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我要當九洲仙主, 任何敢欺負我們的人,我都會讓他灰飛煙滅。

像是夢回上輩子,他們剛剛初遇不久。十五六歲的人,一個家裏沒人管, 一個家裏管不住,四處撒野的年紀, 無話不說, 去哪裏都出雙入對。

那時候雲錯還沉默——雪懷不在他身邊時,他就異常沉默,幾乎不與外邊的世界交流。但總有人去攀附他, 或是因為少仙主的名號, 或是單純像雪懷那樣, 被他身上的戾氣與鋒銳所吸引。

他們認識的第一個月,有一天雪懷出去遛彎, 買了一大堆糕點, 牽着一匹九色鹿在街上溜達, 一個留神就注意到樓閣底下,有一個纨绔公子哥兒腆着臉要拉雲錯一起吃飯。

那些天雲錯的小灰貓病了, 他每日固定帶小貓去醫館, 淡然婉拒。

沒想到的是那少年反而罵了起來:“給臉不要臉,不識好歹!你以為別人都叫你少仙主,你還真當自己是個玩意了,不過就是個魔界人生的野種,跟我在這裏拿什麽喬!你夠格嗎?”

雲錯眼中一暗, 還未來得及動手,淩厲風聲飄過,長鞭在空中甩出炸雷一樣的巨響——

雪懷打馬而過,過身時伸手把那人掐着領子提了起來,漂亮的眸子裏眼神透出一道極為狠厲的光:“在冬洲,我說他是少仙主,他就是,哪裏有你說話的地方?換個人跟你拿喬,你拿得動嗎?”

他骨骼纖細,一副少年人的身板,居然單手生生把一個肌肉強健的同齡人提了起來,而後一把甩開撞在一邊人來人往的攤子上!

那人也沒反抗,吓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雪懷輕蔑一笑:“不過如此。”

他這段“英雄救美”是後來所有人都知道“雪少主和雲少仙主搞在一起了”的起因。從那以後,別人罵雲錯野種,他就撸袖子上去幹架,優雅漂亮地把人蹂躏一頓;他被人罵有娘生沒娘養的孩子,他還沒動手,雲錯就會把那人一路整到半死。

那時年少輕狂,成天都在打架,脾氣炸得一點就燃,偏巧他們兩個之間從來不紅臉。偶爾碰到哪一方心情不好,他們就不說話,去尋仙閣一起吃飯,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一起躺着曬太陽。

有一次,饕餮鬼離家出走跑丢了。他們兩個人一起出去找,找到後順便就找了個沒人的草坡,躺下來曬太陽。

雲錯說:“我想當仙主。”

雪懷抱着饕餮鬼,一邊撸着它的頭,一邊昏昏欲睡。他偏頭看了他一眼:“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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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當仙主,這樣以後就不會有人欺負我們了。”雲錯說。

雪懷有點疑惑:“可是現在的仙主崩逝之後,是會傳位給你的呀。”

“不一樣,我自己拿到的,和他給我的,不一樣。”雲錯說。“他施舍我,我亦不想要。”

現在一想那時候真是擰巴,可雪懷就真的認真起來,爬起來低頭看躺在一邊的雲錯,“那你帶我嗎?我跟你一起,我可以當你的左護法,送你登上王座。你想要什麽,我都幫你。”

當時雲琰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連發幾百道青鳥诏令讓雲錯回去繼位,但雲錯始終沒理,雲琰不得已改立自己的弟弟雲璋為儲君,最後這兩個人都死在雲錯劍下。

仙洲王兵、天宮天兵一批一批地趕來赴死,無一不在雲錯手裏煙消雲散。他的力量幾乎是野蠻、暴烈的代名詞,麾下兵士沖破防線如同用手指彈破一片砂紙。

除此之外,他還順便解決了另外幾個對仙主之位虎視眈眈的勢力,戰火連天中,他剛坐穩王座,又開始了毫無止境的擴張和侵略。

他親自帶雪懷坐上了左護法的位置上,向萬民宣稱:“孤之左右手,當為雪懷。”

但雪懷還記得,他說完這句話後,就放低聲音,用只有他一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以後都不會有人欺負你了,雪懷。”

聲音沉沉,卻一晃還是當年那個幼稚的、擰巴的影子,為他賭上這一把氣。

回憶的潮水襲來,雪懷覺得雲錯眼下這句“我要回到九洲仙主的位置上”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可究竟哪裏不對,他一時又沒反應過來。

雲錯帶着他,先去了深花臺。

雪宗走之前放出了雪家鳥獸園中養的所有鎮獸,将深花臺死死地守着。除了四方麒麟外,為首的是一只殷紅的朱雀,渾身如同烈焰一般,垂眼審視着每一個妄圖将視線投進來的人。

雪懷以前只聽說過自己家有這些東西,卻沒真正見過。這種鎮宅獸一般只聽令于主人一個人的命令,他現在能不能進去還是個未知數。

他擡首望向那朱雀,輕聲說:“你好,我的名字叫雪懷,我是……”

他還沒說完,朱雀已經将巨大的鳥首埋了下來,向他致意道:“恭迎二位家主歸來!”

雪懷和雲錯同時愣住了。

雪懷說:“我……?”

朱雀注視着他:“雪宗老爺已經将雪家所有的東西歸置好,留在深花臺中,等待您和您的道侶去開啓。如今您是雪家的大家長了,不再是少主,請原諒我們身為鎮獸,無法在您二位剛來的時候提前恭迎。”

雪懷愣在了那裏,久久沒有話說,可是還是不死心,又問了朱雀一遍:“那我爹呢?他去哪裏了?”

朱雀面上毫無波動地說:“雪宗老爺将家印留給您、立下遺囑的那一刻,我們鎮獸便只能認您一個。故而,原來的主人去向哪裏,我們也并不知道答案。”

雪懷喃喃道:“他連遺囑都立了。”

他深吸一口氣,擦了擦眼睛,低聲對雲錯說:“走吧。”

深花臺為他們敞開。除了雪懷,還包括雲錯。

雪懷與雪宗決裂當天,是雲錯過來接走的他。正常父母都無法原諒的這種行為,雲錯甚至以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雪家承認了。

但現在朱雀也稱他家主。

蓮池邊的小隔間一如往昔,幹幹淨淨。因為有守護者的存在,連灰塵都落不進來,空氣停止流通,直到他們踏入,這整個深花臺才再度為他們活起來。

仿佛是知道這一天來臨似的,雪懷常用來畫圖譜的那個小木桌上壓着一個沉甸甸的木漢,木函邊堆積着浩如煙海的卷宗。

雪懷給雲錯找來一個軟墊,兩人并肩坐下。

上次他們一起待在這裏的時候,還是雪懷努力跟他保持距離的時候。他在內,雲錯在外,對着滿院風荷撒治愈術,這邊補一點,那邊修一下,周圍安靜得能聽見荷花莖葉生長的聲音。

卷宗被整整齊齊地分為兩個部分,字跡從舊到新,扉頁寫着:仙洲歷冬十九年。

是雪懷十四歲生辰那年,柳氏嫁入雪家兩年後。

也是雪宗動手開棺尋覓慕容宓的死因的那一年。

雲錯早已在坦白時将開棺這件事告訴了雪懷,如今一頁一頁地将卷宗翻過去,雪懷就越發清晰地感受到當初雪宗對他的憤怒為何。

說他冒進、極端,說他不顧大局,不提前通知他,說他但凡花心力往深裏查一點,事情都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卷宗中貼着雪宗的詳細筆記,抽絲剝繭地分析了出來:

柳氏,明面上的本籍在錄:媚術己氏,妲己後人。

經查證,實為魔族與塗山氏生下的後代,半魔狐族,自小生長在魔界,善用毒、媚術、魔蝙蝠,此前經歷,均為僞造。

雪懷輕聲道:“柳氏背後有人,是魔界派來的。”

雲錯“嗯”了一聲,沒說什麽,只是摟着他的腰,憋了很久之後,才低聲說:“可是雪伯父對你也太嚴格了對不對?殺母之仇,讓你隐忍、籌謀,你才十七歲,不必因此自責。”

“你說的不對,雲錯。”雪懷揉了揉臉,有些疲憊地笑道,“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雲錯怔住了。

“還記得嗎?我真的沒有騙你,我是個重生者。重來一世,我本該有二十六歲的心智,可事實證明我根本一點長進都沒有。”雪懷平靜地說,“我爹罵我是應該的,這件事是我做錯了。”

“我沒事,雲錯,繼續看吧。”

寫到最後,從柳氏轉移到魔界,最後反而牽扯出一件陳年往事——

二十年前的仙魔大戰。

當年浮黎帝君靠着仙魔同修,一人之力壓住魔界入侵,就此終結叛亂。對此,雪宗給出的判定是:“魔界餘孽未除,賊心不死,意欲再犯仙界,先自雪家始。”

“魔界要卷土重來?”

一瞬間,雪懷和雲錯對視一眼,紛紛詫異了一瞬。

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柳氏背後的牽扯這麽大。

但仔細看,雪宗都逐一列出了理由和尋找到的蛛絲馬跡:

第一,浮黎帝君如今已經退隐,據說和帝後一起雲游四方了,行蹤不定,也聯系不到。他欽定的接班人白弈實力未知,還未繼位,現在浮黎宮內空虛,天庭兵力不足。

也即是說,天庭中不再有可以抗衡魔界的力量。

除非能找出第二個人,仙道因果不沾,魔道十五重以上。

雪懷翻動書頁,看到這裏時,心思微動。

如果有第二個人……

“是你啊,雲錯。”雪懷說。

雲錯默然無言。

他的視線跟着雪懷的望過去,便見到第二份卷宗,赫然寫着自己的名字。

雪懷的父親比雪懷更早認識他,同樣是雪懷十四歲那年,就着手研究了雲錯的一切信息。

“半仙半魔根骨,且是來源于九洲仙主與魔界純血公主的極致天靈根,修煉時具備得天獨厚的優越性。保守估計,此子若是潛心修煉,二十歲前能抵達魔道十三重,仙道化神境界。”

“甚至,強于浮黎帝君,成為目前已知最強的修煉者。”

“但問題有二:此子心智不全,仇視當今仙主雲琰,在仙界中無羁絆。此外,半魔軀體更容易誘導其人入魔,此子是否可以為我仙界所用,尚且是未知數。”

“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這一仗要打,仙界與魔界無論哪一方得到了雲錯,都将獲得最終勝利——即,得雲錯者得天下。”

“筆者注:雖以仙道身來看,應當竭盡手段争取此子,但以父母身來看,不可勉強。此子有赤子心,知善惡,辨是非。願小懷與其相伴一生,縱然明日坎坷崎岖,亦能豁達坦然攜手并進,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再往下就是一個木函,輕輕打開。

裏面是一對玉佩。

成色老舊,論價值看起來也沒有多名貴。

但雪懷認得。

這是他父母的定情信物。慕容宓去世之前,雪宗一直佩戴着,後來不戴了,雪懷以為他丢了,卻沒想到好好地存留了下來。

是給他的成婚賀禮。

裏面夾着一張紙條:“贈我兒雪懷、雲錯:和光同塵,二人齊心,無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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