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漫長迂回的路 (四)

第36章 漫長迂回的路 (四)

可能是看出她的猶疑,也可能是羅焰火交代過,司機随後輕聲說:“羅總今兒大半天的日程都在城外,晚了也可能不回城裏。”

晨來頓了頓,應一聲。

車子開得有點快,上了高速,平穩行駛。車子越來越少,視野越來越開闊,很快,就看到了長城——城外秋意更濃些,漫山遍野的植物色彩斑斓,太美妙了……晨來并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裏,但是此刻,她能看到許久無暇觀賞的景色,心情并不算太糟糕……車子下了高速轉進小路鑽入林間,又開了很遠一段路,在一小片開闊的林間空地上停了下來。空地上并排停了幾輛車,有一輛是房車。

看樣子,這是個私密的停車場。

司機停穩車子,替她開了車門。

晨來下了車,立時覺得冷。

山間的風比起城裏要硬一些,何況剛剛從一個溫暖的所在出來。她見司機沒有打算給她帶路的意思,正要問,就見從林間的小路上,走來了一個衣着得體的中年女子,看到她,問是不是蒲小姐。晨來點頭。中年女子在前面帶路,說羅總已經在等您了。晨來不出聲,跟着她穿過樹林。眼前的小路窄窄的,石條鋪就,頂多容兩人并肩行走。此時節樹葉将落不落,地上雜草青黃相間,若是有閑情觀賞,腳下便是很美的景色……她跟着中年女子似乎走了很久才穿過樹林,待眼前開闊起來,發現她們來到了一座造型很奇特的建築前——建築物并不高,像是把幾塊魔方堆起來擱在那裏,看起來是極随意的擺放,可要再想挪動那一塊,都覺得不合适了……天色有點暗了,看不出這建築的本來的顏色,但從燈光照到的牆壁上呈現的色澤來看,這該是棟灰綠色的建築,因此即便在光線好的時候,也不容易一眼就被看見。

中年女子腳步慢了些,顯然是給晨來留了觀察環境的時間。

“蒲小姐這邊請。”她說。

晨來點點頭,再擡眼,已經站在了建築的入口,一道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玻璃門處。

中年女子掏出一張卡片來貼上門鎖,“滴”的一聲輕響之後,門開了。她請晨來先進門。

門內另有一位中年女子替晨來收了外衣,輕聲說蒲小姐好,給她遞上披肩,說樓上可能有點涼。

晨來接了,心裏有點奇怪為什麽會這麽說。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坐下來,低頭換好鞋子。

兩位中年女子就靜靜等在一旁,待她起身,将她的外衣和小白鞋收了起來。

“羅總在樓上等您。”

晨來點頭。

看樣子,她們兩個沒有要送她上去的意思。

她擡眼看看前方,這明亮通透的長廊盡頭是樓梯。

她獨自走在長廊上,越走,空間越寬闊高廣。看上去不過只隔了一段長廊的樓梯,竟像是越走反而距離她越遠了似的。她不得不慢下來,一步一印往前走。其實一進門,她已經感受到這裏奢華。以她有限那點文物知識,從玄關那裏擺着供人坐下來換鞋的鞋凳、休息處的一堂家具,完全明式,更不要說挂在牆上的畫、擺在廊上的家具、家具上的那些小物件了……雖然多到讓人目不暇給,但看上去每一樣東西都在它該在的位置,即便是顯出一股富貴氣,也是不讓人反感的那種。

她想想,這是羅焰火的住宅,做到這個程度,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來到樓梯前,她邁步上去。

樓上是一個很大的廳,除了一張大畫案、一張方桌和四把椅子,倒沒有什麽其他的擺設,故此看上去比樓下更顯得空曠。

晨來一邊想着羅焰火不知會從哪裏冒出來,一邊轉回身來慢慢走着,打量着廳裏的擺設,然後,她的目光落在東面牆壁上——牆壁上是一幅古畫。整個大廳裏,這是唯一一幅畫,也是除了畫案桌椅之外,唯一的古物。它像僅僅只是一個裝點,在四白落地的空間裏,添一點趣味,但,也可能這裏之所以這麽布置,就是因為它的存在。

晨來的目光在畫上停了好一會兒,才往前走去。地板很光滑,踩上去有點像芭蕾舞教室裏那随時令腳尖有起舞欲望的地面。她站下來,凝視着這幅畫作,良久一動都不動,哪怕是聽見了腳步聲,并且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近到已在身後。

她緩了口氣,回過身來,看了羅焰火。

白襯衫黑西褲,看上去整潔而冷峻,和他在電話裏呈現出來的狀态很像。

“請坐吧。”羅焰火說。

晨來跟他一同往方桌邊走去。

經過畫案時,她腳步慢了慢。新鮮好聞的墨汁味飄散在四周,宣紙上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寫完不久的……只是一瞥,她看清楚紙上的字跡,已經明白這是幾幅挽聯。

“縱橫山河,一槌定音;正氣磅礴,萬古星辰”……她心沉了沉,忙走開,這會兒工夫,羅焰火已經替她拉開了座椅。

桌上擺着的有茶有點心,晨來坐下,腦海中還是那幾個狂草書就的漢字。

她看了下羅焰火的手。

羅焰火正拿起茶壺來,倒茶。

“喝一點。”焰火把茶杯放到她面前。

“謝謝。”晨來端起茶杯來,正要喝,忽覺得哪裏不對,又拿遠些,細看。

小小的一只杯子,胎很薄,茶色和光一起透出來,映在手心裏。

“真有人拿雞缸杯喝茶……這事兒我只聽說過。這也太奢侈了些,近乎行為藝術。”她輕聲說着,倒也并不扭捏,這就喝了口茶。茶很香,她也有點口渴了,就又啜了一口。

喝茶的工夫,她的手不自覺握緊些,不然這兩口霍山黃芽可能就是她這輩子喝過的最昂貴的飲料了……她的目光在眼前的茶具上一掃。看起來是零七八碎不起眼的日常用品,留意看,這一角一只宣德爐,那一排是十二花令杯……竟然,就這麽随意擺在面前了。

“這東西……”晨來輕輕擡了擡眉。

“這東西說到底就是個器物。能怎樣?”焰火說。

“能讓這茶好喝一萬倍。”晨來說。拿它當文物就是價值連城的,拿它當茶杯也不過就是盛茶水用,的确如此……話是這麽說,總歸不是一般的器物。晨來還是輕拿輕放,往裏推了推。

“特地讓我這裏,不是沒有目的的吧?”她定了定心神,見羅焰火沒有主動開口說什麽的意思,問。

“為什麽這麽問?”羅焰火反問。

晨來的目光輕輕擡起來,越過他,落在遠處那幅山水畫上。

“這是進過著錄的畫,清宮散佚的藏品之一。解放前就有傳說這幅畫是在戰亂中被毀成了碎片,但也有另外一說。持這一說法的人講,畫雖然是毀了,但毀得并不嚴重,後來碎片被人拿去琉璃廠,被以很便宜的價格收了之後,找最能幹的師傅修複了。真實情況到底怎麽樣,沒人知道。不過大約十年前,曾經有人拿出來過這樣一幅畫……當時反響很大,有人說真有人說假,熱鬧了幾年,又無聲無息了。畫也再次不見了。”

晨來慢慢地說着,目光轉回來,看着羅焰火。

她忽然發現,羅焰火的眉眼極清亮,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這樣一個空間裏,而自己又跟他處在這樣一個距離之中,看他的樣子似乎又有點不同……她轉開眼,卻一時不知該看哪裏合适,只好重又拿起茶杯來,啜一口茶。

“就是這幅畫。”羅焰火說。

“是贗品。”晨來說。

“當然是。”

晨來看他臉上風平浪靜的,自己心裏卻忽然有點懊悔。贗品兩個字,是不該斷然出口的。專家做鑒定,也講究的是不可斬釘截鐵把話說死了。

“我信口開河了。其實我不懂鑒賞書畫。”

“看得出來。之所以這麽快下結論,一定是有原因的。”焰火說。

晨來不出聲。

雞缸杯在她手心上,她右手輕輕轉着杯子,杯中那點香茶起了微微的波瀾……“這畫不在蒲家。”

羅焰火平靜地說:“在哪裏都沒關系。只要這幅畫還在世,我一定會拿到手。”

晨來低了下頭,“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麽?”

“請。”

“我爸這回的事,跟你有關嗎?”她沒看他。

“我說無關,你信嗎?”

晨來沒出聲。

羅焰火也沒有。

茶杯空了,晨來發覺,把杯子放回去。

羅焰火将茶壺拿起來,給她續了一杯茶。

“謝謝。”晨來說。

“但你沒必要一定相信我的話。”羅焰火說。

晨來看了他。

“從你走進這棟房子的門,到坐在這兒,你所看到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真的,包括我。”羅焰火說。

蒲晨來愣了一下,把雞缸杯放在手心裏托着。

“你信它是真的,是因為我這個人讓你覺得它是真的。我在用它,你就沒有懷疑它是假的。這是個問題。就是牆上那幅畫,不是你,換了別人,我打包票說是真的,這東西就是真的。”他說。

晨來握住茶杯。

“我的話,跟你父親說哪幅畫是真的一樣,還是有點公信力的。要有什麽不同,我到目前為止,從沒把假的說成是真的去謀財,更沒有害命。”

晨來垂下眼簾。

羅焰火……這些話,一句是一句,如果變成刀子,刀刀致命。

“我能問一下嗎,你為什麽想要這幅畫?”她問。

“因為它對我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

“畫不在我手上。我不能拿它來交換我父親的平安。”晨來坦白地說。

“不用。”羅焰火說。

晨來看着他。羅焰火很平靜,自始至終平靜。盡管從他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有些倦怠。

“其實,”羅焰火慢慢地開口,“我覺得他根本不值一幅畫。”

晨來嚯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而手裏還是緊攥着那只雞缸杯。手機在一旁嗡嗡作響,像有人站在面前,噴了一點清涼的水在她臉上,讓她頓時清醒了些,但仍然盯着羅焰火。

羅焰火看着晨來那漲紅的臉,端起茶杯來,繼續慢慢地說:“這回他出事跟我有關系,但并不是我做的。比起莫名背一條人命來,事情做得拖泥帶水更讓我介意。”

晨來心砰砰跳得劇烈。她就站在那裏,看着眼前這個人。

“接電話吧。”

晨來将杯子放在桌上,拿過手機。

是姑姑打來的。她吸了口氣,讓自己接聽時盡量語氣自然些。蒲珍問她在哪裏,說剛才給你爸打電話打通了,接聽的人不是你爸,但說你爸在陸總一分院急診……晨來立即反應過來,陸總一分院就在附近。她看着羅焰火,輕聲跟姑姑說我盡快趕過去,你們不要急,在家等我消息。蒲珍答應,讓她隔一會兒給家裏報個平安。

晨來挂斷電話,看着羅焰火。

羅焰火說:“樓下有車送你去醫院。”

“羅總,”晨來開口,“珍貴的畫,價值連城的文物,只要交易,都有價格。但是,人的生命是無價的,哪怕是個不堪的人……謝謝您。這個人情是我欠您的,以後有機會,我會回報您。”

羅焰火看着晨來,說:“不必。今天你來跟我喝這杯茶,就當是還了人情了。”

晨來心頭莫名一震。一瞬間,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只覺得羅焰火眼中是有那麽一點點光迅速閃過,讓他有着些微倦色的臉上,增添了一點莫可名狀的悲傷。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開口卻不知要說什麽。

“如果可以的話,我再不想跟蒲玺扯上任何關系。”羅焰火說。

晨來沉默。

“你可以走了。”他說。

晨來腳步頓了頓,又說了聲謝謝。

羅焰火沒出聲。

晨來轉身,疾步離去,走得比來時快多了……他坐在那裏不動,好一會兒,有人上來,把他的手機遞過來。

他看了來電顯示,接聽了。等對方的話講完,他才說:“羅耀南先生那裏,麻煩你通知他結果的時候,順便把我下面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他——今天是什麽日子,他記不記得?”

* 作者最後修訂時間: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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