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章
第 103 章
人生百年如寄, 開懷不過是一飲盡千鐘。
謝漆在風中痛快地想,一世如寄二十四年,此刻開懷前所未有。
雖說卻是在假象當中。
他們一騎同行, 從下午策馬到夕陽燦燦時才慢悠悠地打馬準備回去,高骊抱着謝漆換了駿馬, 帶着他的左手去摸通身漆黑的馬頸, 右手則牽着謝漆來摸自己的喉結, 熱氣呼哧呼哧地噴在他耳邊:“謝漆,你摸摸我,像不像在摸一匹馬駒?”
謝漆猝不及防被耳邊的低沉聲線激出了酥麻, 啞然說不出話來。
“小時候北境的大家都叫我小馬。”高骊轉而去摟謝漆的腰,質樸地說着最平靜下流的話,“你要不要騎馬?”
謝漆後頸都通紅了起來,假裝沒聽見地望天, 嘀嘀咕咕:“天要黑了。”
高骊悶笑着輕撞他腦袋:“行, 咱們回去。”
入夜後的營帳因北境軍的疏朗而熱鬧非凡,歷來新君的元年春獵本就暫舍不少虛禮,如今高骊又與其舊部抛擲繁文缛節,紮營的第一夜熱火朝天。
高骊帶着北境軍點了數個篝火團, 下意識按着排兵布陣的格局來, 他自己與親近的人在最裏頭的篝火團唱歌烤牛羊,外圍的人想進到中央去湊近乎, 走了幾圈卻都稀裏糊塗地鬼打牆, 可見不可及。
各世家的家主要麽融不進北境的圈,要麽不屑參與, 但到底是被北境軍的熱烈豪邁氣氛感染,便也聚而圍火, 斯文風流地談笑風生。
北境軍唱邊塞歌,跳野熊舞,世家子弟吟詩作對,操琴奏樂,各有各的頑固過去。
至于是否能有握手言談的未來,誰也不知道,也不在意。
謝漆起初不太願意與過多外人相對,架不住高骊軟磨硬泡,便被他牽着手圍坐在了熱氣蓬勃的篝火群中,置身嗓門震天的歡聲笑語裏。
高骊麻利殷勤地串了半只羊去烤,烤到羊腹裏的香料溢出濃香,油水凝出滴落如蜜,便收回來可以開動了。他撕下最香的部分放進謝漆的碗裏,取洗淨的六種幹果擺在烤肉旁邊,倒了蜜水,低頭囑咐謝漆先喝水,繼而果子一口,肉一口。
謝漆有些局促地環顧周遭,旁人說笑各自的,無人打量他們,就連旁邊的唐維也只和袁鴻說笑,他這才挨着高骊吃東西。
待照着高骊所說吃完一輪,高骊在他耳邊低沉地輕問:“好吃嗎?”
“超好吃。”
“喜歡嗎?”
“特別喜歡。”
耳邊高骊的呼吸急促了些,謝漆擡眼疑惑,見他垂着眸子溫柔專注地望過來,高骊頭上是仲春的星空,沒有一顆星辰能比他的冰藍眼眸璀璨。
高骊牽起他的手,擺弄着扣了個奇特手勢,随即叫謝漆另一手與他照此相扣。
謝漆看着他們相扣的手勢,以為是什麽北境的小游戲,便乖乖地伸着指頭跟他照做。
十指相環,高骊在衆目睽睽的烈烈篝火裏低頭與謝漆額心相貼,低聲說:
“我心如火刀如焰,不能守衛你,使我心腐刀鋒折。”
一言落下,他的心潮剛起伏,此前篝火旁裝作無事人的衆北境軍嗷嗷起哄起來,大嗓門震得謝漆指尖微動,一臉茫然地環顧。
他想問高骊怎麽了,但見他眸中全是喜色,又忽然覺得不問即可。
夜深時回營帳裏,高骊身上仍然灼灼,明明沒有沾半點酒意,卻像是醺然,低喘着箍緊謝漆摔在榻上,左一句“叫我夫君”右一句“快來騎馬”,焐得謝漆體溫飙升。
于是叫也叫了。
騎也騎了。
中途總覺深得瀕死,不一會又覺還能活到天荒地老。
翌日眯着眼睛半醒,見高骊穿戴好衣服将出去,恍惚以為還在天澤宮。
沒一會便又意識到,不在寝宮,也似情巢。
“早!”高骊見他醒來,精神抖擻地到榻邊半跪下親他面頰,好似身後有一條大尾巴瘋狂搖晃,“昨晚做得兇了,你膝蓋不好,上午且在營帳裏打盹,等我出去和他們逛個樣子就回來。”
謝漆眼睛幹涸,含糊地道了聲早,有心想爬起來陪同他一起,一動卻只覺腰将斷,上腹裏酸麻得難以言喻,只好認栽地趴回去:“好吧。”
高骊愛不釋手地摸了他兩把長發,忍不住又貼着唇珠索吻半晌,低低地邊親昵邊輕撫:“方貝貝今天會來見你,乖老婆,醒了也不要亂跑哦。”
謝漆閉着眼睛,濃長的睫毛垂出光影,貓一樣地輕喃:“好哦。”
高骊險些走不動道,想賴在他身邊不走了,架不住唐維在營帳外催促,這才意猶未盡地先行出去。
*
謝漆補覺又睡了兩個半時辰,再醒來時快要到晌午,高骊還沒回來,倒是方貝貝易容趕來了,在唐維的安排下裝扮成北境軍進了高骊的營帳。
謝漆起來捧着熬好的粥小口咽,吃完便口嚼神醫調制出來的藥丸,面無表情的臉上唇瓣閉合微動,看起來有股詭異之感。
方貝貝先是有些局促地朝他揮手:“兄弟?”
謝漆放空的瞳孔聚焦了些,有些木楞地叫他:“貝貝。”
“都說了要叫方哥!”方貝貝在他對面席地而坐,“不過謝天謝地,認得我就行,一陣子不見你,你還好嗎?嗳陛下不在都不知道向誰問你的病情,你記憶恢複了幾分,還有還有……”
謝漆聽了一會就有些頂不住地皺巴了臉:“啰嗦。”
方貝貝無語地癟了嘴:“好嘛,你他娘嫌我唠叨這點倒是沒什麽變化。”
謝漆忽然擡手指了自己的左眼,嚴肅地問他:“你左眼,可有瞎?”
“說啥呀別咒我,你大哥我耳聰目明好着呢。”方貝貝被問笑了,“我雖然受了些傷,但你知道的,小爺體質好,福大命大,沒死不說,還意外搭上了倍厲害一人,這狗屎運讓我踩的。”
謝漆觀察了他好一會,見他左眼沒有灰暗,便放下心來聽他廢話連篇地說起自刺殺梁千業之後發生的事。
當日何卓安被處斬,梁千業并未到現場,仍然閉門在梁家內宅,方貝貝怕有失,按兵不動盯梢了一個白天。
下午梁奇烽作秀護駕,負傷回府醫治,梁千業裏外奔走,操持一整個梁家已屬不易,還被梁奇烽大發脾氣踹了幾腳。入夜後梁千業低沉沉地悄然離了梁家,一出門便急于去尋歡作樂,車馬不去往常頻去的燭夢樓,轉而去了尚未平亂的東區,直往最下等的娼館而去。
那梁三郎為發洩,半個時辰便把娼館裏的兩個妓子折磨地哀嚎不斷,绛貝刀按捺不住出鞘殺去,與梁家如影随形的暗衛厮殺,待他傷痕累累地把梁千業的頭顱成功割下,他伸手想救瑟瑟發抖的幸存妓子,豈料那妓子不知是否是誰家暗衛,軟刃一出差點沒将方貝貝一劍封喉。
能活下來屬實萬幸。
謝漆吞完了藥,安靜地皺着眉聽他說着刺殺當中的細節,略微遲鈍的腦子總覺得有什麽地方異樣,但方貝貝的話題說到了許開仁身上去,越說越起勁,尾音裏都透露着崇拜佩服。
謝漆聽了好一會,不覺歪了腦袋狐疑地看他:“你……”
方貝貝見他問話,滿臉期待地湊過來:“什麽什麽?”
謝漆避免與人右眼直視,仰首望着虛空笑了笑:“沒什麽。”
反正許開仁不是個壞人,雖說是為吳攸辦事。
方貝貝摸不着頭腦,繼而正色低聲與他說起了別的事情:“對了謝漆,我今天找你還有件事需得告訴你。”
謝漆又倒出新的藥丸口嚼:“昂。”
“我師父和閣主在白湧山這裏。”
謝漆險些嗆出神醫的心血,一瞬間脊背繃緊,繃得腰身倍酸。
方貝貝從懷裏取出一張黑色的信紙遞給謝漆:“還記得怎麽看嗎?”
謝漆接過信紙時沉默了半晌,随即屈指敲了敲黑紙,低聲應道:“刀柄。”
閣老們如非必要不會發出信箋,信紙特制,得用影奴佩刀的刀柄機關磨開。
營帳裏的氣壓莫名低下來,謝漆低垂着眼眸問:“他們叫你做甚。”
“叫我回去。”方貝貝微皺着眉,也是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謝漆,閣主有傳信給你嗎?”
謝漆搖頭,指尖撚着黑紙,單手抽出方貝貝佩着的刀,黑紙在刀身上慢慢劃過,頃刻間燒成了灰燼。
“你說我師父為什麽會傳這樣的訊息給我啊?幾個閣老都還年富力壯,我主子現在還在宮城艱難解毒,怎麽突然叫我回去呢?”方貝貝看着那灰燼喃喃,“再說我回去能幹嘛?和老頭們一起帶徒弟?別吧,我最不會管幼崽了,吱哇亂叫起來腦袋都得炸。”
謝漆慢慢地把方貝貝的佩刀收回去:“那就拒絕。”
方貝貝聞言抽搐了一下:“就怕我師父提着閣主的流星錘來錘我!”
謝漆指尖放在桌上無意識地敲,眯着眼睛看了虛空一會,淡淡道:“我陪你去見閣老。”
方貝貝唬了一跳,對着他猛瞧:“哇靠,真的假的?”
謝漆笑:“喵。”
方貝貝:“……”
正此時,營帳外傳來邁步聲,兩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都聽到了梁奇烽在朝高骊陛下長陛下短地說話,高骊的回答全是言簡意赅的單音節。
謝漆忽然問:“梁千業真死了?”
方貝貝認真地回答:“腦袋都割下來了,錯不了。”
謝漆點點頭,淡粉的指尖按在桌子上蓄力站起,指節泛了白,他起身走去出營帳,眯着眼打量不遠處走在高骊身邊的梁奇烽。
與此同時,梁奇烽也看到了謝漆,上一秒還在殷勤地和高骊說話,下一秒聲音便戛然而止,臉上神情凝固。
他腦子裏有泰山壓頂,地動山塌地只浮起一個念頭:他不是徹底死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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