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白發
第024章 白發
這對郁青而言是實話。
他是驚訝于邬九思此刻的狀态,卻也只覺得:“興許九思并未全盤騙我,他的狀況确在惡化。”
本就傷重的人,他還見過對方卧榻不起的樣子,哪裏能想到對方如今的白頭模樣和自己有關系?——不過,看着眼前的邬九思,郁青心頭原有的零星不平倒是淡了下去。
看來懸賞風露雲英是真,找上自己也是真。一箭雙雕,一石二鳥,比起他離開龍州之後的事事不如意不知好過多少,這如何不讓人甘拜下風?
他真心實意地嘆服,偏偏話音剛落,太清峰衆人的神色便齊齊沉下。特別是那位袁掌門,他滿面怒意地瞪向郁青,讓青年生出一種直覺:對方真正想抛來的并不是一個眼神,而是他腰間的兵刃。可惜被什麽阻止,只能這樣不快地望向自己。
的确,哪怕早前答應師侄、絕不多話,袁仲林的耐性依然被磨到了極限。尤其眼下,師侄似乎被那白眼狼激得啞口無言、再度神傷……天一宗宗主深吸一口氣,到底忍無可忍,往前喝道:“技不如人?好一個技不如人!”
有掌門帶頭,周遭太清弟子也有那按捺不住開口的:“少峰主便是養條狗,怕也比你有良心!”
“若非為了找你,少峰主怎會成了現在這番模樣!”
“早就說過了,從前我是和郁家人打過交道的。那夥人奸詐狡猾、貪婪無度,只是面上慣會僞裝。那會兒你們不聽,現在卻總該信了?”
“是早該信了,唉……”
數個太清弟子你一言、我一語,聽得旁側萬豪商會兩人心頭不斷“咯噔”,不知該慶幸袁掌門他老人家是當真信任自己,眼看就要提到太清峰的“家事”了,依然不讓兩人回避。還是要知趣一些,在聽到不該入耳的東西前主動告辭。
奈何衆人此刻正是怒意勃發的時候,哪來的心思理會他倆?但見袁掌門步步往前,發、須飛飄,衣袖盈風,正是澎湃劍意在怒火的催動下不斷散出。
終于,袁仲林停在郁青身前。他聽到師侄叫了聲“師叔”,話音中是難得的焦灼。似是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願讓他開口。然而師侄被如此欺辱,他若仍不出面,莫說日後師兄師姐知道了是何等看法,便連袁仲林自己,也要覺得此人無能、不堪相交。
他未再收攏劍意,任由那道道無形劍氣撒向青年。以雙方境界差距,郁青縱是想要抵抗也完全無力。頃刻之間,後者臉頰、脖頸上便多了數道紅痕。接着,點點鮮紅從這些紅痕溢出。
袁仲林把這幕看在眼中,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暢快。可和師侄受的苦難相比,這一切仍然太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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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眯起,琢磨要如何以牙還牙,讓這白眼狼也吃一吃九思的苦痛。這時候,背後又傳來一聲“師叔”。
竟是還沒放棄攔他,只是另有其他太清弟子擋在邬九思身前,七嘴八舌地勸:“少峰主,掌門不過是想要為你出氣。”
“是啊,少峰主,掌門定是有分寸的!”
“……”邬九思又叫了一聲,“師叔——你答應過我。”
袁仲林深吸一口氣,半是無奈半是心痛,卻依然沒有回頭。相反,他指尖掐訣,操縱靈氣湧到邬九思身側。
這些靈氣組成了一個最簡易的困陣。放在太清峰上,連一只入道的兔子都攔不住。奈何邬九思如今的狀态,也的确連只靈兔都不如。
他無法再往前了,前面攔他的太清弟子們便相互看看、回到原處。也是這時候,天一宗主朝着被抓來的青年森然開口,問:“九思為你成了這副模樣,你竟只有一句‘技不如人’?”
聽到袁仲林的質問時,郁青正在嘗試從劍氣包圍中掙脫。可惜他努力良久,非但不曾有什麽成效,還讓自己手臂上也多了幾條血口。
青年“嘶”地抽了口冷氣,看向袁仲林的目光中不免帶上怨色。他嗓音都擡高幾分:“為我?”
袁掌門腦子貴恙?連他為什麽把郁青送到邬九思身邊都不記得!
是,邬九思不曾對他做什麽,甚至教他功法、為他考慮良多。郁青将這一切看在眼中,這才願意在找到疑似帶有龍血的靈植後下定決心、趕回玄州。可最初的時候,袁仲林打的又是什麽主意?他讓郁家把人送到宗裏,說得好聽些是給廢掉的師侄當道侶,說難聽了不就是要個爐鼎?
“他為找你的下落,竟去召問天機鏡!”袁仲林的嗓音比他更高,“你若只是不願留在太清峰,為何不與九思直說?他以為你死了,還一心要為你報仇!尋了那麽長時候,終于得了線索,卻又以為你已經死了。為聽一句你尚平安,九思他、他……”
袁仲林不忍再說。他手指朝側後指去,順着這個動作,郁青正看到邬九思的面孔。
還是一樣的白發,消瘦,可郁青的心情已經完全不同。
“這,”青年的手指不自覺地蜷起,喃喃出聲,“九思,你——召問天機鏡,會讓人變成這樣?”
邬九思并未回答,依然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兩人相望,郁青又開始顫抖。不,不對。他想,早知那面鏡子會讓人付出這麽大的代價,自己興許都不會一直佩着混淆符!誰會這麽傻,為了一個相處不過數年的人把自己熬得油盡燈枯?——凡人或許會如此,可邬九思哪裏又是凡人了呢?他如今再怎麽沒有修為,也是個活了一千多歲、曾是一方尊者的修士啊!
郁青扪心自問,自己不過百多歲壽數,也早就忘記了那些在郁家時曾與自己一同學藝、一同修行的“同窗”的面孔。輪到邬九思,對方的态度卻那樣不同。
他的心髒遲來地收縮了一下,某種頓然的疼痛湧了上來,像是有一只手扣住那正在胸膛中跳動的器官,緩慢地、不輕不重地收緊。曾經有過的念頭又出現了,是:“九思好像……真的比我以為的更在乎我。”
郁青的呼吸也開始沉重。他嘴巴張開些,聽到自己的喘氣聲。不對,哪裏都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樣!他沒有那麽在乎邬九思,邬九思也沒有那麽在乎他。他一走了之,對邬九思而言不過是失去一些對他而言全不重要、無需在乎的天材地寶。正是抱着這樣的念頭,郁青才能走得心安理得。可現在,所有人、所有狀況都在告訴他,他錯了。
他胸膛更悶了,過了良久,終于想到一句自己似乎能說、似乎該說的話。他告訴邬九思:“我……我不是為了風露雲英的懸賞回來的。”
青年身側,袁仲林怒斥:“事已至此,豎子還要狡辯!?”
郁青沒有理會。他繞開袁仲林,朝邬九思的方向大步邁去。這是一條很近的路,放在尋常時候,不過數息他就能到達“道侶”身側。然而這條路又是那麽遠,郁青剛有一步出去,便有一個太清弟子擋在他身前。
察覺到對方身上洩出的刀氣,郁青本能想要提起劍鞘相對,然而緊接着,他又記起自己身在何方。
這是太清峰上。
從前這些弟子能尊重對他,是因為他是邬九思的道侶。如今他們近乎拔刀相向,則是因為在衆人眼裏,郁青不過是一個貪圖靈寶、貪圖功法的小人,不配站在他們敬重關懷的少峰主身側。
這倒不算錯,郁青心想。離開是自己的決定,他沒想過留下什麽好名聲。然而此刻想說的話也是真的,前往萬豪商會的時候郁青就想好,不論對方開出怎樣價位,自己都可以把風露雲英交出去,前提是東西能被送到九思手中。
“九思,我送風露雲英回來,只是因為發布懸賞的人是你!我以為你出事了,”郁青一邊嘗試從太清弟子身側繞開,一面繼續講話,“那靈植雖不能将你治好,可畢竟有愈合經脈之效,興許能讓你的狀況緩解一二——我是為了這個。”
與他話音一同落下的,是一聲“铿”響。眼看郁青還不死心、還想騷擾少峰主,原先只是以身相攔的弟子拔出兵器,長刀橫在他的身前。
雪亮刀鋒映着青年的身影,有一剎那,郁青生出了種有什麽牽連在自己與邬九思之間的東西也被一并斬斷的恍惚感覺。
他的胸膛更悶了,帶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澀難過。眼看自己是當真無法上前了,郁青幹脆一把抓住長刀刀背,起碼不讓它阻攔自己的目光。而後,他繼續看着邬九思講:“還有有一件事也要告訴你。我在龍州見到了一株靈植,那會兒不認得它,于是抓了周遭的妖獸來試。當時山頭上最多的就是蛇了,興許也有這個緣故。總歸,九思,那條烏金蛇吃了靈草之後,竟是長出了背鳍、頰須,還有四足!”
周遭寂靜,袁仲林眼皮狂跳,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怒。
喜于師侄或許有救了,怒于都到了這種時候,那白眼狼竟還不死心。為了再從太清峰逃脫,什麽話都能說得出口!
他知道真龍遺跡有多麽珍貴嗎?
“你若不信我,”郁青咬牙,對自己的“道侶”開口,“再把天機鏡拿出來便是!除了召問,那個鏡子不是能分辨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嗎?讓它看看,我究竟有沒有騙你!”
在他的話音中,邬九思竟真的取出了一面鏡子。
鏡面暗淡,實在與“靈鏡”二字毫無關系。可在場那麽多人,誰都不可能将它小看了去。
郁青再度施力,把身前的長刀壓下。持刀的太清弟子未曾有更多反應,側身放他離開。
等郁青終于到了邬九思身前——同樣的,也是到了天機鏡之前——他深吸一口氣,将手指落在鏡面上,只等對方開口問詢。
寒潭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景色在他腦海中轉了一圈。而後,他聽到邬九思開口。
對方問:“阿青,你從前說仰慕我,說早早便想要與我做道侶。這些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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