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少年纖長的雙手被交握着,整個人自身後被傅斯岸抱住。

這原本是一個抱得滿懷的動作。背脊貼在胸口,心跳亦可連通,瘦薄的身體滿滿填實在懷抱中。

但傅斯岸卻隐約覺得。

自己更像是抱住了一捧雲,一尾蝶。

單薄的分量在懷中空幻輕盈。

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如同鏡花散碎在水面之中。

懷中人還在發抖,蜷縮着,捱受一眼可見的難過。

傅斯岸能感覺到自己握着的舒白秋的手不時還在攥緊,明明少年的身體已然抖得沒了什麽氣力。

舒白秋不是在握緊傅斯岸,而是在握住他幻想中的石料。

那些糙石帶着硬厲的棱角,會割傷劃破舒白秋的手,會給他疼痛。

給少年自認為應該承受的罰罪。

“小秋。”

傅斯岸叫他,反複叫着舒白秋的名字,把自己的聲音透入封閉的殼膜,去一滴一點地流淌進閉塞的耳廓中。

“不需要摸別的。”

“你在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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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石毛料會割傷舒白秋,但傅斯岸不會。

他的手指橫欄在少年的指間,截斷了少年無意識的自殘。

“握住我的手指。”

“松開,對,然後再握緊。”

這些都是極簡單的,卻在被傅斯岸反複要求的基礎指令。

他在讓對方即使摸探,也唯獨只握緊自己。

傅斯岸在一點一步地為舒白秋建立聯系。

用新的印記,去覆蓋摧毀荒謬錯誤的舊邏輯。

“摸到了嗎?這是我的手背。”

“握一下。”

“重一點也沒關系。”

漫天遮籠的迷霧中,低平沉穩的聲音反複引導,标出方向。

男人的指令平和且清晰。

溫柔又強勢地阻斷了舒白秋自我懲罰的行徑。

傅斯岸的雙手與懷中人相貼相握,他能清晰感知到舒白秋指間生出的紅痕。

白日裏小心地碰過各種東西都沒有生出異狀的舒白秋,此時雙手上卻紅燙得厲害。

少年的病症表現相當明顯,這是應激性的紅疹,不是單獨對翡石過敏。

舒白秋的問題,追根究底,症結仍在心因。

所以現下,傅斯岸也發覺,懷中人的雙手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碰觸生出更多的紅痕。

這是萬幸。

因為如果舒白秋的過敏反應再變得嚴重,就必須要用藥。

以少年的身體狀況,每次藥物起效,對他來說也同樣是一場變相的熬刑。

“小秋。”

傅斯岸的聲音更緩地低下來,落在人耳畔,像什麽厮磨的昵語。

“再握一下……好。”

“好乖。”

被圈抱着的少年動作極緩慢,卻終是有了一句一動的回應。

少年終于從原本過激的狀态中慢慢緩複下來,沒再那樣顫栗地緊繃。

低緩的、磁沉的男人嗓音,耐心的、溫和的适時鼓勵。就像雪山上緊緊套攏的行路繩索。

一步一步地把舒白秋拉出溺陷的風雪。

再未讓他繼續沉沒在被強加的錯誤認知中。

只是舒白秋的回應始終不算明顯。

對傅斯岸的話,少年仍在照做。

他整個人的反應卻有些渾噩。

舒白秋也沒再出聲,看起來,如果可能,或許他不想再發出丁點動靜。

但傅斯岸卻漸漸察覺到了懷中人短促的呼吸,和少年缺氧似的輕喘。

傅斯岸低眸去看舒白秋的臉,少年蜷縮着,沒有擡頭。

還是傅斯岸用單掌握住了他兩只手,又擡手捏住舒白秋溫涼的下颌,才将人蒼白濕漉的臉擡了起來。

舒白秋長睫低垂,眼簾半阖,眼淚似乎已經不再掉了,人卻停不下地一直在輕喘。

“小秋?”

他對傅斯岸的聲音反應也在減弱,好像一只羽翼被打濕,緩慢振翅的蝶。

舒白秋的手還在松松地握着傅斯岸的尾指,有最後的一下淺緩輕握。

那力度如拂風般微弱,反而更像是少年竭力前的安撫。

像是他自己糟糕至極,卻在告訴旁人不用擔心。

傅斯岸額角怦跳,鉗着懷中人的下颌,低頭吻了下去。

他咬住了舒白秋的舌尖,奪去了少年的呼吸。

唇間的觸感依舊清軟,帶着微涼的濕漉感。少年呼吸微促,卻連鼻息都不帶多少溫熱。

需要被一點一點,暖熱烘幹。

親吻依舊綿長,這次舒白秋卻并沒有被吻掉眼淚。

他分明是個很容易被惹哭的小孩,真正面對最極致的痛楚時,卻疼得如此安靜。

盡有的眼淚,仿佛也未能潤濕少年澀痛的眼廓,反而漫溢下來,好像直接流進了兩人交黏的唇齒間。

于是連這深長的吻,都帶了苦味。

傅斯岸兩世為人。就像他從沒想過自己會于夢中落吻,沒想過自己有天會這樣頻率地親人。

他也從沒想到。

原來竟還會有如此澀楚的吻。

***

卧室外。

月榕莊套房內的會議廳中,桌邊坐了六七個身影。

室內卻一片鴉雀無聲。

幾人中絕大部分都是醫生,他們看着實時傳送的視頻監控,已經提心緊繃了太久。

直到看着終于緩慢穩下來的監測體征,衆人才不由得終于松了口氣。

由于今晚小舒先生的異狀,醫生們直接被安排在了現場,以防有什麽意外。

他們一直在會議室中監看,雖然監控沒有同步聲音,夜間視頻也不算清晰。

小舒先生的身形還被Boss遮住了大半,看不分明。

不過舒白秋的身上帶着手環,實時傳來的體征數據都很清晰。

假如當真有什麽事,一旦視頻中的Boss給出約定好的手勢,醫生們也會立刻進入側卧。

方才小舒先生的心率一直不低,還出現了明顯的過呼吸症狀。

醫生們已經在考慮,要不要上儀器。

好在傅斯岸直接動作,用親吻暫緩了舒白秋的呼吸。

這是為了幫他放松。

萬幸起了作用。

雖然醫生也能及時前去處理,但以小舒先生目前的狀态,他明顯不适合接觸陌生人。

除非萬不得已,他更不适合被直接送去醫院。

在陌生的環境中,病人只會愈加不安。

眼下,病人已經度過了情緒激動和過呼吸的狀态,體征暫時地穩定了下來。

如果接下來能平緩度過,這一夜不出什麽大問題,之後的疏導和治療也能更好進行。

監控視頻上還放着側卧內的場景,畫面中,背脊挺直的男人低下頭去,還在不時地親吻着懷中被他擋住的少年。

減緩呼吸,是應對過呼吸症狀時的正确處理方法。

不過饒是揪心着小舒先生的醫生們,也沒有想到。

Boss居然會這麽做。

今晚帶隊的人,正是之前負責舒白秋體檢和諸多後續的麻醫生。

見狀,他不由得回想起,當初自己還曾擔心過。

因為小舒先生的狀态明顯是有着長期的陰影。

病人需要時間恢複,也需要情感的修補與呵護。

那時麻醫生還在想,像傅先生這樣極致冷靜的性子,實在令人很難設想,他會給出即時的回應與撫慰。

可是眼下,面對心理創傷的病人。

傅先生的舉止,卻給出了教科書級別的示範。

而正坐在麻醫生旁邊的人,則是傅斯岸的助理,盧舟。

事實上,看到視頻中的這一幕,盧舟遠比其他人更為驚訝。

因為醫生們都常駐明城本地,只是在傅斯岸注資的醫院上班,之前和這位過分年輕的老板接觸并不算多。

但盧舟卻是從北美就在傅斯岸手下工作,跟着回國來申城後,又因為他家鄉在明城本省,一路始終跟着傅斯岸過來的随行助理。

平日裏,助理組偶爾閑聊,除了驚嘆Boss的工作時長,另一件公認的事,就是老板沉着持重,莫測難猜,完全沒有一點這個年紀的盛氣與輕狂。

私下裏,大家開玩笑,還會說他完美得不像活人,倒像是什麽天上下凡的大仙。

可現在,盧舟眼前的Boss卻再與以往的寂冷不同。

仿佛傅先生終于同常人一樣,有了鮮活的牽挂與波動。

有個如琉璃脆弱的小孩。

填進了他銅澆鐵鑄的空蕩胸腔。

***

長夜漫漫,寒冬寂冷。

直到後半夜,傅斯岸懷中少年的體征才終于稍稍地平緩了下來。

許是疲倦到極點,又或許是被陸續親吻得昏沉。

舒白秋終于睡了過去。

他睡得并不算沉,偶爾還會蹙起眉心,複又被落下的輕吻細細撫平。

但即使睡眠質量如此不好,一直到清早,舒白秋都沒有再醒來。

不是因為身體的累極。

是他的體溫又燒了起來。

如果舒白秋能睜眼,起身,或許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此道歉。

因為他自己說過,會努力不生病。

但舒白秋的體溫反複發熱,甚至耗盡了他睜眼的力氣,讓他虛虛恍恍,一直浮沉在夢裏。

有一陣,少年的體溫甚至高過了39度。

傅斯岸還是給他喂了退燒藥。

好在這種藥的藥效比較溫和,之後也起了作用,逐漸讓體溫降了下去。

因禍得福,舒白秋吃完藥後還睡得更沉了些,呼吸和心率都有好轉。

直到少年睡穩,也沒再有發燒和驚醒的跡象,傅斯岸才終于起身,離開了側卧。

他走去會議廳,室外的晨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

已經天亮了。

會議廳裏,醫生們正在讨論舒白秋發燒的原因。

照理說,病人現在的狀況,理應很難會反複發熱。

小舒先生前天才發過燒,昨天檢查時,他體內的白細胞數量就已經明顯降低了。

雖然少年昨晚有明顯的情緒激動,晚飯後還吐過,但舒白秋的腸胃沒有明顯抽搐,夜裏被喂水時也沒有反胃。

說直白些,醫生們甚至覺得。

以病人目前的虛弱狀況,他的免疫系統其實很難生得出這樣激烈的明顯反應。

更不要說還能燒到39度。

所以醫生們才有疑惑和意外。

恰在此時,傅斯岸推門進來,室內的讨論停了一瞬,衆人紛紛起身。

“Boss.”

“老板。”

傅斯岸面無表情,在首位落座。

他身後的屏幕已經被關機。從舒白秋的情況穩定些之後,側卧的臨時監控就被關掉了,只還剩下病人的實時體征監測。

麻醫生斟酌了一下,開口問道:“小舒先生的發熱誘因,您覺得是……?”

主座上,男人的眉眼漠冷如冰封,似乎比平日一貫的威懾更重,讓衆人都沒敢太久地直視他。

近乎漫長的一瞬之後,傅斯岸才終于開口。

“他剛才燒得迷糊,喂藥時醒過一次,說了句話。”

衆人并不知道小舒先生說了什麽。

但看Boss的氣壓,這話似乎并不讓人愉悅。

可即使如此,大家也完全沒能猜到這個結果——

傅斯岸說:“他問,‘還沒打完嗎’。”

“……”

針落可聞,滿室皆靜。

片刻後,才又有聲音響起。

“所以……”麻醫生皺眉,只覺胸口都有些不适的麻意,“小舒先生是覺得,自己在這種時刻,一定會挨打嗎?”

“有人給他灌輸了一個觀念。”

傅斯岸冷冷說道。

“他必須要為害死父母而贖罪,贖罪的方式就是摸石料。”

“摸不出來,後續伴随的可能就是挨打。”

醫生們都聽得皺眉。

饒是他們經手過的那麽多病人中,不乏飽受苛待者。

他們卻還是難免驚詫于舒白秋所遭受的重重困厄。

而在迅速的讨論之後,醫生們也得出了病人這次異常發熱的誘因。

“小舒先生的身體可能把這些事記憶成了一整個系列,他之前摸不出來就會挨打,身體會本能的有所防禦。”

“所以這次,即使沒有受到外力刺激,依然喚醒了他的身體記憶。”

“這可能正是一種過往的軀體慣性。”

麻醫生說完,自己都有些不敢細想。

室內也沉入了一片阒寂。

首座上傅斯岸的表情,更是凜然霜冷。

但這片沉默并沒有凝固太久,男人很快給出了指令。

“去交接班,換兩個新醫生來這值守待命。回去通知治療團隊,針對現狀,調整方案。”

“是,老板。”

守了一夜的醫生們接連起身,前去交接。

盧舟留了下來,助理的交班時間不是現在。

“Boss,您五個小時前吩咐的事項,助理B組已經去查了。”

昨晚,舒白秋剛剛睡着,盧舟就收到了傅斯岸發的文字信息。

讓B組去查,之前究竟是誰給舒白秋灌輸了這個贖罪的觀念。

“拉木海爾已經找到了人去交保釋金,他們的拘留時間還剩六個小時。”

盧舟問。

“您覺得,重點要放在他們身上嗎?”

傅斯岸卻道:“重點去查周銘。”

“洗腦灌輸,疊加動手,這更像周銘的手法。”

盧舟當即應聲:“是。”

傅斯岸又道:“周銘對舒家的情況不一定有這麽了解,去查一下他收養期間,和這兩個彜族人有沒有接觸。”

助理B組已經查過拉木海爾,他并不是一直住在聚居地。

反而由于拉木海爾熱衷賭博,此人在三年前就已經時常外出。

“不用延長拘留時間,直接等他們出來。”

傅斯岸聲線無瀾,甚至連方才的漠冷都褪去了。

男人再開口,只有一片毫無溫度和起伏的平靜。

“提前找好他們的債主。”

他說的話,聽起來沒有一個字是可以打折扣的比喻詞。

“去把這兩個人的嘴撬開。”

盧舟肅色直身:“是!”

***

舒白秋的高熱持續了大半天,直到下午,才将将消退了下去。

傅斯岸推掉了所有外出,但還有些事必須要他本人處理,所以他并沒有一直留在側卧中。

但在下午,一場視頻會議的中途,傅斯岸忽然收到了一條摔倒檢測提醒。

那是舒白秋的手環上發來的。

傅斯岸叫停了視頻會,起身直接走向了卧室。

在隔壁值守的醫生也收到了跌倒提醒,他們離側卧近,早一步到了卧室裏。

可是傅斯岸走過去,卻見到了兩人意外的慌亂神色。

“傅先生,病人不見了……!”

傅斯岸皺眉,望向室內,床上果然沒有那個熟悉的單薄身影。

絨被被掀開了一角,床邊的軟拖還在,就好像少年忽然被誰帶走了一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說二十四小時的全方位安保,羅絨還一直守看在側卧門口。

就是距離剛剛發來的跌倒提醒,至多也只有半分鐘。

不可能有外力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毫無痕跡地将人帶走。

而且舒白秋此時的手環,也還定位在卧室,并沒有外出。

“安靜。”

傅斯岸讓兩個醫生噤聲,讓開路。他自己走到了床邊。

床側,掀開的被角下還留着微微的體溫。

男人環視一圈,視線在可能容納下一個人的地方依次停留。

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一旁的衣櫃中。

側卧連着一個單獨的衣帽間,裏面放着大部分的床品和衣物。

而這個衣櫃就在床邊,只放一些床被和即将要穿的衣服,空間并不算大。

但或許正是如此,傅斯岸才多看了它一眼。

男人走過去,雙手拉開了衣櫃大門。

滿挂的衣物看起來并沒有什麽異樣。

但在長衣區的最下方,卻露出了一截瘦白的腳踝。

傅斯岸沒猜錯。

舒白秋真的在裏面。

少年不知在何時醒來,獨自翻下了床,光裸着腳,踩着地毯。

藏進了不算寬敞的密閉衣櫃中。

“小秋?”

傅斯岸低聲叫他,擡手分開了懸垂的衣物。

衣物後面,櫃子的內壁角落裏,果然蜷縮着一個單薄白皙的少年。

舒白秋環着雙腿,下颌埋在膝蓋後面,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聽到聲音,他才遲緩地睜開了雙眼,眼廓還有些高熱留下的微紅。

“先生……?”

“是我。”

傅斯岸沉聲。

少年張了張唇,似乎想說什麽。

但他氣力并不充沛,剛剛獨自下床藏躲進衣櫃中,好像就耗盡了他的所有力氣。

沒等說什麽,舒白秋的眼簾就垂了下來,

恍惚地,他又昏睡了過去。

傅斯岸也沒再叫他。

簡單确認了一下少年身上并沒有受傷,傅斯岸才伸手,将人從衣櫃中抱了出來。

才一晚上,少年卻仿佛又清減得厲害,似乎并不比一件風衣的份量更重。

門外,換過班的随行助理也趕了過來,見狀,不由有些意外。

也忍不住露出了和門口那兩位醫生同樣的怔愣表情。

傅斯岸沒擡頭,他把昏睡的舒白秋平穩地放回了床上,才示意醫生前去檢查。

随後,傅斯岸走出側卧,對助理道:“把衣櫃中帶五金裝飾的衣物全部拿走,衣架換成矽膠款。”

“衣服還是裝滿一些,不要空。”

“長衣區下方鋪一層軟墊,角落墊一圈軟綿。全部用特殊标記過的不易過敏材質。”

助理忙應聲:“好的Boss。”

傅斯岸又道:“動靜小一點。”

助理聲音壓得更低,小小聲應:“是。”

等醫生仔細确認過,舒白秋身上并沒有什麽傷,傅斯岸才離開側卧,回去了書房。

他繼續了剛才被中斷的視頻會議。

等到會議結束之後,傅斯岸還收到了一份新的資料。

這份資料并不是基于清早傅斯岸吩咐過的事,不過其響應速度也已經足有高效。

它正是對傅斯岸昨天新下達的指令的回應。

正與舒白秋的父母過世一事相關。

昨天,那個彜族中年人當面對舒白秋喊出“明天是你爸媽的祭日”之後,傅斯岸就差人去查了這件事。

有了更為明确的日期,調查也更快有了進展。

當年那場意外事故,終于将将被撥開了迷霧。

傅斯岸翻開資料,裏面收集的,正是三年前的那場事故。

三年前的冬天,舒家三口外出,意外遭遇山體滑坡。

在山路上行駛的汽車直接被滾石砸中,随後就被泥流吞沒。

事故報告顯示,當年汽車有過急剎車和急轉彎的痕跡。

主駕駛上的人生生将自己送到了危險之下,護住了副駕駛上的妻子,和後排的孩子。

但在三天之後,救援隊終于将車輛清出時,汽車的前排早已被落石砸變形。

前座的舒沐之夫婦兩人,都已經去世多時了。

厚厚的淤泥阻攔了生命探測儀的信號,連救援隊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活着,他們抱着渺茫的希望繼續清淤,最終在汽車後排,那個幸運形成的三角空間裏。

救出了這家唯一幸存的小孩。

被掩埋了整整三天之後。

舒白秋還活着。

傅斯岸看到這裏,身形忽然一頓。

在撲面湧來的源于劫後餘生的慶幸中,傅斯岸卻又敏銳地驚覺到了另一種不安的可能。

……長時間掩埋?

恰在此時,男人腕間的手表響起一聲震動。

——側卧中,再度發來了手環佩戴者的跌倒提醒。

傅斯岸推開資料,徑直起身,滾輪皮椅不由輕撞在光潔的牆壁上。

兩個小時前,舒白秋躲進了衣櫃中。

傅斯岸清楚,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他并沒有多作阻攔,只讓助理将衣櫃布置得更為柔軟安全。

但在此刻,得知舒白秋曾在汽車中被掩埋三天之後,傅斯岸卻瞬間心驚于自己剛剛的舉動。

或許那是個致命的錯誤,他根本不該讓舒白秋藏去櫃子裏。

——如果舒白秋有創傷後的幽閉恐懼怎麽辦?

剛剛再度響起的跌落提醒,更是說明了少年似乎又下了床,想要藏去衣櫃中。

有些幽閉恐懼,是病患個體自身未能預先察覺的。

直到誘發之後,才會真正産生後果。

傅斯岸幾步來到側卧,床上果然沒有了少年的身影。

來不及多想,傅斯岸直接拉開了衣櫃大門。

此時天色已晚,夜幕降臨,側卧內沒有開燈,光線已經比兩個小時之前深暗了許多。

也似乎比之前更為懾人。

傅斯岸頸側青筋微跳,他正要開口,卻聽見了一聲低弱的嗓音。

“媽媽……是你嗎?”

傅斯岸動作微頓,沒再出聲。

舒白秋的聲音清軟含糊,似乎仍舊有些不太清醒。

但他還能說話,沒有驚厥或異常顫聲,傅斯岸就沒有立刻驚擾他。

傅斯岸掃過衣櫃內,這次少年連腳踝都沒有顯露出來,只有因為過分皙白而淺淺露現出的一點足尖。

舒白秋藏得更深。

好像整個人都貼着衣櫃,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片。

在密閉的、狹窄的黑暗角落裏,少年聲音不甚清明,悶而輕緩地傳出來。

“不擔心,媽媽,我聽你的話……”

“我還活着……。”

聽清這句話的同時,傅斯岸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媽媽,我還活着。

傅斯岸的耳膜仿佛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似有無邊回聲,震得人心口發麻。

他驀地響起,之前,在将舒白秋帶去醫院體檢時,少年曾誤以為自己要被解剖。

那時,舒白秋對着護士求救,說。

“請不要解剖我,我想要活下去。”

數個小時的體檢之後,因為少年的身體狀況太差,惹得醫生都曾忍不住感慨。

說小孩幼時被養得很好,可近三年遭遇的颠簸這麽多,都不知道是怎麽撐下來的。

那時深藏的疑惑,在此刻,終于有了最終的解答——

舒白秋還活着,是因為要聽媽媽的話。

在那場毀滅了舒白秋整個世界的滑坡泥流中,他被父母竭力護住,在泥流下撐過了整整三天。

舒白秋親眼目睹了父母的離世,或許還聽到了媽媽氣若游絲的最後一聲叮囑。

所以舒白秋的求救,和那長達三年的噩夢捱受,或許并不是他本能的求生欲使然,并不是他旺盛的生命渴求。

只是因為,他要聽媽媽的話。

“寶寶,你要好好活下去……”

舒白秋做到了。

他那麽乖……那麽厲害地做到了。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溫暖的側卧裏,室內一片阒靜,黯然無光。

只有少年夢呓似的喃語。

那清軟的聲音并不帶丁點哭腔潮意。

卻如連綿的雨,長而密地恒久洇濕了人的心壟。

“媽媽……活着好辛苦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明晚零點後更新。可以早上來看。

怎麽這樣,寫到最後,邊寫邊狂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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