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雪懷在仙山呆了半個月, 還算習慣。
他是吃過苦的人,從木靈根築基階段開始修,進度也遠遠勝過其他同齡人。和他一批的蔡藝門下藥修弟子中,他永遠是完成最快最好的那一個, 不僅如此,他始終保持着他在軍中那樣間斷休息的作息時間, 別人入睡時, 他在清修堂中修行,別人起來時,他還在修行。
學堂中的同學們一度起了和他較勁的心思, 草木堂中成宿成宿地燈火通明, 意欲跟他分出個高下來。最後這些人崩潰了:“雪懷這個人是不是不睡覺的?為什麽他一整夜都在學啊?”
一群人熬得昏天黑地, 雪懷卻神采奕奕,并且根本沒察覺到同學們的這些小心思——他只是有些奇怪為什麽多了一大堆人來清修室睡覺, 好好的宿舍暖閣不睡, 非要趴在這邊的桌上打瞌睡。
不過他素來不好管閑事, 也沒有多問。
這樣過了十幾天後,首先有個小姑娘繃不住了, 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他:“雪……同學, 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休息啊?”
雪懷彼時正在打坐冥想,練氣化意,聞聲睜開了眼睛。
雪懷詫異道:“我?方才已經睡過了。”
小姑娘:“???”
蔡藝半夜也被這群小家夥驚動了,披了件衣裳過來看,掀開門簾就望見了角落裏東倒西歪地睡了一大群, 剩下幾個也是困得神志不清,唯獨雪懷眼神明亮。
她素來信任雪懷的穩重,問他道:“怎麽回事?”
雪懷道:“我也不清楚。”
蔡藝心裏明鏡似的,揮揮手,拿出嚴師威嚴來趕他們去睡了:“學習勤奮是好事,但功課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像你們累成這樣,明日白天裏還要打瞌睡,這怎麽行?就算能用清新咒化解,但所謂的養氣補元,氣是用治愈術補不了的,都回去睡覺。”
雪懷剛要開口,便聽她道:“雪懷也是,但你先留一留,為師有話跟你說。”
人都走空了。
雪懷站起來,認認真真地看着她:“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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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藝問道:“你是修行入定,睡兩個時辰修行四個時辰,是嗎?”
雪懷點頭道:“是的。”
這是他一直沒改過來的一種作息方式,軍中常年要值守,巡邏,縱然做到左護法的高位上,有些事仍然不免要自己親力親為。在那個危機四伏的環境下,他常常是連軸轉的。雖然這一世他不必再這麽緊張,但越往後變數越多,他要抓緊一切時間,盡早進入金丹期。
蔡藝又問道:“是誰教你的這樣的修行方法?”
雪懷道:“師尊,我自己參悟的。我們家是做仙界軍火生意的,我父親也養過兵,我看那些士兵就是這樣做的,我想以後可能我也會繼承家業,也想早些适應那種環境。”
蔡藝失笑:“你有上進心固然是好事,但不可操之過急,小懷,你時間還長,不必要這樣逼自己。”
雪懷道:“師尊,我有分寸的,您放心。”
蔡藝與他接觸十幾天,早就看清雪懷的少年老成。她詫異于這個學生的天資和悟性,和他那種宛如成人的沉靜和淡然。
天資和悟性或許可以歸納為他不同尋常的出身和靈根,但那種氣度卻是蔡藝在他這個年紀從未見過的。慕容金川把這個外孫寶貝得不得了,她也從這位前輩口中了解過一些雪懷的過往,最後只能歸納為雪懷早年喪母,父親又常年繁忙,故而提早經歷了人情世故。
她笑了:“為師知道你有分寸,只是總這樣下去不行。你的同門跟着你學,總會出岔子,為師給你指點一個地方,你悄悄地過去就好了,同時也要注意休息,明白嗎?”
她給了他一個門主級別才有資格進去修行的靈洞鑰匙。
其實這個地方,雪懷一彈指就能破開結界。但他之所以不來,之前也沒有要求,是因為慕容金川為了讓他戒驕戒躁,嚴禁慕容山莊界內所有尊上給雪懷開小竈走後門,也禁止他走捷徑,使用高階靈洞修行。
這種嚴厲甚至到了苛待的地步,尋常同門過考核,做到沒有失誤即可,他過考核卻非要做到完美。在極寒之地辟谷冥想,別人待五個時辰便可以出來,他必須呆滿三天整。
別人眼中看雪懷,起初是好看,後來就是一個慘字。
明明是慕容莊主的親孫子,卻處處被針對,怎麽一個慘字了得。
即使是對雪懷本人來說,這些事情也并不輕松。他不是系統修行出身的人,之前會野路子,一旦要他絲毫不差地将修為、法術發揮到極致,那便是一個漫長而瑣碎的過程。它能磨人的耐性和意志力。
但是再苦,也不會比當年逃家時苦了。
這天後,雪懷就知道要低調地學習了——具體來說是背着人家偷偷學習。白日他正常上課學治愈術,放課後便獨自一人前往那個靈洞打坐修行,進益他的水靈根,經常一待就是一整夜和半個傍晚。
在這種情況下,重生的後遺症毫無征兆地複發了。
他上一回吃了安魂鎮魂的藥好了不少,身邊不再有陰靈窺伺,故而這次來了仙洲就放心地沒有帶安魂藥;結果他水靈根修得越深,根骨的陰息就越來越重,陰靈和鬼魂漸漸地又湧入到他的身邊,對他虎視眈眈。
雪懷本來是沒有察覺到的。
這天修行完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甫一睜開眼,吐出一口濁氣後,方才發現自己渾身冰冷。慕容山莊四季如春,他卻好像回到了家中,寒冬大雪。
這感覺很瘆人,也很熟悉——他去魔界找雲錯的那一天,體溫也是這樣慢慢地冷下去,最後昏迷不醒。
雪懷立刻就意識到了是怎麽回事。他強打起精神,調轉步子去往藥堂中,想要拿點鎮魂的藥。
這藥方還是雲錯說給他的。他說:“雪懷,藥方你記着。”他貼近來低聲告訴他時,帶着雪竹清幽的香氣。
雪懷搓着冰涼的雙手,小聲念道:“麒麟甲五片……如意草……二錢,空青二錢,地魂花,彼岸花,白練果,還有……鎮魂藤……鎮魂藤呢?”
鎮魂藤是非常名貴的藥材,用途非常之廣,入藥時據說能治百病。蔡藝前些天才用它讓弟子們練習了配藥、按照藥方把控熬藥的時間和劑量,可現在那一味藥連邊角料都沒剩下。
雪懷:“?”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問題,就算是他找齊了藥,熬煮出來也要花上兩個時辰的時間——那時候自己估計就涼透了。
這種情況下,他難得有點遲疑——要去找蔡藝,請她用最複雜的還魂術對自己進行治療嗎?
但他要怎麽解釋呢?自己偷偷修行水靈根,還是自己其實是意外重生,還魂回來的?
沒等他決定,屋內角落突然傳來“砰”地一聲玉器碎裂的聲音,引得他駐足往那邊望過去。
他此時手裏只拿了一盞燈籠,燈光照亮之處,沒見到人影,卻只看見一扇開着的窗,和床下升騰的藥爐爐火。
碎的是一個藥罐子,薄紗玉的,非常輕,或許是被風吹倒的。
那藥香雪懷很熟悉,正是他在仙洲故裏喝了一個多月的鎮魂湯——他的視線順着這藥爐玩下去,在微弱的火光旁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邊零散寫着許多藥方,字跡輕小模糊,省略的地方很多,是非常标準的小抄。
他想了起來,明日有一組同門要考核藥方和熬藥技法。
雪懷有點愣神,拎着這張紙條不知所措——
他運氣這麽好?
正好是需要這味藥的時候,卻意外撞破了哪個同門深夜摸過來抱佛腳、打小抄的場面,熬的還恰好是這劑鎮魂湯。估計那人多半以為他是過來巡夜的老師,這才慌慌忙忙地從窗戶跳走了,還打碎了一個藥罐子。
雪懷俯身查看了一下這罐藥,默默感激了一下這位不好好學習的同門。
劑量、溫度、熬煮時長都剛剛好,裏頭有三五天的分量,剛好能夠讓雪懷撐過這段時間。弟子藥房中可供随意取用的藥材有限,他仍然要去找青鳥,等天庭神農堂給他發貨,這樣穩妥為上。
那藥苦且辛辣,非常怪異的味道,喝進肚中猶如滾入一團火。雪懷喝了半碗,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但确實感受到周身寒意在緩緩消散。
他緩了口氣,覺得胃裏空蕩蕩的難受,四下照了照有沒有紅棗陳皮之類的東西想要墊墊肚子,結果發現桌角恰好還……堆了一盤子糕點幹果,還有炸好的小蟹——本來是用蟹黃入藥去腥的,沒味道,肉也少,但這位打小抄的同學還……擺了蘸碟和果汁。
雪懷差點笑出聲。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都想要結識一下這位打小抄的兄臺了,明日考核,熬夜打小抄複習功課,卻還有閑情逸致準備零食吃,和他雪懷是一路人。
他現在胃裏疼得狠了,就着這些東西壓了壓,再喝完了剩下的這半碗藥。做完這一切後,他認認真真地給這位夜裏被他吓走的兄臺留了張字條:“不問自取,吃了你的零食和藥來救急,非常抱歉。我的名字叫雪懷,住暖閣三層最裏間,你來找我賠吧。至少我把這頓飯請回來。另:祝你明日成功過關。”
雪懷把熬好的一整鍋鎮魂湯都打包了起來,想了想,為了隐蔽,将紙條壓在了裝小蟹的盤子底下。
做完這一切後,他把紙窗關上了,剩下的藥罐碗盤都清洗幹淨了放回原處。
等那清隽的身影從門外離開時,窗邊的人才動了動。一個小法術過後,那張紙條已經到了他手裏,而原處分毫未變。
雲錯将這張紙看了又看。
貓咪又跳到他肩上,去抓他的耳朵。雲錯終于回了神,偏頭看它,伸手撓了撓它的圓腦袋:“你也覺得他睡得太晚了,是不是?”
眉頭是皺着的,語氣也一本正經,是他平常淡靜得近于冷淡的聲音,微微沙啞。
可他眼裏躍動的光芒卻如同烈焰,那是鮮活的、生動的,如同每一個這個年紀的少年,如同每個少年意外獲得了心上人的字跡,那字跡還是寫給他的,帶着善意與幹幹淨淨的禮遇。
他把紙條折起來,按照每個字的距離挨個折起來,不讓任何一個字上面産生彎折的壓痕,然後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袖子裏。
作者有話要說: 雲三歲:喜提媳婦婦手寫字條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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