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道侶
第002章 道侶
重傷之前,邬九思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個道侶。
他年幼的時候,父母還不曾閉關。尋常人看來高不可攀的大能夫婦,其實也會攬着孩子稚嫩的肩頭與他講起當初。
邬九思慢慢知道,原來爹娘的出身都很尋常。一個是從龍州山中走出,另一個則只雲州海上的漁女。只是各有機緣,恰好趕在那年天一宗開山收徒時抵達大典現場,這才有了今日兩位太清峰老祖。
母親會壓着嗓子和邬九思講:“你是不知道,你爹來的時候各峰收徒已經到了尾聲,咱們太清峰的徒弟更是已經招滿了。原先你師祖已經打算走,可你爹呢,硬是撲上來舞了遍他自創的刀法。別說,還真有些不俗,你爹這才沒被驅走。”
雖然聲音放輕了,可在坐都是修士,誰聽不見她講話?父親在一旁露出無奈神色,又轉頭來問邬九思:“這些日子,劍,刀,鞭……各類法器你都試了一遍,有什麽特別中意的嗎?”
母親含笑聽着,視線在孩子和道侶之間來來去去。邬九思則略顯嚴肅地繃着小臉,回答:“兒子都不喜歡。”
邬戎機、聞春蘭:“……”
那會兒邬九思還不知道,母親的境界已經在化神巅峰停留許久。說是半步大乘,可真要把這半步邁出去了也是千難萬難。一年年下來,父親仍在四處尋找突破之法,母親卻已經看開了。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心境變化,一對按說要起孩子千難萬難的大能夫婦,忽地有了邬九思。
邬九思進境元嬰那年,父母一同閉關。那會兒聞春蘭的境界已經開始緩慢跌落,放在其他修士身上多半絕不可能接受的狀況,她卻還是顯得灑脫。人要消失在陣法後了,還要朝兒子笑一笑,眉目間沒有半點哀色。
邬九思看着,先想,或許母親此番閉關只是為了安慰父親。又想,爹娘是在微末時便相互扶持,終于走到今日,這份感情怕是再難尋覓。
也無妨。元嬰期的邬九思已經找到了自己最擅長的法器,也找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他覺得自己會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直到抵達母親、父親的境界,甚至更進一步。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接手太清峰的事務。
邬九思覺得這應該不難。自小到大,他近乎沒有不擅長做的事。
後頭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沒錯,邬九思穩穩當當地當了幾百年峰頭的管理者。太清峰也一直在歷年宗門大比中維持領先,是新弟子門被天一宗收入後的首選之處。
他以為事情會一直這麽持續下去。所有人都以為事情會一直這麽持續下去。直到三年前重傷,邬九思清晰地感到修為是怎麽一點點離自己而去。這時候,掌門師叔找到他,說自己或許找到了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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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家,你知道嗎?”話問出來,見邬九思點頭,掌門接着往下講:“我這才知道,這家人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實際卻藏着家中有子弟是天陰體的消息。聽說那子弟已經百多歲了,是個築基——已經挺不錯了。沒有合适的功法,光憑自己,就能走到這步。”
邬九思聽着,眼皮略略一跳。
他也算是博聞廣見,自然知道掌門師叔這會兒提的道體有什麽特別。與尋常能助己修行的道體不同,天陰體之人自身修行極難,丹田近乎存不住靈氣。若是放在龍州、雲州那種偏遠的地方,很有可能被當做尋常凡人過去一生。在玄州卻不同了,很早便有修士發現,天陰體算是天生的爐鼎之體。
與之雙修,靈氣運轉速度遠遠勝過尋常修煉。有些走偏門的小門小派甚至會特地尋找天陰體培養,就是為了在某位大能尊者距離突破臨門一腳的時候将人送上去。若真像師叔所說,那郁家非但将人牢牢護住,還一點兒消息都不走漏……
“那,”邬九思疑問,“師叔是怎麽知道此事的?”
“是那個子弟自己仰慕你。”掌門解釋,“主動求上郁家家主,想讓他牽線搭橋。”
邬九思聽過,啞然。
他身份是高,卻也不是沒聽過那些捧高踩低之事。再有,光是自己傷重以後其他人的反應,也算讓邬九思見過人情冷暖。
像掌門師叔一樣親近的人,自然仍然待他上心。卻也有許多太清峰的常客,已經許久都不曾出現了。
從前邬九思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到了眼下,他才有些喟嘆。嘆過之後又是沉默,最後,邬九思說:“還是不要耽擱旁人了。”
掌門欲言又止,邬九思的态度卻很堅決。前者最終還是放棄去勸師侄,找了郁家人回絕親事。
兩人都沒想到,幾天之後,那名郁家子弟會出現在太清峰下。
邬九思到現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道侶時的場面。有弟子來報,說一名築基修士在峰外硬是不走,一定要見少峰主。若是尋常時候,他們自然會冷下态度趕人。但那築基修士又拿出天一宗的信物,弟子便開始拿不準了。
邬九思說,那就見見吧。
他當時只覺得來人怕是某位弟子在外時惹下的債主,甚至在道侶來到自己面前後,也認為自己的想法沒錯。對方明顯在緊張,氣息都是亂的。見了面便朝他拜下來,說——
“在下郁青,天陰之體。”青年講。接着,在邬九思怔然的目光中,又堅決道:“我仰慕邬真人日久。從前配不上你,如今卻不想錯過機會。真人,請讓我留在你身邊吧。”
邬九思沉默。
他靜靜地注視着前方的人,見對方微微咬牙,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繼續道:“我知道,郁家不過一個小家族,我也只有築基修為,實在難以與真人并肩。哪怕不是道侶,只是爐鼎,我也願意的。”
他說得那麽情真意切。邬九思雖沒有過情愛經驗,卻也活了千歲。他日後能一眼看出賣靈扇的修士在自己面前說謊,這會兒便也能意識到,郁青是認真的。
如此真摯的态度、熱烈的情感。
“何必呢?”邬九思說,“你家人原先便護着你,出了這個門,沒有人知道你體質特殊。回去吧,好生修行,日後找一個能與你一同進境的道侶。”
他這麽講的時候,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兩人結伴多年,再多艱難險阻都一同走了下去。只可惜,父親出關那天,會聽到自己已經不在了的消息。
邬九思微微走神,郁青卻還是沒有放棄。他看着邬九思,說:“真人,你曾救過我一命。”
邬九思:“……哦?”
郁青講:“那年滄瀾河泛濫時,我正在河邊。當時我還在煉氣期,水流洶湧,又有妖獸在其中作祟,險些便要葬身魚腹。是真人用了一招袖裏乾坤,将我救出,又送我到安全之處。”
邬九思沒有回應。他在回憶青年說的事,很快從記憶裏拎出相關場景。他的神色溫和了些,按照掌門說過的話算一算,“你當時應該才十多歲吧?既是天陰體,又能那麽快煉氣,平日定然勤懇。”
青年聽着這話,微微一愣,緊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真人,我那會兒已經二十多了,卻也不過是剛剛引氣入體。勤勉之說不敢當,只是跟着家中長輩修行。”這句之後,他又不再提起自家,而是一一列舉起自己這些年來“追随”邬九思的小事。
被救之後,他更進一步堅定了修行的決心,于是增加了每日修行的時間;
聽說邬真人出現在哪個城中,自己也尋了機會去轉了一圈,悄悄打聽邬真人在城中做過什麽;
邬真人慣常用的法器是扇子,他便也攢着靈石,預備給自己買一把太清峰出品的靈扇;
聽說邬真人精通陣術,便自己也找了相關書籍來學。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路上見到邬真人了,可以打着“請教”的名義與人說兩句話,得不得指點倒是其次。
說到最後,郁青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真人見笑。”
他腦袋低下一點,手背在身後。邬九思那會兒還沒有神識,自然不會知道郁青正在做些什麽。可從對方身體細微的晃動中,他也能察覺到,青年多半正扭着自己的指頭。
果然還很年輕。
邬九思莫名好笑。笑過了,又怔然。
傷重之後,自己難得有這樣放松的時候。
他收斂了神色,重新去看不遠處的青年。對方也在悄悄看他,嘴巴抿起一點,與邬九思視線對上,便猛地挪開眼。
耳根有些紅,身體也顯得愈僵。邬九思認真地覺得,自己再看對方一會兒,青年恐怕走起路來都要同手同腳。
他心裏有了對對方的評價。年輕氣盛,直率可愛。再有,對自己的确真心。
邬九思最後說:“可旁人結了道侶,總想要一個長長久久相伴。你留在太清峰,卻只能對着一個将死之人。”
郁青瞳仁很明顯地收縮了一下,嗓音也擡高了些,說:“真人,如何能這樣講!”
聽了片刻,又說:“那不是恰好嗎?以我的資質,再修行幾十年也到頭啦。”
不是的。邬九思心想。适合天陰體的法訣,太清峰雖然沒有,他卻知道哪裏可以尋到。
他承認,自己被郁青打動了。雖然遠遠不到對方那樣情根深重,卻也覺得與對方相處應該十分輕松。
就這樣,邬九思和郁青結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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