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他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時候去往仙山進行系統的修行了。
他如今的一身銀丹修為,是上輩子在戰場上殺出來的,生死事從來只給他們學一次的機會。他根骨好,主水靈根, 偏雜着木、金的另外兩重靈根。上輩子他本來是可以三重并行的,但是苦于沒有修行的時間, 也沒有有經驗的老師來指導, 走的是和雲錯一起的野路子。
他還記得,他任雲錯的左護法時,天天打照面的右護法就是一個科班出身的正統劍修——這個人好巧不巧就是慕容山莊出來的學生, 算起來本該與他頗有淵源。
右護法的根骨與他不相上下。當時他在場下也與右護法切磋過幾場, 憑着野路子的快準狠, 能與對方僵持一段時間,但從未真正戰勝過他。仙洲與人界一樣以左為尊, 不少人也曾議論過, 說雪懷打不過右護法, 又憑什麽坐到那個位置上。
雪懷自己倒是無所謂,跟雲錯提過一嘴後, 雲錯卻态度堅定地表示:“就這樣, 你只是打不過他,你還長得比他好看呢?憑什麽不能當我的左護法了?”
這句話沒有流傳出來,雪懷事後回想起來頗為慶幸。他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真的能當上一個靠臉吃飯的人……雲錯這番話若是傳出去,恐怕又要坐實一條昏庸罪名。
他當了半輩子浪子,逃過學才知道正統師門出身修行的可貴, 除了要躲開雲錯的一點小心思,這也是雪懷不願意浪費修行機會的一個原因。
除此之外,他想起來,就在他十七歲那年的年末附近,他父親外出跟人談生意,被陰了一手。雪宗後來身體一直沒好起來,最後休養期間還意外摔了一跤,歸根溯源,和最開始的這次意外不無關系。
但當時他離家早,已經不記得具體的時間,只憑印象知道是接近年關的時候。至于幕後黑手是誰,又是什麽情況下出的事,雪宗給他的信件中一律沒有提到。他這個爹怕他擔心,病中甚至都禁止其他人告訴他此事,他知悉的時候,所有人都一股腦安慰他說已經沒事了。
要知道一切的始末,這輩子保護好家人,他非得在年底之前修行到金丹期不可。
雪懷很快計劃好了一切,這天,他離開深花臺後就回了家,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老翁見他忙裏忙外,問道:“少爺要出門嗎?”
雪懷道:“嗯,跟我爹說,上回我跟外公外婆說好了,病好了就過去他們那裏修行拜師,您跟我爹傳個話……不,不必傳話了,我直接過去了,寒暑輪休的時候會回來的。”
老翁驚訝地看着他。
雪懷叮囑道:“至于雲公子那裏,我跟他說不通。仙界人人壽命長,他願意在我這裏耽擱五年,勸不動,就随他去,但我去了哪裏,一定要保密。”
老翁皺起眉頭:“那老爺不在家,您也走了,深花臺一個外人在看着,會不會……?”
雪懷想了想,道:“這個您倒是不必擔心,雲公子雖然……看着陰沉乖戾了一點,但他人是很好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不會過問,也對我們家沒什麽圖謀。若是不放心,您去守着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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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真的。
雪家家大業大,放在雲錯眼裏根本不算什麽——他母親是魔族公主,父親雖尚未公開承認他,但卻是直接将他當繼承人培養的,默許他動用仙洲太子的一切特權。他重欲重權,卻不貪蠅頭小利,也從不用下三濫的方法染指自己想要的東西。
雪懷又提醒道:“不過,您一定不要告訴他我去哪裏了啊!”
老翁這才笑着應下,又再三叮囑他路上小心:“少主,若是想家就早些回來罷,別太累着自己。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會為您感到驕傲的。”
老翁幫他提東西,一路送到門口,又拿了個籠子,預備把雪懷的饕餮鬼也一并帶過去。
他們在這裏忙裏忙外,不遠處某個房門吱呀一聲拉開了,裏面的人怯怯地走了出來。
雪懷回頭一看,是雪何。
他前幾天前腳半死不活地從水牢中出來,後腳就聽見了雲錯向雪懷提親的消息。大約是看見他們在收拾東西,雪何猜出了雪懷打算出遠門,但是他不敢問,出來看了一眼就準備重新回房。
雪懷卻叫住了他:“喂。”
雪何站定不動,罰站似的,手足無措地立在房門邊,大氣也不敢出。
雪懷眯起眼睛瞧他:“過來點,小何,讓我看看你。”
他一眯起眼睛來,眼下那裏淚痣就生動了許多。
雪何膽戰心驚地蹭過去,離雪懷兩三步遠。雪懷猶自覺得不夠,幹脆伸手上來,一把捏着他下巴,逼他仰頭看着自己。
雪何眼睛還是腫的,兔子似的,紅彤彤水汪汪,看起來分外可憐。
雪懷一下子就想了起來:這兩天雲錯上門提親,雪何肯定是聽說了這件事的。怪不得這小子這兩天一直沒有出現,想必是躲在房門裏哭。
雪懷看着他眼淚泛濫的可憐模樣,輕笑一聲,順手就湊近了,按着雪何的下巴往後逼,一直把他逼到貼着牆根站着。
他低聲問:“他有什麽好?喜歡哥哥我不行麽?你我無血緣關系,要是小弟你肯委身人下,怎麽都不考慮考慮哥哥我呢?”
“什……麽?”雪何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雪懷那張漂亮得有些鋒利的臉湊得越來越近,眼裏卻還是冰冷的:“這麽喜歡他?他提親的對象不是你,難受?”
雪何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不太敢了——雪懷眼裏光芒大盛,仿佛墜落了群星一樣,那麽亮那麽逼人,讓他有點難以呼吸。
他出聲時已經有點哽咽了:“嗯。”
“這麽喜歡他?”雪懷接着問道。
雪何聽不出其中到底是諷刺還是其他,他快被雪懷吓瘋了,帶着哭腔,幾乎是叫喊出來:“是,我就是喜歡他!”
他想不通,為什麽偏偏是雪懷能擁有一切。從小到大,他跟着柳氏流離失所,過着寄人籬下的生活,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連“雪”這個姓氏,都是柳氏當年為了保證他不受欺負,向雪宗強要來的。
現在柳氏走了,他以為總算有了喘息之機,可到頭來連喜歡的人都不曾分給自己一絲眼神。
雲錯甚至已經跟雪懷提親了。
他更受不了雪懷這種仿佛嘲諷和炫耀的态度——他為什麽要問他?他如果喜歡雲錯,就不該拒絕他!
話音剛落,雪懷從袖子中掏出了一張紙,幹脆利落地往他腦門上一拍,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一個“二”字。
這是雪懷給他的倒計時,上一回他用箭指着他,給了他一張“三”,說是事不過三,他留他一命。
雪何感到冷汗已經滲透了自己的衣衫,再有下次,他就真的沒命了。雪懷要出遠門,他也依然只能龜縮着過他的日子——因為下次就是死期。
雪懷笑吟吟地看着他:“終于肯承認了?”
極度的恐懼催生出極度的憤怒,雪何哭出了聲,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責他道:“你,你憑什麽,你憑什麽——”
“憑我的名字叫雪懷。”雪懷歪頭看他,手指夾着那張符紙,以近似于親切的态度去拍了拍雪何的頭。
他的聲音低下去,讓人不寒而栗,“這張紙不是因為你喜歡誰給你的,而是因為你如此懦弱而給你的。我是我,你是你,我的東西,生平最恨別人染指。尋仙閣的人脈是一,這次婚約是二。你想要的東西,直接告訴我,我未必不會答應,但如果你想用其他手段,你自己掂量清楚。”
雪何不敢動,睫毛上還挂着淚珠。
他知道雪懷沒開玩笑。從小到大,無論什麽東西,對雪懷重要與否,雪懷從來不會把自己的東西給他,而是選擇給他另買一個新的。
雪懷接着道:“我明白點說,講一句雲少主和你都不愛聽的話,既然這麽喜歡,你早該在雲錯提親之前把他搶走。雪家不養失了戀只會躲起來哭的孬種,是男人——”
他伸手把雪何推開,來到房門前站定,回頭道,“就光明正大地來搶人,當初你剛認識他的時候,兩邊未婚未嫁未訂婚約,又不是橫插一腳,有什麽不敢的?你早幹嘛去了?我生平最恨背後耍陰招,躲起來不敢見人的手段,縱然雲少主往後不喜歡我了,他也不會喜歡陰溝裏爬出來的小人。”
“我不知道你從你娘那裏學來了什麽,或者以後會計劃什麽。但你長歪了沒關系,我是你哥,有的是時間給你掰正。”雪懷舒展了一下手指,輕輕一掰,骨骼發出清脆的響聲,眼神冷如寒刃,“是不是?”
他憑空在雪何頂心一點,手指動了動——雪何立刻發出了一聲穿透雲霄的慘叫,這聲慘叫的凄厲程度甚至驚飛了附近的鳥雀。
根骨、功法被一點一點的剝離,如同扒皮抽筋,自頂心突破血肉淋漓的界限,一寸一寸地往外拉扯。
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那種疼痛——歷天雷,剔仙骨,挫骨揚灰,都不及這種疼痛,雪何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整個人痙攣着抽搐,卻毫無反抗之力。
雪懷一點、一點地,将他的仙元靈根剝了出來。
他往後的整個仙途,也在他的動作中一點一點地被粉碎。
雪何哭着說:“求求你,哥,求求你……”
雪懷沖他微微一笑,抽回手,不帶任何憐惜地将他踢去了一邊,骨骼撞碎時發出咔嚓的悶響。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将雪何的慘叫與恐懼的淚水都隔絕在了牆外。
雪何不明白他為何今日突然發難,只以為是他離家前的警告。連老翁在旁邊看着,也覺得雪懷有些過分,但他依然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像往常一樣聽他命令行事。
唯獨雪懷知道,除了這一點,是洩憤。
上輩子調換婚書的人是雪何和柳氏,八九不離十。
一想到可能是這個原因造成了他對身邊人的誤會,說他沒有殺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沒有善良到這輩子想着去感化他的繼母繼弟,他只知道先下手為強。
但情理限制了他,他沒辦法拿沒發生的事情作為苛責他的理由。沒有站不住腳的理由,乃至其他所有人都會跟他翻臉——他清楚,就算是疼愛他到了骨子裏的雪宗也不會容忍他無緣無故地手刃家中人。
而仙界雖然有奪舍之說,卻沒有重生之術。最接近的唯獨鳳凰族的涅槃之術,但那也僅僅是這輩子死了緊跟着活過來,沒有死了還能重生到以前的說法。
他需要警告雪何,在自己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裏,不要輕舉妄動。
至于掰不掰的問題,如果掰不正,就一直掰下去,直到——咔嚓一聲,被他徹底碾碎為止。
雪懷一言不發地回了房,對着面前的白紙思索良久,最後落筆,寫了八個字。
“兼聽則明,偏信則喑。”
他輕輕嘆息一聲,又另拿了一張紙,思慮良久後,寫上了三個字:“對不起。”
他打算離開後,将這封信寄給雲錯。
這是他上輩子和這輩子所有的歉意,雲錯什麽都不知道,他只能講到這裏而已。其實要看,上輩子那麽長,縱然有小人從中作梗,可最大的問題還是出現在他們自己身上。
他的驕傲與自負,是他最大的錯處。
他輕輕嘆息一聲:“大約我适合做個壞人吧。”
饕餮鬼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地看着他。雪懷做完這一切後,收拾了一會兒行李,而後過去把它抱起來摸了摸頭,奇道:“你發抖做什麽?”
饕餮鬼咕嚕一聲,默默地從他腿上爬下去,乖乖爬進了籠子裏,乖巧地等待着雪懷把它一起打包。
作者有話要說: 饕餮鬼:弱小,無助,但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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