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死訊
第010章 死訊
時間回到數日之前。
在詢問靈鏡自己是否會窺探天機,鏡中圖影卻沒有任何變化的時候,邬九思便知道答案了。
他到底會避不開心頭憂切,想要得到确定答案,于是像當下一樣,對靈鏡提出問題。
邬九思甚至想到:“如果不是我給阿青那麽多東西,他是不是就不會被人盯上?——進入秘境的時候,衆人是有可能分開。可只要阿青有心,他怎麽會找不到其他宗門弟子?那麽多人都問過了,沒一個人知道‘陳初’的消息,興許……”
興許早在一開始,郁青已經出事了。
思緒轉到這裏,邬九思再也無法安穩。他咬破手指,将指尖點在鏡面之上,開始畫陣。
初時,靈鏡尚能映出仙君端肅的神色。可随着鏡面一點點被鮮紅鋪滿,邬九思的面容也跟着被掩蓋。
然而直到召問陣法畫完,預想中的靈氣漣漪依然沒有出現。邬九思壓在天機鏡邊緣的左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他定定注視着陣法,确定自己畫出的圖案并未有差,和當年母親的教導一模一樣。既然如此,怕是只有一個原因。
現在的他并非那會兒生而煉氣、八歲築基,不過六百歲便元嬰的天才修士,而是一個經脈損毀的廢人。
邬九思牙關微微咬緊,片刻後擡頭,去看旁邊的魚湯。
雖然已經放了很長時候,魚湯卻還保持着剛出鍋時的狀态,味鮮無比。
邬九思卻再無心思留意這些。他一手端着碗,将湯水送入口中,另一只手則擦掉鏡面上的血痕,而後重新勾畫起來。
這次倒是有所不同。只是幾筆下去,鏡面上的人影便開始模糊。邬九思知道,這正是自己成功了的證明。他心頭稍稍松下一些,緊跟着卻又開始憂懼。想要知道一個結果,偏又難以面對最有可能的結果。
不,阿青一定還在什麽地方活着。
邬九思凝神靜氣,繼續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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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又一次失敗了。
……
……
往後一段時間,除了處理一些太清峰上的瑣碎事務,邬九思把精力都花在了給自己補充靈氣、繼續嘗試召問上。
值守弟子們不知道少峰主的打算,見他終于開始用積極态度對待每日的靈膳,私下裏還在高興。卻不知道,那些精美的靈膳對邬九思而言只是一個媒介,讓他能一次次在鏡面上繪出陣紋。
也不是嘗試過直接取用丹藥作為補充。可丹丸中的靈氣過于磅礴,于現在的邬九思來說反倒不好控制。唯一的優點是能在他再放血繪陣時能迅速地讓傷口愈合,不至于被別人察覺端倪。
終于,在經歷過無數次失敗,邬九思自己也未報太大希望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自己指尖下的靈氣漣漪開始散開了。
聞春蘭曾告訴兒子,這是召問成功的标志。
看着擴散的漣漪,邬九思頭一次知道,原來凡人也可以聽見自己心跳聲。
“咚咚”的響動讓他想起自己渡劫時的天雷。可過往時候,哪怕身在劫雲之下,邬九思都能從容篤定。從前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能進境,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在修行之路上長長久久地走下去。眼下的他卻本能地挪開了目光,手指也微微蜷起。
只有一刻。
不到一次呼吸的時間,邬九思又轉過視線,看向鏡面。
有剎那工夫,他疑心自己想錯了,這依然是一次失敗的召問。否則的話,天機鏡上怎麽會什麽都沒出現呢?
可緊接着,邬九思又想起母親多年前的話語:“沒有天機鏡找不到的人。除非對方已跳出三界外,不再五行中。”
換言之,那人已經渡劫飛升。
道侶是怎樣的修為,邬九思一清二楚。修真界廣闊,是曾有某個低階修士乃至凡人誤惹機緣,于是一日成聖的傳說。可哪怕當真如此,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點消息都沒有。
“再或者,”聞春蘭的嗓音又在邬九思腦海中響了起來,“那人已經死了。”
這是邬九思最後的意識。
他身體本就虛弱,如今心神遭到重創,又有窺探天機的反噬緊随而來。思緒模糊的時候,他有察覺靈鏡從自己手上滑落,卻已無力将其握住。
再往後,就是意識沉沉,似昏似夢。
仿佛又看到了與道侶初見的場景。修士的記憶總是很好,哪怕已經過去數年,邬九思依然記得郁青微紅的耳朵,還有偷看自己時的眼神。
被拒婚後依然找上門來、剖白心跡道侶忐忑而勇敢,機敏而真誠。讓邬九思心頭道了無數句“不該”,卻還是心動。
他喜歡郁青。剛剛結契的時候,這份“喜歡”或許只是一點欣賞,還有一點“最後的幾十年了”的放縱——也因這點放縱心思,往後面對道侶,邬九思又總有些許愧疚,想要給他更多——往後,情況漸漸開始不同。
郁青還在的時候,邬九思不曾細想這份“不同”究竟意味着什麽。對方失蹤了,他開始心焦、開始的時候,答案終于開始浮出。
不知何時,他已經愛上郁青了。只是從前兩人是道侶,已經是足夠親密的關系,又有什麽必要再去言一句“愛”呢?他又是馬上就要身死道消的人,郁青卻還有大好前途。讓兩人的關系停留在當下,阿青眼下能夠快樂,日後也不要長久無法走出才是最好的。
邬九思見過因道侶去世而一夜白發、修為盡散的師門長輩,他不希望任何一個自己在乎的人也變成這樣。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道侶能夠忘掉自己。
然而,然而。
他以為自己會永遠在昏夢當中停留下去。可慢慢的,邬九思的靈臺還是逐漸清明。
他仿佛聽到有人在自己耳畔講話。是關切的問候,想要知道他的狀況。是細致的回答,少峰主氣息如何、脈象如何。是長長的嘆息,“九思這般,師兄師姐知道了,還不知道有多麽心痛。”
父親,母親。
玉榻之上,邬九思眼皮顫動,手指的位置也隐隐偏移。
在場都是修士,任何一點動靜都瞞不過他們的神識。近乎在邬九思意識剛剛回籠的一瞬,值守弟子并袁仲林已經看了過來。發覺榻上的人真的睜開了眼之後,諸人更是大喜過望,紛紛叫道:“少峰主!”“少峰主!”“九思!”
邬九思側頭去看。
他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這讓邬九思的意識進一步清晰。身上還是沉重、疼痛,不過他相信,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會盡最大努力來治療自己。還會這樣,只能是窺天之罰不容小觑的原因。
可他的确還活着。
在衆人的關切中,邬九思沉默片刻,嘆道:“辛苦諸位了。”又對袁仲林道:“九思慚愧,總讓師叔憂心。”
袁仲林心情自是複雜。想說“你分明知道那麽做不好,為什麽還要去做”,可面對眼前的師侄,到底講不出一句重話。“罷了,不說這些,你能安康就好。”
話音落下,看出師侄神色之中愧怍更重,袁仲林趕忙又道:“這幾天,玄天門派人過來了一次。原先是要當面見你,和你道謝。說是你讓人送去了哪個惡徒,有這回事兒吧?”
其實早在對方來人的時候,袁仲林已經和師侄這邊的值守弟子确認過此事。如今再說,不過是想讓邬九思岔開心神,不要再往不妙之處考慮。
邬九思半是了解師叔的苦心,半是的确意外,“玄天門?——對,我找阿青的時候,意外見了個曾出手殺害他們弟子的人,幹脆把那惡徒綁了過去。”
“那就是了。”袁仲林點點頭,選擇性地忽略了邬九思口中的“阿青”,道:“這是他們送來的,說是給你的謝禮。九思,你怕是不知道,那個被惡徒打殺的竟是玄天宗一個合體長老的獨子,他們……”
完了。
袁仲林猛地意識到。自己千防萬防,還是說錯了話。“他們”什麽?這幾個月來也在苦苦尋人嗎?師侄聽到,可不是又要想到他那已經魂斷秘境的道侶。
哪怕邬九思半句不曾提起他在天機鏡中看到的狀況,袁仲林依然肯定了這個猜測。如若不然,師侄怎麽會是眼下狀态。
“原來如此。”邬九思仿若什麽都沒意識到地點了點頭,又嘆:“謝禮……他們有心了。”
袁仲林近乎能想到師侄沒說出來的那半句話。失去了至親至愛之人,卻還要為提供微不足道線索的邬九思送上厚禮。玄天門的長老是抱着怎樣的感情派出弟子?師侄這會兒定是能夠感同身受。
的确。一直到師叔走了,邬九思又一次拿起乾坤袋,到底還是不曾拆開、将其直接收起。
無心去看,還是記挂着道侶。
就算阿青已經沒了,邬九思也想知道對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于是,等到值守弟子小心翼翼地來問是否繼續搜尋時,邬九思靜然良久,還是回了個“是”字。
他倒不知道,在自己與師叔說起玄天門的同一日,那邊的修士也在講他。
回到宗門、與師尊複命的送禮弟子道:“……說是邬真人的道侶也失蹤了,這會兒還沒線索。”
失去獨子的長老怔然片刻,嘆:“也是苦命人。”又看向眼前的徒弟,“葛方,辛苦你跑這一趟,回去歇息吧。”
“弟子不辛苦。”送禮弟子應道,“若是我一同去了秘境,小師弟也不會出事。”
說到後面,話音漸輕,語氣中盡是懊惱。
長老搖了搖頭:“你已經把在外得來的極品靈丹都拿了出來。是他運道不好。”
送禮弟子默然。師尊此時說的,是早前他用一張去往龍州的靈船票換來的三枚斷續丹。
這丹丸歷來是療傷聖藥,能讓斷肢重新長出,就連其中經脈也能恢複如常。
他上交了兩枚,師尊也不薄待他,另給了他許多正适合的好東西做補償。
小師弟帶了其中之一去秘境,另一枚則被師尊放進了送給天一宗邬真人的禮單裏。聽說那位邬真人自受傷之後再沒恢複,也不知道斷續丹能不能對他起效。
他思緒緩緩發散,這時候,長老又說了一遍:“回去歇息吧。”
葛方知道,這是師尊想要獨自安靜些時候的意思。
他行過禮,離開師尊的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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