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雪懷也是這回和雲錯去慕容山莊外的街市時才想起來, 雲錯的生日已經過了。

他只比他小兩個月,正好卡在他離開深花臺,獨自一人來到慕容山門修行的時間裏。那時雲錯還沒找過來。

這也是雪懷認識雲錯以來,頭一回忘掉他的生日——從上輩子到這輩子的頭一回。

雲錯自己沒提, 雪懷卻總是想着這件事。

他們下山來,先是看見有一處仙家賀壽——仙界人人壽命長, 百歲起賀, 習俗與凡間也并沒有什麽不同。凡人拜麻姑、請麻姑像,因這位神仙曾見過三次東海變為桑田,能指米為珠, 是仙界壽命最長的一位神仙。仙家人則會直接去麻姑的園林中摘一片葉子, 焚盡後兌着九色鹿的奶水喝掉。

雪懷今年十七, 還不到百歲整,仍然是年輕得如同一根嫩草的年齡, 但他們家寵他, 愛重他, 更要為他打響少主名號,故而一年年地過來, 總是一次都不落地舉辦隆重的生日宴給他。

今年, 他自己要求諸事從簡,禮物就沒收了。雪宗給他拍下一柄長笛,至于柳氏和雪何,他們給他準備的什麽禮物他已經忘了,總之都是立刻喂了饕餮的東西。

只有雲錯, 先送他一屜小籠包,又送他一個香囊。

雪懷明知故問:“你的生日,是不是已經過了?”

雲錯一怔:“是。”

是他重生後的第一個生日。雪懷不在他身邊。

但他沒什麽雪懷不在他身邊的意識,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生辰,總覺得這些東西是虛浮且無意義的。前生,生辰對他而言是個外交手段,雪懷總是在他耳邊叽裏呱啦地勸,讓他辦生辰宴會,受四方來賀,與所有人打好關系。

他對這個日子毫無期待,因為雪懷總是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坐下來跟他說一句生辰好。他也送他東西,但他平日裏也時常替他添置物件,故而也算不上特別。雪懷對每個人都這樣,周到細致,八面玲珑,但是沒有誰是特別的。

而在他認識雪懷之前,更小的時候,每當他生日時,他的魔族母親會給他煮兩三個比翼鳥的蛋,剝了殼給他吃。

他看着雪懷牽着自己袖子的手,咽了咽唾沫,輕聲問道:“你要給我過生日嗎?”

雪懷有點不自然:“就,随便給你買點什麽,就當遲來的禮物了,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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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錯笑了,“嗯”了一聲,別開視線。

兩個人都別別扭扭的,明明放在前世也該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但這一剎那反而都好似當真回到了十五六歲時,帶着少年人獨有的青澀莽撞。

雲錯視線一直放在雪懷的那只手上。勾着他的袖子,走得比他前一點。從他這裏能瞥見雪懷烏黑的頭發之下白皙的脖子,那手也是白的——雪懷今日偏巧穿了一件深墨綠色,近于黑的衣裳,便顯得膚色白生生的。

仙家人美貌者衆,雲錯前生還見過一個九尾狐族的白狐少年,唇紅齒白,冰雕玉琢似的一個人,可他就是覺得只有雪懷好看。別人的手也白生生的好看,他覺得矯揉造作或是太過陰柔,不像男子,可是偏巧……只有雪懷身上這一點白,能掐着他的心尖兒,掐得死死的,滿眼都是那一點柔嫩的肌膚。

若是吻一吻,舌尖能嘗到,想必是溫軟甜美的,他是嘗過的,宛如刀鋒舔蜜。若能輕輕咬一口……

雲錯沒敢往下想。

他喜歡的人勾着他的袍子。

他們沒認認真真地牽過手,前世最親昵的時候,能睡同一張床,穿彼此的衣裳,但最近也是勾肩搭背,始終保持着夥伴與君臣的距離。

他的手動了動,想要翻過去勾住那溫涼的指尖,動了好幾次,最終都放了下去。

雪懷直接把他拉到了山下的一個裁縫商鋪——慕容山莊方圓萬裏,人跡罕至,只有一處學堂,最熱鬧的地方也只有山下這一片。商仙們是來賺他們這些仙家學生的錢的,定價都比外邊的高。

雪懷卻是個花錢大手大腳慣了的人,也不看價錢,先給雲錯挑式樣,然後帶他去看緞子。

雲錯看他挑來的那些顏色,除開紅綠黑白,其餘的全都分不清,在他眼裏是一樣的灰。但他大致知道哪個灰度對應的是哪種顏色——比如黃色和藍色,在他眼裏是帶綠的灰和帶紅的灰,他從小聽人說着,便知道這些顏色真正的名字。

他此生唯一親眼看過萬千顏色的一次,便是雪懷用治愈術籠罩他全身的那一次——非常微小的一段時間裏,他窺見了一個正常的世界,但卻戛然而止。

那種驚悸與震撼令他此生難忘。

他安靜地站在原地,含笑看着雪懷為他挑選緞子,挨個問他好不好看。

“這個顏色呢?”雪懷拎着一小段布匹給他,道,“鵲橋錦,放在天界都是很珍貴的材料,織女裁銀河縫出的錦,每年只有這麽幾匹。很好看的,不花哨又很大氣,浮黎帝君的朝服就是用這個做的。你以後若是出席什麽比較嚴肅的場合,便可以穿這個。”

雲錯點頭說好,雪懷就把這匹錦緞交給身後的店小二,讓他記下。

接着,雪懷又拿了幾匹緞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要他選自己喜歡的。雪懷歪頭問他:“你是喜歡這個青色的呢,還是喜歡這個沉楓色的?前者穩重些,後者随意活潑些,也可以裁成睡袍。”

雲錯盯着這兩匹在他眼裏都是灰色的布帛,随手選了一樣:“就這個吧。”

話音剛落,他瞥見旁邊店小二的神色有些不對勁——這種目光他見過太多了,雲錯猜出大約是這種顏色不被大多數人喜歡,于是遲疑了一下,改了主意:“不,還是旁邊這個好看些。”

雪懷點點頭,沒說什麽,只是瞥了一眼店小二:“不勞煩你了,這裏放手讓少仙主挑,沒關系的吧?”

店小二連連說沒關系,将手裏的水晶九螭托盤放在了一邊,閉門出去了。

他毫無察覺,這般做派和前世的他一模一樣,又禮貌又跋扈的模樣,護短護他一個人——即便他現在不是左護法,雲錯也不是九洲仙主,不過是兩個還在修行的小菜雞而已。

雲錯不愛見生人,不喜歡被雪懷以外的所有人貼身服侍,更讨厭有人在跟前團團轉着問東問西,故而每回雪懷跟他出去時都要清場,只留他和雲錯兩個人。

他喜歡和他一起出來買東西,忙起來時,這是他唯一和雪懷放松下來交流的機會。談話也不過是喜歡這個嗎?喜歡那個嗎?買些什麽東西?

平淡如溪水,卻能潺潺自人心上流過。

但這樣的機會也不多,那還是很早的時候,他登基接任仙主之位之前,兩個人匆匆忙忙地打點好了一切,沒讓他最後出醜。

憶起前塵,雲錯有片刻的失神。

直到那白生生的手又晃過來,在他眼前搖了搖——“喂,回神啦!”

雪懷收回手,又給他指了幾匹布,要他選顏色。

雲錯皺眉問道:“是不是選得太多了?雪懷,我不用這麽多的。”

雪懷卻非要拉着他接着看:“怕什麽?錢我來出,都當是補給你的生辰禮物。你想想,其實也不算多,每樣穿一件換洗一件,春夏秋冬常服一共八套,正統禮裝八套,春夏睡袍四套,這還都是外袍,裏衣等會兒我們另外置辦……啊,還有披風大氅這些也一定不能少的。湯婆子呢?算了,湯婆子不用了,姥姥給我縫了很多個,外邊的沒有姥姥做的好。再就是你的被褥至少也要多準備一些罷?”

他認認真真地向他闡明了今日必須花大錢的理由,雲錯拗不過他,便跟在他身後,看他興沖沖地為他挑選,然後随手選顏色。

每選一樣,雪懷必定要讓他辨認一下顏色,他都随意指過去了,全身注意力都在雪懷墨綠色的衣袖之下,那白生生的手。

扯着他的衣袖,扯了一路了。

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平靜地伸出手,握住了這只手。雪懷手比他小,修長白皙,握在手裏很溫暖,也很柔軟。

雪懷楞了一下。

雲錯不動聲色,又将握着他的手改為十指相扣。

雪懷對上他暗沉沉的目光,忽而覺得心跳有些快。他趕緊移開視線,低頭去看剩下的幾匹緞子,問他:“那……這兩個呢?你覺着這個琥珀色好看,還是這個紅楓色好看?”

雲錯算着數量,曉得約莫快挑完了,于是想要随便指一指——結果他看過去的時候,卻楞了一下。

他能辨認紅色。

雪懷現在給他指的,分明兩個都是紅楓色的。

察覺到他的目光變動,雪懷光明正大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故意湊在他眼前:“不裝了?雲少仙主?”

雲錯無措地看着他,仿佛心事被人戳破,一時有點緊張:“我……”

雪懷努了努嘴:“我剛給你指過的一溜兒,全是同一個顏色的,頂多深淺不同。你明明只看得見紅黑白灰,為何不告訴我?”

雲錯看着他清亮澄澈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忽而道:“還有綠色。”

雪懷不解地看着他:“?”

“還有綠色,我能看到。”雲錯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今日的雪懷仿佛一根墨綠的小蔥,招搖活潑,有一種俏皮的可愛。

明明是在讨論能否看清的問題,雪懷卻在他的毫不遮掩的灼熱視線下……不知不覺地臉紅了。

他清楚自己今日穿的是墨綠,這純屬歪打正着,雲錯這麽一說,卻好似他故意……故意穿成這副模樣,來勾他一樣。

他假裝毫無波動地道:“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他有點生氣。也終于弄懂了上輩子為何雲錯專給他送一些大紅大綠豔俗無比的東西——原來那些東西,就是雲錯眼中最好看的東西。

雲錯想了想,道:“我……我怕你為我擔心。你會為我擔心的,是不是,雪懷……雪懷哥?”

他彎起眼睛對他笑,無辜又無害,仿佛是他不講道理一樣。

雪懷立刻道:“誰要擔心你?你看,不告訴我,以後穿搭鬧了笑話怎麽辦?”

他氣鼓鼓地接着去給他挑東西。

雲錯于是照舊扣着他的手指,被他帶着走來走去。

這回雪懷認真給他挑,看了一會兒後,又開口了。他佯裝不經意地問他道:“那你的眼睛,要怎麽辦啊?能治嗎?”

雲錯安靜地看着他:“能治。”

雪懷回頭瞅着他:“那你說,要用什麽藥材和術法治?我應當能行。”

這大千世界,千萬種缤紛色彩,若是不能見到,他不願去想那樣陰沉無趣的人生。

而雲錯已經在這樣的人生中過了十七年。

上輩子則是二十五年,雪懷覺得,如果自己一直粗心大意地沒發現,雲錯或許能揣着這個秘密到死,能一直跟他倔着說“我只喜歡黑色”。

雲錯搖搖頭:“摧毀我體內半魔的根骨便能治。沒關系的,雪懷,我見過所有顏色應該長什麽樣子了,你不用替我遺憾。”

雪懷又捏了捏他的手指:“見過?”

“嗯。”雲錯看着他,“你當時對着我用靈火铳,用出治愈術時,我看到了……一些。雖然後面就沒有效果了,但是我記下來了。”

雪懷微微睜大眼睛。

雲錯望着他笑:“所以,雪懷,你能教我認顏色嗎?近日我想修觀心法,我想請你為我護法。雖然你沒辦法跟我一起進入前塵回憶,但我能聽見你的聲音,你告訴我當日什麽東西是什麽顏色,我會在觀心術裏記住。”

雪懷愣愣地道了聲:“好。”

一路上,雪懷都沒怎麽說話,一本正經又嚴肅的模樣,想着雲錯的眼睛。

雲錯卻不知道他怎麽了,給他講了幾個生硬的笑話,又拿幹巴巴的故事哄了哄他,問他是不是困了,想不想吃點飯或者睡睡覺,最終引得雪懷笑了起來:“你好煩啊,我在想事情呢。”

雲錯問他:“想什麽?”

雪懷扁扁嘴:“既然你說治愈術有一瞬間有用,那麽證明還是能用術法治好的。”

他認認真真地看着雲錯,道:“我會把你治好的。”

雲錯楞了一下,而後搖搖頭,笑着抱住他:“好,我等你。”

他的态度有些敷衍,只是喜悅于雪懷這樣擔心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特殊體質與尋常人的區別,這輩子大概都是好不了的。

他的世界中色彩寡淡,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還有一個鮮活生動的雪懷,時時能看見他。

他好喜歡他。

雪懷察覺出他的不上心,有些不滿地抗議道:“我認真的!我……唔。”

雲錯忽而把他半抱起來,抱進房中,整個人俯身壓下去——将他抵在榻上親吻。

放開了膽子吻他。

舔過他溫軟甜美的唇舌,吮吸他軟和柔暖的呼吸,指尖輕輕擦過他的眉眼。

雲錯低聲道:“……我也認真的,雪懷。”

“我好喜歡……好喜歡你。”

晚間,隔壁沙華師兄回來時,意外地發現雪懷清理出了幾大個衣箱,正在聯系青鳥寄出去。

他停下來問了問雪懷:“怎麽了?舊衣服不要麽?”

雪懷半跪在地上整理着東西,曲起手指靠在唇邊,小聲告訴他:“噓,師兄,小聲一點。對的,其他衣裳都寄回家裏,這邊暫時不留啦。”

雲錯在裏面做飯,耳力好着。他只說他要出來倒垃圾,清理舊衣裳,沒說具體要幹什麽。

他一件一件地翻着,紅色、綠色、黑色、白色的衣裳全部留了下來,其他的統統打包送走,連他最喜歡的沉青色都一并送走了。

沙華泡了杯茶出來圍觀,疑惑地道:“怎麽我看有些你平日常穿的都要寄走?”

雪懷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我審美變了,師兄,我現在就覺得,大紅大綠,黑白灰這幾種顏色最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小懷:現在我的審美就是你的審美了,紅綠黑白最好看,乖。

雲三歲:可是我的審美是你啊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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