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章

第 48 章

京城将雪之際,北境已然有大雪封山之勢。

雍關城內,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偶爾有馬車或是騎馬的西厥人經過。風沙夾雜着冰粒打的雍門客棧緊閉的門窗窸窣作響。從雍門客棧正堂進,桌椅沒有鋪擺開來,可見已幾無過路客商。櫃臺上的小二正撐着下巴昏昏欲睡。從櫃臺一側上二樓,一排整齊的客房住的是幾位中原口音的客商。

小二正丢着盹,腦袋眼看就要貼到算盤上了,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喊醒了。

來人留着絡腮胡子,身形魁梧,一身廠字襟立領胡袖袍子,外頭罩着一件皮氈襖,腰間還挂着一把鞘上鑲着綠松石的彎刀——這是典型的西厥人打扮。小二還未及問,這人就掏出幾顆碎銀子遞給他徑自上樓,“與人有約。”

小二雖有疑,但聽此人也帶了些西厥口音,又與樓上住客有約,是而也未多盤問。他關上門打了個哈欠,聽着這位客官有力的腳步,回到了櫃臺後,重又打起盹來。

阿保叫門時史志厷還卧着榻上小憩。這幾個月來住客棧他從不敢睡沉,是而聽到聲音時手已經攥緊了那把藏在枕下防身的匕首,直到聽清了阿保的聲音時才松了一口氣。他趕緊下炕開門把來人迎進,确保無虞之後才合上了房門。

“史老爺。”來人摘下了扣在頭上的氈帽,是字正腔圓的京中口音,聽不出一點方才在樓下與小二周旋的西厥口音。

“季校尉。”史志厷很快就認出了這個看上去粗犷的西厥大漢正是一路護他們周全的北境大營校尉季洋,連忙抱拳見禮。

季洋才坐下,史志厷趕緊吩咐阿保到樓下去燙壺熱酒,寒暄了一二句才問:“可是有了啓程的消息?”

季洋飲下杯中熱茶,茶盅磕在桌面上:“是有消息,不過最快也要到年節了。這半個月缇州紀州都有椋州暗衛的蹤跡,只怕是要熬過眼下這一陣才行。”

季洋皺了皺眉頭,稍一遲疑,“——而且按京中的意思,是要我們在戎部的大年‘白節’之時從戎部返京。”

史志厷的眉頭當即擰起來:“這三個月來,椋州和戎部的人都幾番襲擊。從戎部走,豈非——”

季洋似乎是明白史志厷的顧慮,擡手止住了他,沉吟一陣才說:“此事另有謀劃。”

史志厷聞言,眉頭徹底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仙元十九年夏,上遣工部二員攜款糧往雍關。還未至,其中一位官員就意外身亡,銀糧也不翼而飛,随行人員即被扣押。到達雍關後,轄管的雍州州府草草結案,認定此事乃是草寇所為。贓銀尚未追回,同行另一位官員便向朝廷再申錢款,主理災情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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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結案之後,商團諸人卻因貪污贓銀的嫌疑被扣在州府,押在獄中看管,商團貨品俱沒府庫。

同年秋,京中再遣刺史進雍州彙災情。州府為避刺史查證,把關押的商團諸人轉移到雍關靠近北境大營的鎮府看管。史志厷等人原本計劃脫逃回京。計劃還未施行,一行人卻在繞開雍關城中途進入汾安王封地椋州之時,意外在兩州相接地撞破了汾安王屯兵轉移一事。州府負責押送的人當即被殺。商團等人在後,未被察覺才得以脫逃。

官員案是州府貪墨,殺人枉法。屯兵可是王儲逆謀。諸人自然明白孰輕孰重。權衡之下,商團先返雍州藏身避難。一來是雍州州府暫不知內情;二來椋雍相争,汾安王人在京中,也不便令椋州妄動。回到雍州之後,商團不敢松懈。幾番商議籌措之下,他們為求自保增加籌碼,暗中開始查證屯兵一事;另一方面,要想活命,還得找一個既需要他們的籌碼也能護他們周全的勢力。

史志厷此時也是心急如焚。為了掩人耳目,他們與外斷了通信。史志厷清楚遠在京城的女兒一定會想辦法打聽他的下落——史家族下就有人在雍州地方府任職。他給雍州史家去過消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從臘月到開春他沒聽到任何回音。不久還打聽到雍州史家遷官的消息。

如此,他便徹底散了聯絡的心思,也大概猜到了京城女兒被轄制的處境。

就在此時,他們當中有人暗中聯絡上了北境大營。不久北境大營來人,帶了消息要他們暫時靜默自保。然而此時椋州不知是如何得知了他們的蹤跡,開始暗中襲擊。即使由北境大營的人護着也難免死傷。諸人商議之後還是決定分開幾路躲避。

史志厷一路同行七八人,大半與他一樣都是商人意外卷入此事。他們當中很多人說起過家中妻兒,還一同暢想過回京之事。與史志厷一見如故的客商前夜還說“不懼義死,不榮幸生。”第二日就在他面前被利刃奪了性命。若說先前他們中的多數同意冒險查證椋州只不過是為了自保,那麽到了後來,同行餘下的人拼死護着得到的椋州罪證,已不單是為他們自己的性命了。

來雍關這一程,活着的人委屈和怨憤已經難以言明,卻至少還有述說的機會。但那些已冤死刃下的人,連訴說的機會都沒有了。

天色漸晚,雍關城的風雪越發的駭人。季洋與史志厷商議事定天色已黑透了。他欲告辭時才記起此番有一封托他送來的書信。

“這是?”

看季洋掏出信件,史志厷頗有些不解,見季洋遞來也不急着接。季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猶豫了一下子才說:“家書。”

史志厷變了神情,拿過信件欲拆看卻又被季洋制止:“既是家書,史老爺還是容後再看。這就告辭了。”他拱手,将氈帽扣在了頭上便下樓了。

史志厷合上門,看着這封信件,拆看之時竟是有些顫巍巍的。

“老爺,下頭送飯來了。”

阿保上來時房門并沒有扣緊,他一用力便推開了。房中點着一只燭,光線昏暗。阿保近了幾步才發現老爺用手捂着臉,肩頭微顫。阿保來到雍關這些日子,從沒見過史志厷如此,頓時心生害怕,緩緩問,“老爺?”

回應他的是一聲似哭似笑的答允。

史志厷松開手抹了兩把臉上的淚,好半天才平複心緒。他緩過神來看着驚疑不定的阿保,又笑了一聲,狀似無恙地看他:“飯送上來了?”

阿保卻不回他,放下食盒跪了下來:“老爺,您可別瞞小的,我還從沒見過您……您告訴小的吧。”

史志厷直接起身扶起了他,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額頭:“阿保,好孩子。我是年紀大了,一時高興便收不住了。”史志厷心潮起伏,頓了好一陣才說,“——是京城來的家書。”

“兄長!”姜維晰撂下手上的信函,震得案子一晃,“哈斯巴紮爾部被滅,汗子既能從那兒搜出這些信函,鷹哨谷偷襲一事便是板上釘釘的!有此通信明證,蘇赫巴壽他豈能抵賴!我看應該即刻上奏禀告父皇!”

“坐下。”姜維桢眉頭皺得很深,姜維晰知道是自己着急了,雖有不服氣,卻還是撩袍坐下。

姜維桢動作有些緩慢,又一遍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以西厥語言寫就的通信,他仔細地讀汗子所寫的漢文信函,放下之後直視姜維晰,頓了很久才說:“奏不得。”

“兄長!”姜維晰極不可置信看向自己似乎格外平靜的兄長,“哈斯巴紮爾和蘇赫巴壽信件裏寫得明明的,蘇赫巴壽請旨汗王,讓哈斯巴紮爾帶兵混在他們的隊伍中,在鷹哨谷埋伏!難不成你不想替将士們雪恨嗎!啊?”

姜維晰厲色怒問,話音未落姜維桢就一拳砸在了桌案上,姜維晰登時被震住。

他的兄長沒辦法站起來,只是擡頭死死地看着他,姜維晰這才注意到姜維桢通紅的雙眼。

“我比任何人,都想替我的将士們報仇。”姜維桢幾近控制不住,剛才砸在桌上的拳頭,指尖深深握進掌心,話音像是從齒縫間蹦出來一樣艱難,“可是不能奏,至少現在,不能奏。”

房裏一片寂靜,靜得能分辨出炭爐裏炭火燃燒的聲音。姜維晰睜着眼睛與兄長對峙着,像是要從他眼睛裏看出個答案來。終于他突然轉開了視線,暗罵了一聲,用手狠狠地拍了幾下椅背,背對着姜維桢,嘲諷似的笑了一聲:

“兄長,那你說,何時可奏?嗯?非要等到那老汗王病死才可奏嗎?”姜維桢看着姜維晰直挺的背,仍舊沒有松開握着的拳,卻慢慢駝起了背,像是渾身沒了力氣一樣,許久沒有應姜維晰的話。

姜維晰一直沒有等到姜維桢的應答,背着身臉上失望神色毫不掩藏,只覺得越發諷刺:

“兄長,我看你,是把男兒血性都丢在北境了。我自幼與你為伴在德妃娘娘膝下長大,竟不知何時,你變成了這般懦夫的樣子。”姜維晰冷笑一聲,“兩千将士的命不值錢,你的腿因此殘疾,你卻也不敢在乎了吧。”

他終于沉了口氣,轉過臉去看欠着身子的姜維桢:“我從來拗不過你。但是兄長,往後這些事,你也不必來尋我商議了。”

“六殿下。”姜維晰拂袖離開姜維桢的書房,還存着幾分氣性,神色也不舒緩,才要轉身,卻被一道溫然清麗的女聲叫住。

他驟然回過頭去,乍一打量怔愣在地——眼前人生的一張鵝蛋面盤,瓷肌雪膚,畫着眉峰和緩的落尾眉,一雙杏眼翦水眸目光盈盈地望過來,神情沉靜柔和。眼下還飄着雪,她身上裹着一件淺桃色絨邊的厚褙子仍顯得身形芊芊,額上是同色的眉勒子,當中一塊溫潤白玉襯之,發上珠飾也是簡潔淡雅。

許是看他停了步子,這女子近了幾步。

姜維晰看着人走近,心底暗嘆兄長福氣不淺。此等容色遍京城貴女中也是數得出來的,如此溫雅清麗的氣質卻是少見。平素京城中各家的莺莺燕燕想來放到自己這位嫂子身邊,就算容色有餘,恐怕氣質也是不及的。

“三嫂。”史文茵近了,姜維晰回神退開步子躬身行禮。

“六殿下。”史文茵回禮,語氣平靜,仿若沒有聽見先前書房當中争執的聲音似的,“也是快過膳時,看來今日是不能留您一同吃頓飯了。”

“三嫂客氣,子合公務尚未料理也不便多留,這就回去了。”

“是。只是眼下還下着雪,為避雪天路滑,我已囑咐了府上送您一程。”史文茵淡笑,讓裁雪遞上一把紙傘。

姜維晰才同姜維桢争執,這會兒子史文茵這樣客氣,他倒有些惶恐了,接過傘又是一禮:“多謝三嫂。子合這就告辭。”

“六殿下請便。”史文茵淡笑行禮,直至姜維晰過了回廊。

書房裏炭爐燃着并不冷,只是桌面上到底潦草。姜維晰匆匆走的,一二張函件紙張散在地上無人撿拾。姜維桢一手捂着眼,樣子頹然。史文茵蹲身撿起才發現上面全是西厥文字。

“子合走了?”

史文茵仔細地辨認信函上文字之際突然聽得姜維桢聲音,稍有驚異卻很快掩去,只點點頭,起身時卻不妨踩着裙擺趔趄一下。姜維桢心中一緊,下意識伸出手去,所幸史文茵穩住了身形才沒摔倒,他的手頓在空中,見史文茵擡頭才看過來要将手縮回去,卻還是被她握住了。

史文茵攤開姜維桢的手掌,瞧見了掌側和手掌中的印子,想起方才兄弟二人的争執的動靜,雖未說話卻皺了眉頭。她輕輕地以指尖觸他手掌中的痕跡,輕輕地拉近了些吹了吹。

“小傷。”姜維桢看着史文茵的眉眼,和緩了話音,帶着嘆息似的,“季七到後院叫的?”

“殿下與六殿下吵得動靜那樣大,妾在後院都聽得見,哪用得着季七來叫?”史文茵擡眼看他,到底含了些嗔意,“殿下不愛惜自己也就罷了,且得關顧着用物才是,到了年下,只怕要找個打家具的也是難了。”

姜維桢聞言倒是笑了一聲:“陰陽怪氣的。”

“妾說的是實話。”史文茵知道姜維桢放松了些,臉上才含了些笑,卻見姜維桢又神情複雜地看桌面上攤開的紙張,心裏想的是方才撿拾起的信函上的事,手卻輕柔地搭到了姜維桢肩上喚他,“殿下。”

姜維桢聞言回頭,對上了史文茵那雙澄澈的眼睛。史文茵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手撫上了他的脖子。姜維桢像是得了許可,終于閉上眼睛舒緩了眉頭将頭貼到了史文茵的腹部,輕輕摟住了史文茵的腰。

他鼻端盈着那股熟悉的木質暖香,方才未及發洩的情緒才湧上來,激得他鼻腔發酸,他便用了些力氣,将人越發摟的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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