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證據

第014章 證據

結契三年間,郁青曾給邬九思送過三次禮物,都是在對方生辰的時候。

第一次,他毫無準備,當天才知道是特殊日子,于是只下廚為“道侶”做了一碗長壽面。

第二次,他早早提醒自己又要到九思的生辰了,只是左看右看,總覺得對方什麽也不缺,心頭頗為為難。

再看邬九思,見對方始終是平靜淡然的樣子,似乎根本不覺得馬上又是需要慶賀的時日。郁青到底把“直接問問九思,看他想要什麽”的選項按了下去,轉而考慮,自己能給出什麽。

他說是修行百年,真正開了眼界的日子卻只在來到太清峰的七百餘天,靈丹法器都不一定能認全,更不要說親自開爐去煉。如此一來,擺在面前的選項其實也極少,不過是他在太清峰中見到的那些妖禽妖獸。

可以郁青的修為,能被他擒來的妖禽妖獸最多有被擺上太清峰少峰主餐桌的資格,餘下的想都別想。如此一來,豈不是像去歲一樣單調?

那便另辟蹊徑吧。

花了兩個月時間,郁青走遍所有山頭,終于找出足夠數量的淩霄雁。他把這妖禽最漂亮的幾根尾羽湊在一起,給邬九思做了一把華而不實的扇子——不能說毫無多餘功能,可和邬九思的本命法器相比,這份禮物的确只有扇風一個用途。

邬九思卻很喜歡。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把這扇子擺在手邊。直到扇了太多次風後,一根羽毛從上面落了下來,他才将其收起,重新用上自己原先那把靈扇。

郁青到現在都能回憶起“道侶”皺着眉頭,将羽毛重新整理好、貼在扇骨上的樣子。他暗暗在心中想,原來如九思這樣的仙人,也會有常人一般的神色。

而後,就是第三次了。

那會兒郁青已經抱着離開的心思。自然是果決的,可看着“道侶”,心頭還是要嘆一句可惜。如果邬九思能夠平安、長壽——

念頭起來的時候,郁青忽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阿娘身體還康健,不曾變成日後病骨支離的樣子。她在某個佳節牽着郁青的手出門,一起往河邊去。

河便叫做天一河,取“天一生水”之意。是從天一宗主峰流下,蜿蜒淌過諸多靈氣盈盈的宗內峰頭,而後才到了宗門之外。臨近仙城中的百姓都相信,喝着天一河的水,自家子孫中也能出現駕雲而行的真人。拉着孩童的女郎卻沒提這些,她帶着郁青停在河邊,而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盞花燈。

小小的郁青屏住呼吸:“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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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記憶的朦胧,還是因為那的确是一盞極漂亮的燈。郁青看得歡喜極了,小心翼翼的擡起手去觸碰。女郎含笑看着他的動作,而後問:“青兒,你有什麽願望嗎?”

願望啊。

郁青的手指還落在燈上,小小的腦袋擡了起來,說:“我要變成很厲害的修士。”一頓,“我要保護阿娘!”

女郎臉上的笑意更大了,她問:“那青兒,你把這些話寫在燈上,好不好?”

郁青高高興興地道“好”。對這些孩童,除了修行課程之外,郁家也準備了簡單的文墨課程。前一項,郁青學得一般。後一項,他卻受過幾次族叔的表揚。

很快,小孩兒收起筆墨。在母親的幫助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燈放在水中,看它遠走。

他屏住呼吸去看,只希望燈能飄的遠一些,再遠一些。可惜這時候,有幾個修士從河上禦劍而過,身側疾風湧動,竟生生吹翻了花燈。

郁青失聲道:“不要!我的燈——”要不是母親拉住他,他興許便要踩入水中了。這時候,又有一陣風吹了過來,恰恰好地讓花燈重新穩當。

小孩兒眨眨眼睛,懵懂地往風吹來的方向看去,見到了一個穿着白金色道袍的背影。

……

……

做一盞燈的念頭起來,又消散掉。

他最終還是沒能成為厲害的修士,也沒能保護好阿娘。

想到去歲“道侶”對那把扇子的喜歡,郁青幹脆複刻了自己做過的事。将用了新的妖禽羽毛、同樣華美漂亮的扇子遞給邬九思的時候,郁青說:“你可以換着用,這就不怕弄壞了。”

邬九思笑着點頭,卻還是把禮物收了起來。郁青心想,或許他也覺得自己并不上心,可惜自己确實不能再給邬九思什麽。

到了眼下,“道侶”的第四個生辰已經過去,再把扇墜看做賀禮似乎有些勉強。思緒轉到這裏,前面的念頭又淡了些。可那驗貨師傅竟是頗為健談,少了一單生意也不在意,還要繼續和郁青分享:“拳頭大一塊兒靈玉,他足足雕了□□樣東西出來,讓我換着用。這貔貅呢,便是到咱們商會做事時要挂上的,意思是財源廣進。只是若是上頭有什麽大人物來,我就得換成竹節了,說是助我節節高升。再有,出門的時候得挂蓮花,意思是好運連連……”

“那若是要人平安長命呢?”

郁青到底沒忍住,問出一句。

“這個嘛,”驗貨師傅笑了笑,“在我老家,如意鎖便有這等寓意。每個孩童出生的時候,長輩都會找來好東西給他們打鎖。便是要将娃娃鎖住,不讓老天将人勾走。”

這倒是和邬九思不大匹配,郁青心想。要帶走他的不是天道,而是當初傷了他的那條妖蛇。

“還有其他的嗎?”他又問了一句。驗貨師傅摸了摸下巴,開始為難了。

無妨。郁青想,自己可以自己琢磨。

他這一琢磨,就到了自己上了靈船之後。按照計劃,郁青這趟船上旅程共分為三段:從朔元城到龍州、玄州之間港口;自港口出發,穿過空間風暴密布的地方抵達玄州;再從玄州那邊的港口出發,趕赴天一宗。

前後兩趟的船票都不貴,中間一趟的卻要高價。以至于登上第一艘靈船後,除了思索自己到底要給“道侶”雕個什麽樣的墜子,便是思索這回他要用什麽東西來換船票。

還是極品靈丹嗎?他的斷續丹存貨也沒那麽多。

法器、靈植?呃,同樣有點舍不得。

那麽,直接花靈石去買?——得看運氣,若是他到的時候剛剛有一艘船來,便有可能買到。

到時再看吧。郁青先做了第一個決定。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第二個決定也很快出現,他預備用旋龜的甲殼,給“道侶”雕一個小小的龜甲。

靈龜長壽,衆所周知。

……

……

“這斷續丹,”葛方說,“是我用一張靈船票換來的。”

講話的時候,他盡力讓自己的神色平靜些,不要露出太多驚詫。可又如何能不驚呢?葛方前一次到天一宗的時候,并未得見邬真人本尊,只朝天一掌門奉上師尊的謝禮。今日不同,他得了師尊的吩咐,要親自來向太清峰少峰主解釋丹藥來歷。一路上,葛方想了很多可能性。可到真正站在邬九思身前,他只覺得觸目驚心。

這個滿頭白發、滿面病色的修士,當真是自己記憶中那個六百歲元嬰的天才嗎?——從前只知道邬真人因一次意外傷重,卻沒想到,對方的傷當真嚴重到如此地步。

正嘆惋時,思緒被上首傳來的聲音打斷。是邬九思開口,問:“靈船票?”

“正是。”葛方點點頭,進一步解釋:“那會兒我是打算去龍州的,只是臨時得了新的師門任務……”

三言兩語,将賣票的緣由、後續經過都說清楚,又把自己僅剩的一枚斷續丹也拿出來,送到邬九思眼前。

邬九思默然。他自然能認出,這是自己煉出的丹。

可是不對。

依照這玄天門弟子說的時間,他換丹藥的時候,靈墟秘境尚未關閉。縱然有人在秘境裏搶奪了阿青的乾坤袋,也決計無法出來。

然而丹藥出現在此人手上,一定有個解釋。看對方眼神清明、毫不露怯的樣子,邬九思也能想到,對方說的該是實話。

想了片刻後,邬九思開口:“葛小友,勞煩你把手放在這面鏡子上。”

說着話,果然有一面靈鏡出現在他手中。葛方雖不明所以,但見有值守弟子将鏡子拿給自己,還是依照邬真人的話去做。等指頭、掌心皆與鏡面相碰,邬真人又道:“換船票時的狀況,還請你再說一遍。”

葛方大概猜出來了,這鏡子應該是某種用來檢驗話語真假的法器。他自認斷續丹的得來途徑十分坦蕩,并無需要隐瞞的地方,這會兒便也不懼,又一次開口講起:“那會兒我在港口附近的一個市集上擺了攤子,不多時,便有人來問價。”

伴随話音,一道身影出現在鏡面上。值守弟子們悄悄去看,發覺是張陌生面孔,不由松一口氣:依照這位葛道友牽頭那些描述,他們還以為——唉,只是不知郁道友究竟是什麽狀況。

他們憂心,邬九思的情緒卻完全不同。

他是與郁青相處最多的人,也是對對方最關切的人。他熟悉道侶講話時慣用的句式,熟悉對方挑選東西時的小動作,甚至熟悉靈鏡中人擡眸時的細微眼神。

哪怕對方有一張與郁青完全不同的面孔。

“……便是這樣了。”良久,葛方終于結束了第二次描述。想了想,他又補充:“從前便聽說邬真人正在尋人。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定不推辭。來時師尊也吩咐過,要我聽從邬真人安排。若非有真人,我那小師弟便是沒得不明不白。”

“不必了。”

葛方聽到邬真人的嗓音從前方傳來。輕輕飄飄,仿佛風一吹就要散去。

“這就是我的道侶。”

在葛方與諸多值守弟子驚詫的神色當中,邬九思慢慢地說。

他怎麽會願意相信呢?在這玄天門弟子的話音中,邬九思始終留意着天機鏡映出的“賣家”身影,想要尋找證據來否認自己的猜測。

可是越看,他便越是觸目驚心。當注意力從對方面孔上挪開,那人穿的法衣,袖口的護腕,甚至束在編發末端的發帶……分明是更多的證據。

郁青沒有在秘境中出事,更不曾為歹人所害。

他只是離開邬九思,再不願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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