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四十四

第44章 四十四

要離開京城前, 姜歲去了趟寒山寺,祭拜葬在寒山寺後山崖邊的穆歆。

上次來寒山寺時,大多時候都是她獨自一人前來此處。但今日, 有傅淩霄陪着姜歲一起來。他已知曉姜歲的身份, 姜歲也願意他一同前來, 他自不會拒絕。

他将手中拎着的竹籃放下, 姜歲将準備在其中的祭品取出,整齊擺放在墓碑前。

之前她還好奇,為何葬在此處偏僻後山崖邊的墳墓會如此幹淨整潔,後來在皇宮與皇後相談,才知曉皇後隔段時間就會來此祭拜看望,有時皇後因事不能親自前來,也會命人來此處打掃整理,确保這裏不會叢生起雜草,遮掩了墓碑的朝向。

即使将來姜歲不在京城, 也會有人來此地看望。就像前十五年, 姜歲并不知曉自己身份時那樣, 不會有改變。

傅淩霄點燃香燭與檀木長香,小心置放在墓碑前。

姜歲跪下, 傅淩霄亦跟随而跪。兩人在穆歆墓碑前, 恭敬而行叩首拜禮。

身份雖不曾公之于衆,可穆歆是自己親生母親的事,姜歲不會忘記。只是過往之事,她實在難以幹涉, 而且, 她也沒有能力去幹涉。她如今所想,是想要在自己僅剩的時間裏好好活着, 過的自在些,遠離京城的紛紛擾擾。

也許很自私,可她對別的事也無能為力。她不過是個壽數不多的人,沒有能力介入京城的紛争。她只想……好好活着。

她望着墓碑,嘴唇緊抿着。此次離開京城後,希望……還能再有來日前來此處祭拜母親之時。

姜歲看着墓碑上的“穆歆”二字,開口:“我要離開京城了,下次回來還不知是何時,請您不要介意。”

傅淩霄看了眼姜歲,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前墓碑,話語認真而堅定:“我會照顧好她的,您不用擔心。來日有機會,我與她一起再來看您。”

姜歲愣了下,轉頭看向傅淩霄,微詫的眼神中,又有些微笑意浮現。

祭拜過後,兩人起身。

姜歲順着墓碑朝向遠眺而去。先前看見的那座行宮依舊坐落在顯眼處,不曾被樹木遮掩。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傅淩霄站在她身邊,與她視線同望過去,也注意到了那座行宮。傅淩霄記得,京郊行宮裏住着的,是當年的五皇子燕庭雨。因當時情形複雜,他重傷後昏迷多日,後來雖醒了,卻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只記得當年紛争開始之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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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他腳筋被人挑斷,有一只眼睛看不見了,行動多有不便,繼續待在京城中更是對他不利,陛下再三斟酌後,把他送去了行宮居住,專門派人照顧他。

只不過,時隔多年,他并未有王爺的封號,始終是當年皇子之身。也許是陛下忘記了,也許是有沒有封號對于現在的他而言都不重要了。畢竟,他也記不住。

慢慢的,京城的人也逐漸忘記了有燕庭雨這個人的存在,還記得他的,大概不多了。

傅淩霄問:“走之前,要不要去看看行宮裏的那個人?”

穆歆是姜歲的親生母親,燕庭雨是姜歲的親生父親。既來寒山寺見過親生母親了,理當再去行宮見見她那位親生父親的。

姜歲道:“聽說,沒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進入那座行宮。”

傅淩霄看着她:“我可以想辦法。”

姜歲搖了搖頭:“上次你因辭官一事被叫進宮,想必已然惹陛下不悅。這要是再去說這種事,他肯定要生氣的。”

傅淩霄卻說:“陛下其實并非薄情寡義之人,何況行宮裏的人是你親生父親,他已然知曉,不會拒絕你去看望那個人的。”

姜歲抿了下唇,放在身前的雙手緊了緊,又自崖邊遠眺看向山下那座行宮。

此次離開,或許很久、甚至以後都不會再回京城了。那座行宮裏的人,這次要是沒見到,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思索片刻後,她說:“那就麻煩你了。”

傅淩霄笑:“小事而已。何況,你我夫妻,何須言謝?”

他牽起姜歲的手:“山上景致不錯,四處轉轉再離開吧。”

姜歲露出笑容,輕點頭應聲:“嗯,好。”

兩人牽手在後山走了走,沿青石子路而行,來到了先前姜歲在寒山寺靜養調理身體的地方。那處偏僻而安靜的小院子,如今無人居住,大門緊閉,門前的燈籠上還挂着幾片不知何時落下的葉子。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山中幽靜,空氣清新,風過有聲,樹葉簇擁而響。緩步而行其間,令人心情愉快,心神亦放松而下。

來到京城後,這個地方,算得上是姜歲最喜歡之處了。

姜歲感受着此處令人松快之感,嘴角不自覺揚起,腳步也随之輕快了好些。傅淩霄側眸望着她,見她在笑,他神色随之柔和,眼裏也帶起些笑意。

散步轉悠大半個時辰後,兩人準備下山。

起初是普通步行,後來姜歲體力不支,有些氣喘。傅淩霄如上山時背她上來那般,又背她下山而去。

姜歲靠在傅淩霄後肩,雙手環住他脖子,覺得安心。傅淩霄雙手托住她雙腿,将她穩穩當當背在自己後背。

望着下山那條一眼瞧不見盡頭的石階路,姜歲想起先前上山時,傅淩霄也是這樣背着她上去的。只不過那時她靠在傅淩霄背上,瞧着的是往上而一眼不見頭的石階長路。

她緊了緊環着傅淩霄脖子的手臂,偏頭靠在他肩上,而後有一聲輕輕言語落入傅淩霄耳中:“辛苦你了。”

傅淩霄聽見了,眼角餘光往後瞥去一眼:“累了的話,就睡會兒吧,等到了山下,我會叫你的。”

姜歲點點頭:“嗯。”

只不過姜歲沒有睡,只是靠在傅淩霄肩上安靜看着沿途景色。同一個地方,上山與下山所見的畫面與感受卻是不同的。

傅淩霄将姜歲背至山腳,他們的馬車在樹蔭下等他們。傅淩霄直接背着她過去。

姜歲直起身體,環着傅淩霄脖子的手臂松開,轉而拍了拍他肩膀:“放我下來吧,我沒睡着。”

傅淩霄慢慢蹲下身,姜歲腳落地後,他托着她身體的手才放開。

姜歲站穩,輕捋了捋衣袖,傅淩霄起身,轉身面向面帶微笑望着自己的姜歲。

他正欲開口時,馬車旁走來一個侍衛裝扮的男子,站定在傅淩霄與姜歲身側,拱手行禮道:“見過世子,世子妃。”

他們兩人轉身看過去。姜歲不認識他,是個陌生面孔,之前沒見過。

但傅淩霄認識他,是陛下身邊的侍衛之一。

傅淩霄問:“是陛下那邊有事?”

侍衛擡起頭,恭敬道:“屬下奉陛下之命,請世子妃前去行宮。”

傅淩霄詫異,姜歲也驚訝。

行宮?在山上時,他們還聊起過要想辦法進行宮的法子,沒想到這才一下山,就收到陛下要請姜歲去行宮的消息。還真是令人意外。

不過,陛下既然派人來請了,是不可能不去的。

姜歲和傅淩霄對視一眼,眼神交流過後,道:“有勞你帶路。”

侍衛拱手:“是。”

侍衛帶着傅淩霄和姜歲去往京郊行宮前,但能進入行宮內的,只有姜歲。傅淩霄不能進去,只能在外等候。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傅淩霄看了眼姜歲:“我在這兒等你。”

姜歲笑了下:“好。”

侍衛出示皇帝陛下的令牌,守在行宮外的禁軍這才放行,讓侍衛與姜歲進入行宮,往裏而去。

這座行宮,姜歲是第一次來,對此處很是陌生,眼角餘光不自覺左右打量起自己所經過之處。

說是行宮,但人不多,除去守衛的禁軍,就只有偶爾看見的幾個在修剪院中花草的宮女。

甚至都不如姜府的下人多。

侍衛帶姜歲來到一處院前,随後停下腳步,側身給姜歲讓楚位置,轉而拱手道:“世子妃,屬下就送您到這裏,您自己進去吧,屬下在外面等您。”

姜歲點了下頭:“好,有勞你了。”

侍衛道:“世子妃客氣,請。”

他做出往裏“請”的手勢,姜歲則根據他手指的方向踏入院門,心裏生出些警惕之意,緩步往裏走去。

院中寂靜,院內之花木石水相間裝點,相得益彰,很是漂亮。

沿路正前方,屋舍檐下,有個男子坐在檐下。待姜歲走近些,才發覺那人是坐在輪椅上,第一眼看過去以為是睡着了,可再靠近些卻發覺他是醒着的,只是坐着沒動,神情楞楞的,讓人覺得他在睡覺。

他穿着一身藍色衣裳,頭發梳理得整齊,面相溫潤,不難看出年輕時是個俊朗少年。只是如今的他,左眼上纏着白色綢布,另只眼睛無神,雖然人的模樣是醒着的,可卻沒有半點精神,像是三魂丢了兩魂,七魄沒了六魄,只餘下一具殘活在這世上的軀殼。

這院子裏除了自己,只有他一個人。顯而易見,他就是燕庭雨,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姜歲愣住,錯愕而震驚的望着他。不過看他幾眼,她眼淚便止不住往下流。

她擡起手,衣袖遮掩住口鼻,想要隐忍住哭聲,卻還是沒能藏得住。

哭聲起,抽泣的聲音在安靜之處傳開。

坐在輪椅上的燕庭雨聽見了哭聲,無神的眼睛動了下,眼珠微轉,瞧見了站着自己身前的人。

身形輪廓逐漸顯現在他眼中,那張正哭着的面容和他記憶中深刻所愛的人重疊在一起。他忽的慌了神,激動的握住輪椅扶手:“歆兒……”

“歆兒,你回來了……”

燕庭雨想要向前,可腿筋斷裂,沒了力氣,雙腿無法支撐他的身體。

眼看他要從輪椅上倒下,姜歲立即上前,伸出雙手将他扶住,小心着推着他肩膀讓他坐回到輪椅上。

“歆兒……”燕庭雨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動,又帶着驚喜:“你終于來看我了……你終于來看我了……”

姜歲望着他,眉心緊蹙,眸中滿是淚水。她回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不是歆兒,我是姜歲,是您的……女兒。”

“您還記得嗎?”姜歲的眼淚從眼中溢出,順着臉頰滑落:“母親當年去廟裏祈福的時候,是懷着孩子的。記得嗎?”

燕庭雨愣住,激動的表情停頓在臉上,眉頭緊鎖起,盯着姜歲那張和穆歆很是相似的臉,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色來。

他低頭湊近了些,試圖用他那只好的眼睛去看清楚身前人的面容,想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他想念之人。

方才在他眼中重疊在一起的兩張面容被分離開,穆歆的笑容和此時姜歲流着淚的模樣被分隔,那兩張臉有相似之處,可卻又有些不一樣。

她們的眼睛不太一樣,聲音……也有些不同。

燕庭雨呼吸不穩,難以接受般往後靠:“不是歆兒……不是歆兒……”

他方起的些微情緒又再暗淡下去,像是失去所有力氣般靠在輪椅上,本來抓着姜歲的手也松了力氣。

姜歲卻仍托着他的手,兩眼噙滿眼淚望着他:“父親……”

聽見姜歲那一聲呼喚,燕庭雨愣了下,手忽顫了顫。他轉頭看向姜歲,眼神微動着。

姜歲想要露出個笑容,可卻笑不出來。她只覺得難受。

已經被埋葬的母親,她瞧不見當年是何模樣。可還活在世上的父親,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不難想象當年紛争起時他們所遭遇的痛苦。

她身形不穩,跪在了燕庭雨身前。她抓着他的手,痛哭出聲。

燕庭雨聽着她的哭聲,本消沉下去的心緒又起了些。他手上用了些力氣,回握住她的手。

姜歲擡起頭,淚眼婆娑。

燕庭雨擡起另只手,将她的眼淚小心的抹去:“不哭……不哭……”

姜歲淚決堤而下,反而哭的更厲害了。她俯身趴在他腿上,大哭出聲。

燕庭雨一手握着她的手,另只手擡起些覆在她頭上,又輕輕地拍了拍,似是在安撫着她。

許久後,姜歲停下哭泣。

她重新擡起頭,眼睛紅紅的看着燕庭雨:“父親,您要不要,跟我一起離開這裏?”

燕庭雨不解:“去哪裏?”

“去南郡好不好?”姜歲擠出個笑來:“我是在南郡長大的,您想去看看嗎?”

“你長大的地方……”燕庭雨眼神閃爍着,而後學着她的樣子露出個笑容:“好啊,那就去看看吧。”

姜歲拍了拍他的手:“那您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回來接您好嗎?”

燕庭雨的笑容卻忽然消失,抓着姜歲的手不願意松開:“你要去哪裏?你也要走嗎?你要是也不回來了怎麽辦?”

“不要走……別走!”他瞬間激動,情緒不穩,像是擔心,更像是害怕。

姜歲見他此番模樣,連忙安撫道:“好,我不走我不走,您別着急,別激動,我就在這裏呢。”

得到姜歲的肯定回答,燕庭雨激動起來的心情才慢慢平穩住。

她想了想,起身走到輪椅後方,推着燕庭雨的輪椅往外走。

院外的侍衛見狀,一瞬詫異,卻又很快恢複至尋常模樣。姜歲推着燕庭雨走出院子,侍衛不僅沒有阻攔,反而笑道:“看來世子妃是準備帶他離開這裏。”

姜歲不解:“你不攔我?”

侍衛坦然:“陛下說,只要世子妃願意,可以帶他離開。”

姜歲詫異,很是意外。但,既然皇帝陛下都這樣說了,她也不回絕他這次的好意了。

燕庭雨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是一定要帶走的。他繼續留在這裏,只會是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軀殼。離開這裏,或許會好些。

姜歲要帶着燕庭雨離開時,侍衛又說:“對了,世子妃,行宮有兩位照顧他的人,一個叫綠柳,一個叫黃英,一女一男。你要帶他離開,也一并将他們兩個帶上吧,他的習慣,他們比你清楚,你想知道什麽,他們也能告訴你。”

姜歲想了想,點頭:“好。”

行宮外,傅淩霄站在馬車前等候。

行宮大門打開時,傅淩霄擡眼向前看去。随後瞧見姜歲推着一個坐輪椅的男子出來,身邊除了先前那個侍衛,還有另外背着包袱的一男一女。

傅淩霄稍起疑惑,又很快理順思緒。

坐在輪椅上的人,大概就是姜歲的親生父親燕庭雨了。旁邊背着包袱的一男一女,也許是之前照顧燕庭雨的人。

只是傅淩霄沒有想到,陛下居然會同意讓姜歲将燕庭雨從行宮帶出來。這十幾年來,陛下可是不許任何人靠近這座行宮的,竟然……就這麽輕易的讓姜歲把人帶出來了?!

姜歲推着燕庭雨走到傅淩霄身前,擡眼對上他仍有些不解的目光,坦言道:“我要帶他們一起走。”

傅淩霄斂回思緒,應答:“好。”

沒想到他回答的如此快,姜歲倒是有點意外:“你不考慮一下?”

傅淩霄卻笑了下,說:“你都已經把人帶出來了,想必你已經做出選擇,我想,你已經決定的事,我應該是勸不住你的。”

“何況,你的确有要帶他離開的恰當理由,不是嗎?”

姜歲眨了眨眼。

傅淩霄笑着:“你要做的事,我會支持的。所以,你不必有顧慮,只管去做就是。”

燕庭雨看了下身後的姜歲,又看向身前的傅淩霄,出聲:“他是誰?”

傅淩霄聽見他的聲音,微笑俯身湊近着回答:“我是她的夫君,您的女婿。”

燕庭雨:“?”

他剛知曉自己有個女兒,這麽快就又得知自己有個女婿?!

傅淩霄走到姜歲身邊,從她手中接過推輪椅的位置,對她笑道:“這種事,我來就好,你歇着吧。”

姜歲笑:“那我就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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