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有雷聲從遠遠的地方傳來，王業美壓下盤桓在心頭最原始的恐懼，豹一樣，輕且快的奔向錦鶴閣。

王業美是沒有這樣的速度的。

但……璞一有。

王業美先是釋放了一點點靈力，在奔跑的過程中，漸漸改變了自己的身形容貌。

連同極劍宗的淺青色宗服也一并變幻為一件純白色的雲紋雪緞。

潇灑美少年，舉觞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什麽樣的文字可以描繪這樣的容貌？

公子只應見畫，定非塵土世間人。

這是王業美耗盡了所有對美的想象，才做出來的皮囊，悅怿若九春，王業美滿意的不得了。

這副皮囊把怯懦而普通的王業美藏匿了起來，留下的，是盈盈冉冉、氣度不凡的璞一。

這邊的靈力波動，赤靈珠自然捕捉到了。

彼時，疏風正和幾個弟子守在錦鶴閣。

赤靈珠異動的瞬間，他就以極快的反應釋放信號，調動全宮，命手下火速通知九道。

然後帶領其餘人，一齊護衛老宮主。

失智的傅冰對危險一無所知，呼嚕打得震天響，孩子似的趴睡在床榻上，涎水順着微張的嘴巴浸濕了一大片枕頭。

疏風注視着自己的父親，眼中沒什麽感情，他握緊了焱紅劍的劍鞘，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我要殺璞一，不是為你，我是為我的母親。”

身後，手下們正不安地嘀咕：“不是說璞一怕雷，雷雨天從不現身？來的真的是璞一沒嗎？”

“赤靈珠怎麽會搞錯？一定是璞一！”

“銅木先生的密室都攔不住他，單憑我們幾個，有勝算嗎？”

“膽小鬼，怕什麽！九道長老馬上就來了！”

“但是……如果璞一先來了呢？”

屋內一時間沉默了。

這時，有人小聲問了句：“璞一……到底是什麽？”

這幾個弟子，大多二十出頭，雖然整日裏喊着“誅殺璞一，人人有責”的口號，但璞一長什麽樣，做過什麽事，誰也沒親眼見過。

于他們而言，“璞一”還不如《聊齋志異》裏的狐貍精來得熟悉。

如今，就要直面這種未知的力量，怎麽能不驚惶呢？

連同燈臺裏的燭火，也跟着躁動起來，爆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年輕弟子們面面相觑：“長老呢？長老怎麽還不來？”

弟子們心心念念的長老，此時，正因一口酒而醉得不省人事。

而疏風派去尋九道的那幾個人，也被璞一悄無聲息的放倒了。

與劍拔弩張的夜焱宮相比，九道的卧房安靜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遠離宮殿群落的焱山腳下，一處隐蔽山洞裏，燃着一展煤燈，昏黃的燈火隐約映出兩道模糊的人影。

這倆道人影無聲忙碌着，夜焱宮內猛然爆出的巨大煙花信號，驀地就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倆人放下手上的事，端着煤燈走出洞口。

洞內似乎還躺着個人。

那人昏迷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藍色火焰煙花，用以調動全宮，甚至號令武林來援——怎麽，老大行動了嗎？”其中一個男子訝異道。

“怎麽可能！”男子身旁的女人否定，“我們這邊都還沒準備好呢。”

男子略一沉吟，“夜焱宮此番異變，恐怕與老大脫不了幹系——二娘，走，我們快去看看！”

這二人正是“七匹狼”中的大狼和二狼。

二人施展輕功，向夜焱宮奔去了。

這時，一道藍紫色的閃電當空劈下，撕裂了一片天空。

借着閃電瞬息的光，可以看到，那躺在木板上的男人，身形容貌竟和璞一一模一樣……

前面，就是錦鶴閣了。

璞一輕飄飄地落在一枝樹杈上，閃電的光将他的臉照得慘白——又或許，是雷的緣故。

閉上眼睛，穩了穩心神，璞一吐出一口濁氣，然後運轉靈力，足尖輕點，以極輕巧的身姿掠進了錦鶴閣。

赤靈珠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光芒大作，仿佛随時都會爆裂。

九道為什麽還不來？

誰知道呢！

派出去的倆撥人，都像石沉了大海，沒有一點音訊！

已經來不及深究九道為何遲遲不到，疏風憑借對危險的本能抽劍而出，一個錯步，斜劈了出去。

鮮紅的長劍從璞一的鼻尖擦過，被璞一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閃躲了過去。

他竟然，是憑空出現的！

只是一個過招，就足以令疏風駭然。

更令人驚駭的還在後面——

疏風一擊沒成，夜焱宮弟子大喝一聲，手持利劍，一擁而上，卻見璞一氣定神閑，只是微勾了下小指，所有人的武器便都憑空而起，“铮”得一聲團做一團。

盡是江湖裏叫的上名號的利刃，頃刻間化為廢鐵。

……卻獨獨放過了疏風的焱紅劍。

璞一或許是顧念這幾日相處的情誼，但疏風只感覺到了蔑視和羞辱。

少年宮主怒而奮起，虛晃一招，啓動了機關。

璞一和這套機關打過交掉，知道它的難纏之處，便不做糾纏，身姿鬼魅地與那機關過了倆招後，一個甩袖，撤了。

疏風豈能放他走？

普通兵刃拿璞一無法，情急之下，疏風把腰間的赤靈珠擲了出去。

感受到身後勁風，璞一略一側頭，聚靈于指尖，彈了出去。

“啪”得一聲，鮮花的珠子，碎了。

王業美的腳步也随之一頓——

那琉璃殼包裹的，竟然是自己的血！

……難怪感覺如此熟悉。

只是，疏風怎麽會有……不，是夜焱宮怎麽會有自己的血？

難道“那裏”竟是夜焱宮，夜焱宮就是“那裏”！

只是眼下，沒留給璞一多想的時間。

璞一定了定神，心道：不管了，只要做回王業美，“那裏”就和自己沒一點關系了。

然後催動靈力，翩然遠去了。

疏風自然不會就這麽放走放璞，立刻帶着弟子們追了上去。

璞一本來也沒打算甩掉疏風等人，他按照計劃，兜兜轉轉地把人往夜幽山山頂上引。

此時，悶雷滾滾，推湧而來。

與生俱來的恐懼緊緊攥着心髒，眼前的畫面漸漸變得不真切，璞一只覺得頭頂的天突然會塌，腳下的山突然會陷，破碎的石塊會瞬間淹沒他……一如許多年前的雷怒之夜。

一想到當年，冷汗便順着額角一顆接着一顆地滾了下來，腳下一個打軟，忽然就跪倒在地上。

璞一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他按住心髒的位置，安慰自己：

別怕……別怕……

你不再是當年那個無所依靠的幼童了……

轟隆的雷聲中，璞一隐約聽到了些淩亂紛踏的腳步聲。

……疏風等人就要到了！

璞一咬牙站起。

我是璞一，是強大如妖鬼的璞一！

振作起來，我還要，去保護那個孩子啊！

璞一的目光逐漸堅定下來，他禦靈而起，繼續向山頂奔去。

疏風等人的速度比璞一想象的要快，璞一到達山頂時，他們居然也快追上來了。

時間不多了，璞一不敢有一刻耽誤，立即暴漲靈力。

如果此時，璞一原來世界的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感嘆——這孩子是瘋了嗎？！

何止是瘋了！

強行震碎靈核，然後用靈核碎片制造分/身這種事，就連瘋子都不會做！

璞一操控靈力，逆行于身，一波又一波，狠狠地撞擊着靈核……

不是承受過很多次痛苦，就能夠對痛苦麻木。

每一寸皮膚所感受到的撕裂都是劇烈的，每一根神經所承受的尖刺都是粗暴的。

胸膛裏的靈核因為突如其來的撞擊開啓了自我保護。璞一的身體結出一層冰晶，又瞬間化為水霧，如此周而複始，似乎無止無休。

蒼白的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獨留唇畔一抹被咬破的鮮紅，看上去觸目驚心。

疼痛之中，璞一拉扯住意識，拼着命繼續自毀靈核。

……

那是撕心裂肺的疼。

但其實，早在十幾年前，就該疼這一回了。

可當時，自己卻因為舍不下“璞一”這身皮囊，選擇了躲藏……

額頭的冷汗連成線，浸到眼眶，視線裏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見。

璞一幹脆閉上了眼睛。

耳邊盡是嗡嗡低鳴的雜音，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聲音。

失去了外部的感官，內裏的感受就異常清晰。

靈核顫動不止，疼痛像是放大了數倍，璞一心下了然：快要成功了！

璞一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做好迎接最猛烈疼痛的準備後，他低吼一聲，猛然發力——

痛苦的哀嚎淹沒了靈核破碎的“啪嚓”聲。

但即便是哀嚎，璞一也不敢讓它持續太久。

為了不驚動追趕而來的疏風等人，璞一用力咬住小臂，那哭嚎聲便化作了破碎的嗚/咽/呻/吟。

一半靈核從胸膛裏飄了出來，虛浮在空中，顏色淡得像是沒有實體。

待氣息平複，璞一勉強站直身體，虛弱地踉跄了幾下，終是支撐着沒有倒下。

璞一微微擡手，指尖靈光微閃，幻出星光點點，那星光聚在一起，凝結成血肉，很快，就複制出了一個自己。

本體也緩緩虛化，恢複成王業美的模樣。

……今夜過後，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璞一了。

王業美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奇怪的是，他心中沒有想象中的不舍，更多的，反而是釋然。

醜小鴨就是醜小鴨，勉強套上白天鵝的外殼，也只會讓醜小鴨覺得沉重……

這樣想着，王業美又扭頭看了一眼“璞一”。

……不管怎麽說，自己做得這身皮囊，可真是好看啊！

上下數出五千年，左右橫出九萬裏，大概，也只有九道可與之比肩了吧。

想到九道，王業美這才生出一絲不舍。

但他要去找那個孩子，九道的徒弟，是肯定不能再做了。

王業美收回目光，毫不猶豫的跳到懸崖下的一處橫石上，剛收斂起靈力，疏風等人就到了。

……時間卡得剛剛好。

現在，就等一個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