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醒悟
第028章 醒悟
自己真的在哭。郁青很快意識到這點。
他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指尖帶着濕潤。閉眼半晌,郁青答應了夥計的提議,“好……我待的時候可能長些。”
他進到酒樓的時候還在想,眼看便要天黑了,自己得給晚上找個去處。可現下心緒沉沉,真從酒樓離開也是一片恍惚。倒不如按照對方說的,在雅間內留上一宿。
夥計對此并無疑議,很快點頭,又将人帶到地方。臨走的時候,他被郁青叫住,聽對方問:“你們這兒最好的酒是什麽?要多少靈石?”
夥計回答:“是我們自釀的‘金鳳踏雪’,仙君,給您來上一壺?——共是十塊靈石。”
郁青正要點頭,又聽對方補充:“中品。”
郁青:“……”
他沉默片刻,把自己今日得來的靈石錦囊拿出來,直接塞在夥計手中,“罷了,不要那個。能上多少上多少吧。”
夥計“哎”了聲,将錦囊收起,也不曾去看,就這麽離開了。
留下郁青在屋內,他看着眼前的桌椅,目光又轉開,落在一旁的窗上。
大約還是醉靈的緣故,看着窗外夜色,青年慢了半拍才意識到,今日又是十五。滿月高懸在天,華光盈盈灑落,整片街道都被籠罩上一層薄金。若在太清峰上,這樣的夜晚,弟子們定是不會歇息,共同前往山間修煉。
從前郁青也是其中一員。而他不睡,邬九思便也露面陪伴。郁青覺得這樣不好,嘗試開口去勸。邬九思只笑着搖搖頭,說:“今晚雖非庚申夜,這月色卻似帝流漿一般。待你運轉完靈氣周天,咱們還能去林中轉轉,興許大有收獲。”
郁青說“好”,又說:“九思,你——”
邬九思還是含笑看他,像是鼓勵他說完後面的話。郁青卻無法再開口了,面頰帶着熱度,甚至有幾分淡淡的恍惚。不肯相信,自己前面竟然要脫口而出:“你在這月色下,仿佛比白日還要好看許多。”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想,後來郁青還曾無數次這樣想。直到那天,同樣的明月之夜,邬九思在他面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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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心頭的旖旎驟然消散,唯獨能抓住的念頭便是“離開”。
往後,赴龍州,歸玄州。前前後後算起來,竟也有接近一年的光景。
到了今天,有了白日的經歷,又有靈酒的催動,他終于去想:
九思再不會再像從前一樣,與我看同一輪月亮。
……
……
袁仲林的三徒弟将靈酒送回天一宗的時候,還附帶了一句叮囑:“師尊,這柳林酒是用雍城一種特殊靈谷釀的,縱是您,多飲怕也要喝醉,嘗嘗味道便是了。”
話落在袁仲林耳中,他心想:“這兔崽子,竟送些沒用的東西回來。”臉上倒是帶着笑。
笑過了,就把靈酒放在一旁。以袁仲林的身份,平日還是維持清醒更好。尤其三徒弟只說“多飲會醉”,可沒說怎樣算多。
直到今日,他在自己的庫存中找來找去,忽地記起這番話音。袁仲林眼前微亮,想:“九思現在需要的,不就是一場酩酊大醉嗎?”——抱着這樣的心思,他當了一回陪飲。可袁掌門還是沒想到,師侄就算醉了,也依然顯得安靜。
從頭到尾,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背脊挺直,連端起杯子的動作也顯得溫雅。時間長了,袁仲林不由開始犯嘀咕:這樣下來,當真能讓師侄好生發洩、放下嗎?
他開始不确定。想了半天,還是決定開口,“九思,那白眼狼……”
邬九思動作停下。
袁仲林跟着停下,屏息去看師侄。
邬九思一動不動,袁仲林同樣再未呼吸。他已經開始懊惱,明明自己算是一路把所有事都看在眼中,怎麽會忽略九思對那白眼狼的情深義重?如今提起,擺明是要人再難過一回。
正暗斥自己的失策,袁掌門又意識到不對。
他低頭,看靈氣在自己身側游走,緩慢地、不容錯辨地去往師侄身側。袁仲林的目光追了上去,見到師侄的衣袖微微鼓起。不必說,裏頭已經溢滿靈光。
可為什麽會這樣?早前九思身上同樣是有靈氣的,袁仲林卻很清楚,那不過是因為師侄喝下的柳林酒。老三怕是怎麽也沒想到,那壺據說能把袁仲林一個化神中期都灌倒的玩意兒,竟真遇到了邬九思這麽一個克星。經脈寸斷、道基被毀之後,再也沒有靈氣能在他身體裏長期留存。灌下多少,便要散去多少。袁仲林還曾聽到師侄說:“這麽一來,旁人都不能吃的靈膳我能吃,旁人不能喝的佳釀我能飲,也不是一樁好事嗎?”
他能苦中作樂,身邊其他人卻不能。就連郁青,在邬九思話音落下後也露出怔然而悲傷的神色。雖然只有一瞬,卻還是被袁仲林捕捉。可惜他那會兒還要欣慰,覺得有了道侶之後,九思的身體是沒變好,心情卻好了許多。
可笑,多可笑!
不過,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
袁仲林深深呼吸,壓制怒火,令自己的注意力又落回師侄身上。
他定定地看着對方鼓起的袖子,很快又覺得不夠。于是袁仲林凝下心神,更仔細地去感受邬九思身畔的、身上的靈氣。終于,他“咦”了一聲,神色間多了幾分不可置信。
弄錯了吧?自己怎麽會覺得有薄弱的靈氣正在九思體內循環,沿着早已斷裂的經脈一路奔湧——若是九思醒來的時候,還能用他有意催動來解釋。然而,現在——
袁仲林牙關咬緊,霍然立起,站得距離師侄更近了一些。
他就這樣看着、感受着。終于,某一刻,天一掌門的壓下的眉尖忽地散開。他“哈哈”地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山谷之中,惹得下面的值守弟子們詫然擡頭,紛紛議論,“是掌門的聲音?”
“仿佛是。”
“掌門在……笑什麽?”
“不知道啊。”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九思怎麽會當真成了廢人!”笑過之後,袁仲林又低下頭,重新去看師侄。心頭喜悅到了極點,恨不能從北州把立了大功的三徒弟直接捉回來、好生揉搓誇獎一番。
“對了,送信符給連泉,讓他多送些這靈酒過來。雖不知是什麽緣故,可既然對九思有用,就多備着些……
“不對,那小子,一出去就是如此多年。從前便罷了,如今碰到這等大事,難道不該親自回來?”
他心頭計較,神色慢慢平靜下來。再轉身望向天一宗後山,袁仲林鄭重地朝着某個方向供一拱手,對着無人的山嶺輕聲開口。
“師兄,師姐,仲林未負你們二位的托付啊。”
……
……
待到夥計終于将新酒取來,郁青腳步未動,直接将壺召到窗邊。
他捏着壺把,一眼月亮,一口靈釀,沉默不言。
不該再喝下去的。一個聲音在青年心底輕輕地說。你已經從天一宗離開了,過往種種便該被遺棄埋葬起來,現在這樣又算什麽?
可是、可是——
郁青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哭了。原先還有幾分壓制的心思,可四下靜谧,隔絕聲響的法陣籠罩整個房間。不會有人聽到,更不會有人看到。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抽噎聲再也抑制不來。
“嗚、嗚嗚……”
他面前已經沒有天機鏡,拿着酒壺的手卻依然在顫抖。沒一會兒,連身體滑落下去,整個人都跌在地上。
像是孩童時被族叔責罰,難過又羞恥地藏在小院的櫃子裏。一直到阿娘将門打開,夕陽的光照從外間透了進來。阿娘溫柔地摸一摸他的面頰,說:“阿青,我給你煮了面,來吃吧。”
後來阿娘走了,再也不會有人給他煮面,不會在他難過時關懷、在他受傷時擔憂,更不會……
一個字眼在他心髒中跳動,躍躍欲試想要出來。郁青已經将它按住一次、兩次,他不願去想、不願去信。已經錯過的人,做過的事,難道還能重來。
都說覆水再難收啊。
然而,然而。
盛着酒意,盛着月色,盛着青年的苦悶郁郁,蒙在答案上的那層紗終是越來越薄。再一杯靈釀澆下去,字眼便顯露出模糊的輪廓。
似乎是“愛”。
郁青渾身一震,像是驚懼一樣站了起來。他雙腿不穩,連這麽一個簡單動作都做得踉踉跄跄,人直接撞到窗臺上。
痛意讓青年的神思清晰了一瞬,他咬着牙、渾身緊繃地望着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也望着那壺倒在地上、正在潺潺從壺口流出的酒水。不對,哪裏都不對,自己雖然喝了許多,卻也不至于到這般地步。
竟然會覺得邬九思愛他。
“可他在意你,看重你,待你好過太清峰上所有人,在以為你出事時寧可自己折在召問上也要知曉你的安危。”
一個聲音在郁青心裏說。他聽着,本能地反駁:“這是因為他——”
聲音便道:“好人?阿娘也是好人,阿娘也會在有鳥撞在院中樹上時難過一宿,會為它包紮看它飛走。可你難道要說,對你好,也是因為她心善?”
郁青喃喃:“她是阿娘啊。”
聲音反問:“九思難道不同嗎?他與你同樣是至親,你們是結過契的道侶。”
郁青:“……”
聲音又道:“他與你同拜天地,同拜兩位尊者閉關的山巒,同拜彼此。”
郁青依然:“……”
聲音斷然:“他分明就是——”
“……”郁青低聲講話,“他是好人,所以那個時候無論是誰去和他結契,他都會一樣對那個人。”
聲音反駁:“可和他結契的是你。他唯一的道侶是你。他關懷的照顧的惦念的喜愛的人從頭到尾都只有你!”
郁青再度:“……”
聲音悠悠地、輕輕地下了結論,是一句:“他愛你。”
兩相沉默。
“可我走了。”良久,郁青喃喃地、帶着哭腔地說,“我走了,我再也不是九思的道侶了,他只讓我叫他‘邬真人’。我讓他難過,所以他放下我……他當然應該放下我,我怎麽能配得上他呢。”
從前的邬真人是雲端之月,高不可攀。郁青則是長在郁家這灘泥地裏的一根野草,至多是勉勉強強被誇幾句堅強向上。
現在的邬真人雖不比從前,可他的心依然皎皎若月,更襯出郁青的低賤。
“所以呢?”心裏的聲音問,“你就要這麽一走了之嗎?”
“我還能做什麽?”郁青回答,“我什麽都做不了。靈植丢了,風露雲英也是九思自己的。我只是一個築基,縱然想讓九思好起來,又怎麽比得上天一宗的底蘊呢?”
那個聲音靜了下去,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留下郁青一人,不斷低低地笑,低低地哭。覺得自己可笑,又為道侶悲傷。
如此過去不知多久,天邊泛起一片淡青色。又到一日清晨,晨曦之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青年面上。他眼皮顫了顫,又顫了顫,再睜開的時候,有一次剎那,以為自己從未歸來,至今仍在龍州的山嶺當中。
龍州,山嶺。
郁青的眼睛忽地睜大了。
就在剛剛那一剎那,他抓住一個念頭。
——自己摘下“變異龍涎草”的時候,為保它能活得更久,特地順道取了一捧土入盒。此番回想,那捧土分明不是尋常顏色,而是帶着血一樣的暗紅。
郁青雖不是藥修,卻也知道靈植變化總有緣由。會不會,那些土便是“緣由”?
“如果,”他想,“我去龍州,把那些土取回來,九思會不會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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