉龍臺拆了。
神醫不喜歡聽這些,塗外傷的藥調好兩瓶塞到他們二人手中,囑咐完每日用量,背着藥箱風風火火地去看其他鼻青臉腫的傻蛋了。
神醫一走,方貝貝才生龍活虎:“你姓許啊?玉龍臺不是禮部和工部弄的?怎麽會是你?”
“在下是外聘短工之一,只是恰好今天在此地勘測。”許開仁和和氣氣,“不知兩位大人如何稱呼?方才在玉龍臺下取走了兩位的佩刀,已轉交太子少師了。”
方貝貝只說自己姓方,謝漆毫不留情地把兩人的姓名相告,果不其然,許開仁在聽到貝貝這個名字時眼裏泛起了笑意,倒不是嘲諷意,單純被可愛到而已。
但方貝貝頓時有些蔫,覺得自己名字不夠威風,更喜歡用绛貝這個稱號來自稱。
兩人說了些在玉龍臺上酣戰的後感,說到最後方貝貝實誠地補充:“但是我倆的意見沒什麽好參考的哦,整個晉國找不出多少能比我們倆更能打的牲口的。”
許開仁又笑起:“玉龍臺以後還有用處,兩位大人的英姿讓人一見難忘,就以兩位為戰力上限參考,改出來的玉龍臺才能是最好的。那麽,不叨擾兩位大人休養,草民告退。”
方貝貝眼神一直跟到他離去,謝漆瞅他不對勁:“人走遠了,你還看什麽?”
“這書生,嗯,蠻有勁道。”
謝漆腦袋上冒起問號:“啊?你是煮過還是嚼過才知道人家有勁道。”
方貝貝嬉皮笑臉:“這話說的!這等能設計出玉龍臺的好人才,你認識他嗎?”
謝漆心想你剛才拖着腿走路時還在破口大罵那臺子是個垃圾:“代閨臺的寒門文人代表,別看他看似平平無奇,其實是替宰相做事的。”
方貝貝眼裏有光:“這還叫平平無奇?我看他前途光明。”
謝漆組織好語言輕聲預警:“晉國說到底是世家的晉國,他出身寒門,前途越光明就越擠占世家的位置,要是哪一天他的存在礙了梁家的眼,你主子讓你去處理他,那怎麽辦?”
方貝貝的臉色頓時變了,顯然也是被這假設問得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時就先拿兄弟開涮:“哎呀謝漆,你這人怎麽陰暗啊,老想這些血腥殘暴的,我看你上輩子是個屠夫吧!”
謝漆微笑:“那必然是磨刀霍霍向貝貝。”
方貝貝說不過就動手,伸手把謝漆腦袋搓得一團糟:“別以為我忘了你剛剛說我像豬!此仇不報非君子!”
謝漆大笑,甩着腦袋懶得回手,甩不到一會耳朵一豎,聽到有人推門進來才撥開方貝貝的手。
擡頭一看,兩個快樂的傷患頓時凝固了。
“卑職拜見陛下!”方貝貝語無倫次地說感謝之辭,謝之前高骊接住他,還有些怕自己的敦實體重砸傷了皇帝的手。
高骊沉着臉說了不必介懷,原是想趕走他,但看他是腿傷,便冷着走過來帶走謝漆。
謝漆朝方貝貝揮別,拿了藥瓶颠颠地跟高骊出了典客署,又上了來時的馬車,門窗一關就讓高骊抄起來放在大腿上坐着了。
“陛下……”
“神醫說你胳膊有些拉傷,要注意。”高骊揣起他左臂慢慢摸,輕輕地捏起來,“我看你吊在半空中時,吓得肝膽都要裂開了。那看不見的鋼絲是從這胳膊上射出來的嗎?你藏在哪?不會箍得血脈不流暢?”
謝漆掙紮不出桎梏,只好靠在他肩頸處把繞指柔簡單解釋,妄圖把發燙的豬頭臉藏起來:“陛下跑得好快。我們不過挂了片刻,連琴決青坤那樣的侍衛都還沒跑過來救急,你就先狂風似地來了。”
“挂着的又不是他們老婆當然不急了!”高骊沒好氣地脫口而出,後怕地揉着謝漆側腰,“一看到那臺子我就眼皮直跳,那麽高,萬一有個閃失誰賠我一個健健康康的謝漆漆?那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只會看着你們鼓掌,真是氣死我了。”
謝漆被那兩字稱呼震得外焦裏黑。
“而且比武就比武,你和那誰誰打了好久的拳腳功夫,什麽摟摟抱抱可太多了!”高骊酸溜溜地抗議,“我都沒那麽摸你碰你!”
說着他掰過謝漆的臉仔細凝視,心痛不已地哀嚎:“看看這小臉,青一塊紫一塊的,早知道這麽暴力,我就代你上去了。”
謝漆被他的眼神看得出神,心中浮起倒計時二十九天的數字,但聽到他的話當即想到前世高骊打死狄族使節的事,心中冷冽重,慣以淡漠壓熾熱,很快克制住了:“別說這樣的傻話。你既為君,就不要做臣的事,很危險的。”
高骊氣哼哼地捏他的臉,謝漆有一肚子的正事想說,楞是被他捏得眼角含淚,嘴裏說不出話來。
*
回到宮城後,高骊執意要親手給謝漆的臉塗藥,起居郎在一旁都絲毫不顧忌,惹得薛成玉兩眼震驚地奮筆疾書,不知道又怎麽在他的小本本上編排。
塗完高骊衣袖都是藥味,匆匆吃了兩口晚飯又直奔禦書房去,重臣和皇子都有事要商議。
謝漆在禦前這除了收獲凝視他臉的同情視線別無所獲,直截了當地換崗回去,換下衣服直奔東宮。
此時高瑱在禦書房,他來找謝如月取自己的愛刀,誰知謝如月竟然也被帶去了禦書房,只有青坤無所事事地在東宮裏專門等他來取刀。
“小師兄。”青坤對他的稱呼說不出的尊崇親切,引着他到無人處跳上東宮的飛檐,蘸着如醬的落日說小聲話。
謝漆不了解這個名義上的師弟,但青坤聰明,謝如月不在,他代替耳目位置把下午玉龍臺的後續詳細地說了一遍。
這次初試臺場,說白了就是挑選合适的人在下個月去和他國使節比試,試場結果下來其實順位和影奴的排名一樣,只是謝漆在典客署待着時,高骊黑着臉在和吳攸掰扯,不希望謝漆再去比試。
謝漆有些無奈,這回的左臂只是拉傷,在他看來并無大礙,韓宋雲狄門之夜他用鷹爪鈎攀上高高的東城牆,那時的沖擊力比下午強得多,左手都斷了,如今自己還不是好好的。
他想去比試,為自己也為高骊,如果能在第一現場,倘若高骊因為什麽事而暴怒欲殺使臣,他也能及時阻攔。
“把刀給我吧,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他想取了刀就走,青坤卻拿着裹在棉綢裏的玄漆刀不撒手,輕聲道:“師兄,師弟我的首要守衛目标是師兄你,下午在玉龍臺上說的話如果惹師兄生氣,那我現在就擺明我的位置,請師兄大可相信我。”
謝漆看着他有些疑惑,前世他不記得有這號人,不免猜疑起來。
青坤又低聲道:“師兄如果需要東宮的耳目,我來就好了,謝如月如今對你還算有舊主之心,但很快他便會徹底倒戈向太子,只會對你不利。”
謝漆只在意那少年發生了什麽:“高瑱對他做了什麽?”
“授之以權,賜之以情,師兄之前守衛過太子四年,應當清楚太子要收服一個下屬有千百手段。”青坤沒有說太多,而是又說到了另一件事,“狄族下個月來朝拜,是打算将族裏的聖女阿勒巴兒送進皇帝陛下的後宮的,但陛下已經和宰相拉鋸了十天,宰相煩躁了,太子便主動請纓了。”
謝漆瞳孔一縮,心中諸多思緒紛轉,一時啞然說不出話來。
謝如月走的不是他前世的路,但似乎又有些像。
高瑱如果真與狄族聖女聯姻,對今後的未來會有什麽改變嗎?
他擡眼盯着青坤:“你連狄族聖女的名字都知道,誰的手能伸得這麽長?”
青坤這才笑了起來:“下午不是才與師兄說過?師父派我來的。師兄,師父會在背後給你撐腰的。”
謝漆愈發啞然,他不是不敬師父楊無帆,只是,前世又殘又廢,試過求高瑱,也試過傳消息求霜刃閣,最後一個月茍延殘喘,閣中未必不知道。若此刻師父真的派出奴中之奴來護他,那前世算什麽?
就因為……這一世他是皇帝的影奴嗎?
不是儲君或封王的,而是晉國皇帝的影奴,是名正言順的閣中繼任者。
是故将閣中資源傾斜過來?
他閉上眼,複又睜開:“青是閣裏的排名,青坤是你腰上的佩刀名字,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麽?幾歲了?”
“十八,就叫青坤,随師父姓,楊青坤。”
謝漆愈發無言以對,他在霜刃閣十一年,眼前這少年小他兩歲,武藝天賦不算差,可他從沒見過他。
他不願再深想,只疲憊地伸手:“把玄漆刀給我吧。往後有事我會尋求你們的幫助,你在東宮當值,我只希望你平日裏能多保護謝如月。高瑱底色那樣,他的性子如此,泥潭是陷下去了,我只求在高瑱要傷害他時你能先護他,再報信給我。”
青坤眉頭微蹙:“他只是甲一,何必浪費人力在他身上?”
謝漆愈發低落,搖過頭奪取過玄漆刀,撥開棉綢,把這倒映出自己青紫交加的愛刀收入鞘中,一言不發地跳下屋檐。
青坤跟着跳下,一聲哨聲吹過,一只和大宛長得頗為相似的蒼鷹飛來,在謝漆面前低飛。
謝漆愛刀也愛鷹,看着眼前撲扇着翅膀的蒼鷹,伸手摸了摸它的發頂,眼前鷹比大宛脾氣好得多,眼神乖順得像雀兒。
“師兄,這是我的鷹,與你的鷹是同一窩裏的,以後有急事,我就讓它去找你。”
謝漆手像被燙到一樣,沙啞應了一聲,沉默不語地往天澤宮走。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摩挲着刀柄離開東宮不遠,就在宮道上和返回的高瑱等人撞個正着。
謝漆低着頭行禮等他們走過去,卻等來了停在面前的玄金靴。
一只手伸到他下颌處捏住,不由分說地擡起他的臉:“玄漆,你來了。”
謝漆面無表情地對上了高瑱那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平靜地開口:“禦前近侍謝漆,參見太子殿下。”
高瑱原本無動于衷的臉上浮現了痛苦的神色,一雙眼瞬息間蘊含了淚意。
“謝侍衛的臉傷得不清。”高瑱低頭眯着眼看他,背對宮人和夜色,在謝漆面前垂落了淚珠,“孤宮中有最好的傷藥,謝侍衛也許需要。”
謝漆紋絲不動,平靜即是冷漠如刀:“謝太子關懷,天澤宮有,卑職不需要。”
高瑱還不放手,聲音有壓不住的顫抖:“不需要,也可以用,謝侍衛可以試試。”
謝漆忽然領悟到了天之驕子們愛說謎語的好處。九曲回環的話中話說出來,那些未浸潤透徹的天真人還聽不懂,分不清,天之驕子手握解釋權。
就像此時,一番我還需要你,我還想要你回來,我允許你回頭和我再結前緣的話可以說得堂而皇之又不動聲色,上雅又下流。
兩世了,謝漆知道自己早已被同化成深谙謎語髒污的渾濁人,他只是側過眸子,看到站在不遠處,眼中還有幾分焦急擔憂的謝如月。
他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站在那裏,糊塗茫然,偏偏表面上看起來是那樣堅定不移,像是不移山的愚公。
謝漆撥開高瑱的手,垂着眼輕聲:“卑職不試,多謝殿下。”
高瑱指尖微抖,養尊處優的手迅速隐入玄袖,轉身快步走回東宮。
謝如月和其他宮人也只好急匆匆跟上,謝漆等着腳步聲雜亂地遠去才起身,背對東宮方向回天澤宮。
*
天澤宮內,高骊直到亥時四刻才匆匆回來,自遠處就看到安靜站崗的謝漆,秋風蕭瑟,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染了秋霜才看他如輕愁薄煙,還是他真的在秋風裏傷悲不能抑止。
高骊腳步放輕,走到他身邊時,在身後起居郎刷刷的謄寫聲裏輕聲輕語:“夜深了,謝小大人怎麽還帶傷站崗?夜也冷了,朕剛好想吃份夜宵,謝小大人不如陪着朕一起用吧。”
“是,卑職拜謝陛下。”
高骊接住他行禮的手,轉頭吩咐踩風去整點夜宵,并補了一句:“禦前其他人也有份。”
站崗到深夜誰不想吃點熱乎乎的東西填肚子呢?愛崗敬業如薛成玉都興奮得笑了。
高骊拉着謝漆的袖子走進宮裏,把他帶到桌邊坐下,大手在桌子底下輕輕揉捏他的手指,趁着薛成玉在門外和踩風報告想吃什麽夜宵,他湊到謝漆跟前小聲笑:“我現在捏你的手指頭,你覺得我力氣還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嗎?”
謝漆笑着搖頭,一張漂亮的臉上泛着幾處淤青,長得太好看就是這樣的任性,只需消腫,那些青紫的淤痕反而襯得他眉目如畫。
高骊逐漸開始明白那些世家權貴、皇子王孫為什麽那麽喜歡把霜刃閣出來的影奴倚重又糟蹋,他們喜歡看影奴因為自幼習武而自帶剛硬的氣質,喜歡看影奴因為飽學侍奉書而養出的忠愚純澈眉目。
因為忠誠又強悍,所以放心倚重。因為強悍又忠誠,所以盡情糟蹋。
此刻謝漆的臉,冷冽的,殘損的,堅毅又破碎的,破碎又忠實的,依然漂亮得讓人難以挪開視線。高骊不是人渣,多看他幾眼身底下都有些俗氣的沖動,更別說那些喜歡此道的渣滓了。
他忍不住輕捏謝漆的手指:“捏得疼不疼?”
“不疼。”
他用指尖輕撓謝漆的掌心:“撓得癢不癢?”
“不癢。”
簡單無聊的幾句話,高骊和他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些最尋常的笑意。
薛成玉揣着手冊小跑進來看他們,繼續埋頭記錄,高骊可以擡頭呵斥他一天到晚記個沒完,但他心裏一轉念,想到讓這傻蛋書生記錄此刻也不是壞事,把他和謝漆記在史書的草稿裏,為他們今後烙印在正史上的愛情故事打個底。
不錯不錯!
在起居郎目光炯炯的注視下,兩人在刀尖上起舞。
“陛下,卑職想鬥膽問一件事。”
“但說無妨,謝小大人今天是功臣。”
“玉龍臺比試完,不知卑職可否有幸進入下個月的正賽?”
“謝小大人……你還受着傷呢。”
高骊虎着個臉,誠然今晚在禦書房吵來吵去的就有這個事,私心裏他就不希望謝漆再去以身犯險。
可現在謝漆在他面前,用一雙哀求的眼睛望着他:“陛下,卑職不想浪費這樣的大好機會。”
高骊頓時說不出一個不字來,他不太明白謝漆的眼裏為什麽有淚光,不管怎麽說,被他用這樣可憐巴巴的眼神瞧上兩眼,骨頭都要軟了。
嗯,這要是哪天到了床上,這眼神望過來,他可能會把持不住,把他摁在褥子上,從床頭搞到床尾,沒準還會激動地将他搞斷腿。
不行,急需定力!
高骊咳了又咳:“那這……還是得看看謝小大人傷勢的恢複情況。”
這麽一回答其實就相當于答應了。
謝漆笑起,唇邊朱砂痣在梨渦下游魚一樣捉摸不透:“多謝陛下,卑職還想再求陛下一件恩典。”
“謝小大人只管說。”
薛成玉今天記錄的已經很多了,即便現在到深夜,他聽着謝侍衛和皇帝陛下的對話,仍然覺得非常有值得記錄下來的價值和意義,依然手速飛快地記着。
“卑職手下有十五個霜刃閣所出的四等影奴,每一個都無名無姓,只有閣中排名和數字做代號。”謝漆說得舒緩,語速放慢,讓薛成玉在後邊仔細地記錄下來,“他們年紀輕輕,為晉國鞍前馬後了四年不止,卑職想懇求陛下為他們賜名,解除他們低人一等的賤籍,賜他們往後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讓他們有餘地堂堂正正做人。”
“好。”高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想了想,眉目間才有一抹憂色,嘴角還繼續挂着笑,“十五個姓名全讓朕來想嗎?謝小大人知道的,朕文化有限,命名什麽的最不在行了。”
薛成玉忽然覺得陛下這一幕脫離了往日的冷厲乖戾,露出了癡纏的奇妙嬌憨底色。
“卑職詢問過他們的意見,斟酌出了十五個名字,只差陛下蓋玉玺了。”謝漆笑笑,“只差這一個了。”
“如此一來,甚好甚好。”高骊文绉绉地搖頭晃腦,落在薛成玉眼裏與之前判若兩人。
這時夜宵送到了,高骊肚子發出了老大的一聲叫,有謝漆在便不繼續端着了,伸長脖子一看,看到夜宵是簡單的湯食。禦膳房總算有點良心,大晚上送來的不會跟白天提供的那樣重口味,總算是不給他添堵了。
他想和謝漆共進夜宵說說話,義正言辭地把薛成玉給打發出去了,起居郎也是難得的上道,手冊一卷木楞又開心地去外邊吃飯了。
人不在高骊徹底放開,他不讓謝漆動手,自己麻利地舀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食放在他面前:“手拉傷了就不要提重物啦,我來,人受傷了就要多吃點多補點,待會再吃三碗。”
謝漆看着擺在眼前的一碗“重物”,抿着唇笑了片刻,突然對高骊說:“小獅子,我的生辰是十二月十二。”
高骊停下大快朵頤的準備,心跳突的一快:“嗯?”
“我有名有姓,但我還是不夠知足。以前……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在我弱冠後賜我一個字。”
前世高瑱沒有,高沅沒有,連師父也沒有。
這輩子應該是可以有。
謝漆沒有動湯勺,取字的願望不是空穴來風,可是這個願望說出來确實是今夜的突發所想,想要抓住一些看不見的但彌足珍貴的東西。哪怕高骊給他取小藍小綠之類的,他也欣然接受。
“我今晚的懇求比較多,你別嫌我煩。十二月十二那一天,你能夠為我加冠,并賜我字嗎?雖然你給海東青、給隕鐵刀取的名字都有些一言難盡,可我還是衷心地希望着你給我取字,不僅因為你是皇帝,還因為你是高骊。”
“所以……小獅子,你願意嗎?”
高骊不是喜歡說謎語的陰陽人,也經常聽不懂,只是此刻他突然心有靈犀,猜中了這個秋天的燈謎。
如果你要把一半的生命和魂魄共享給我,我一定會珍而重之地擁抱你。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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