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狗
第04章 狗
一夜無夢。
……不,或許還是做了夢,只是醒來時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不記得了。
沈暮雲站在鏡子前,習慣性地清點青斑數量,然後看到自己左胸處的痣鮮紅欲滴,旁邊還殘留了奇怪的牙印。
牙印又尖又細,密密麻麻上下兩排,絕不是人類的牙齒能留下的痕跡。
沈暮雲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熟過,大腦正處于充分休息後的遲鈍狀态,僅僅只是擡手摸了摸那顆牙印,懶得深入思考,簡單粗暴地将它歸為幻覺。
除了牙印幻覺以外,身上的青斑還在擴散,比昨天又多了一塊,但顏色似乎變淺了一些。
是醫生的桃子味泡騰片起到了安撫作用?
想到泡騰片,他的手臂上忽然一層層地起雞皮疙瘩,似乎那是極為可怕的東西。但他認真回憶了三秒,竟不太想起得來泡騰片的味道。
一定是因為睡得太熟了。
沈暮雲照舊洗了熱熱的澡,難得精神不錯,下樓陪媽媽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很豐盛,他肚子也很餓,但不知為何,進食時總有一股奇怪的粘膩香味萦繞在口腔。
他不得不吃得很慢,沈淩山在旁邊耐心地看着,直到他把所有食物都吃完,才開口道:“今天有你的信。”
沈暮雲:“我的信?”
“嗯,或許是展會的邀請函吧,”沈淩山說,“在茶幾上,我沒有拆。”
沈暮雲走到茶幾邊,拿起那封粉色的信。信封上沒有貼郵票,僅僅只是用歪歪斜斜的筆劃寫着[沈暮雲收]。
他拿着信封回到餐桌邊,用餐刀裁開封口,裏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無法形容材質的“紙”,摸起來溫潤滑膩,讓人聯想到人皮,或者蛇剛剛脫下來的皮。
沈暮雲的呼吸驟然收緊,額頭開始冒汗,隐隐有種微妙的預感。
他謹慎地打開“紙張”。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密密麻麻的鮮紅色“我愛你”瞬間闖入眼簾,每個字都寫得很扭曲,偏偏又極具生命力,一筆一劃都深深嵌入“紙”內,張揚,狂熱,像是用刀劃破某種生物的皮,讓血液滲出形成紋路,刻滿之後将整張皮就這樣剝下來,血淋淋地送給心上人。
沈暮雲聞到了信紙散發出來的濃郁詭香。
他瞳孔收縮到極致,汗水打濕了手掌,震驚地看着眼前的表白信,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悸動,像是快要停擺的機器被加滿了油。
——他見過這樣奇特的字。
在夢裏,“大蛇”以他堕落的罪證作墨,以尾巴尖作筆,用同樣歪歪斜斜的筆跡,在他身上一遍一遍黏膩地寫下“我愛你”。
誰?
是誰寄過來的信?!
“寫什麽了?”身邊人開口問。
沈暮雲咬了一口舌尖,讓自己從沖擊中冷靜下來,緩了幾秒後才裝作若無其事地把信疊好,重新塞回信封裏。
沈淩山看了看他抖個不停的指尖,皺起眉:“給我看看,是不是有人給你寄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沈暮雲飛快将信封塞進口袋裏,朝媽媽露出微笑,道:“沒什麽,只是一封……邀請函。”
沈淩山眉頭皺得更緊,看了他片刻,然後往廚房裏喊了一句:“林媽。”
住家阿姨端着果盤走過來:“小姐,怎麽了?”
“你還記得今早的信是誰送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阿姨立刻哎喲一聲,新奇地跟他們分享:“今天的派信員倒是挺有意思的,是一條大黑狗!我買完菜回來就看到它乖乖蹲在門口,嘴裏咬着這封信,見到我後把信塞進我買菜的袋子裏,然後一路小跑着走了。”
“大黑狗?多大?”
阿姨在大腿的地方比劃了一下:“特別大!都到我這個地方了,我一開始挺害怕,但看它皮毛很幹淨,肌肉也很結實,不喊不叫,就覺得應該是家養的。”
沈淩山:“物業怎麽能讓不牽繩的大狗進小區?而且……”她轉過頭來看沈暮雲:“什麽展會的邀請函用狗來送信?”
沈暮雲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餐刀,一副丢了魂的樣子。
沈淩山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擺擺手讓阿姨先回去,準備等會安排人調查監控,找出到底是誰在惡作劇。
至于那封信——兒子不想讓她看,那就不看。
沈淩山對自己唯一的孩子向來很寬容。
“今天繼續在家畫畫嗎?”沈淩山主動轉移話題,試圖讓受了驚吓的兒子緩過神來,“我看到了你新畫作的草圖,似乎是人物像?難得看你畫人物。”
沈暮雲“嗯”了一聲,瞳孔還在顫。
“或者我把小玉叫回來,讓他帶你出去轉轉,散散心?”
沈暮雲搖搖頭,站起身道:“不用了,媽媽,我想盡快把那幅畫畫完。您慢慢吃,我先上樓了。”
沈淩山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的房間裏,迅速皺起眉,打電話給安保,讓他們查今早送信的人是誰。
高端住宅區的安保部效率極高。
半小時後,沈淩山就收到了調查結果。
“沈女士,非常不好意思,”保安在電話裏誠懇地向她道歉,“我們查了今天所有的視頻監控,都沒能找到您說的黑狗,業主們登記的寵物中也沒有符合您描述的狗。”
沈淩山眉間鎖成川字:“你的意思是,那條狗聰明到躲開了全部的攝像頭,在家門口蹲守到了我家的阿姨,然後再次避開攝像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小區中,而你們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察覺?”
保安長在電話中頻頻抱歉,并反複承諾将加強巡邏、增加監控,絕不會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沈淩山反複詢問每一種可能性,但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她不快地挂斷了電話,太陽穴開始隐隐作痛,一種微妙的直覺在冒頭,竟讓她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場慘烈的生日宴會。
沈淩山咬了一下嘴唇,很快做出了決定。她打電話給秘書,讓他安排人在別墅區加裝攝像頭,再聘請私人保镖,監護住所的安全。
小雲不能再出事了,無論如何。
她頭痛地想。
……
樓上。
“我愛你”
沈暮雲感覺自己中毒了。
只是一封匿名的信而已,惡作劇的可能很大,夢裏的記憶混雜着幻覺更加不可靠。他應該把它丢進碎紙機,再告訴林姨不要随便收陌生狗的東西。
但他好像被信攝走了心魂,回到房間後又一次把它拿了出來,對着太陽,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看,反反複複,看到眼睛幹澀、脖子發酸,最終确認了一件事情。
信上的每個字,都不一樣。
人類的語言對于寫信人來說似乎過于難以理解,所以每次落筆之時,“他”都要重新組織筆劃。
到底是誰?
沈暮雲神經質地咬住拇指指甲,在腦中一遍遍篩查自己的社交圈。
他幾乎沒什麽朋友,也不喜歡出門和人交際,這棟別墅并非沈家主宅,而且位處偏僻郊區,知道的人不多。
熟悉到能有他住址的人鳳毛麟角,就算把爸爸媽媽兩邊的親戚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
沈家人丁單薄,親戚之間氛圍很好,不可能對他做這種惡作劇。爸爸那邊更是全部意外過世,只剩下他一個人。
排除這些親戚,剩下的“嫌疑人”很少。
第一位,就是他新招的助手,沈乙。上崗的第二天他便告知了沈乙他的住所,并為他開通了小區權限。
第二位,是他的私人醫生,沈甲。他在沈甲那裏初次就診時,曾在病歷檔上如實填過自己的住址。
第三位,是他的好朋友兼大哥,梁和玉。梁和玉是他小姨家的養子,跟他一起長大,兄弟兩人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感情一直很不錯。梁和玉時不時會來他家探望他。
第四位,是幾個月前在學校裏認識的新同事,沈冰。那天他上完公開課後忽然犯病,在辦公室昏厥了半小時,醒來時正好在熱心同事沈冰的車上,因為不想被拉去醫院,所以沈暮雲拜托他送自己回家。
第五位,是他很欣賞的一位新銳畫家,沈丁。他在某次畫展上被一副作品深深吸引,而正巧作品的創作者沈丁就站在他身邊,于是兩人交換了聯系方式,沈丁問了他的地址,說有新的作品的話想寄過來,請老師指點。
第六位……
沈暮雲實在想不出來了。
再往外發散,只能将一些快遞小哥、網購商家、校檔案室管理員……等等一系列跟他完全不熟的人加入嫌疑。
稍微熟悉一點的,只有上面五位。
會是其中的誰?
沈暮雲把指甲一直咬到肉,還毫無察覺地繼續往下啃。他不應該深究莫名其妙的惡作劇,卻偏偏對這封信極為在意,每每想起來,胸腔裏都像有一萬只螞蟻在爬。
沈暮雲吸一口氣,陰沉地盯着信,終于放過發紅的拇指,把手伸向信紙的一角。
他撕下沒有寫字的地方,呼吸急促地将它塞進自己嘴裏,像異食癖患者那樣仔細咀嚼品嘗。
……甜的。
……口感很柔韌。
……很好吃。
沈暮雲将“紙”吞下去,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他已經吃掉了所有的邊角,只留下信的主體,并開始對信封蠢蠢欲動。
沈暮雲愣了幾秒,然後像被燙到了一樣猛地将信丢到床上,給自己倒了整杯冰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我在做什麽啊,他想。
冰水澆滅了胃裏的火熱,他冷靜了幾分鐘,把信拍了照,折起來收進書櫃最深處,讓它遠離自己的視線。
接着,他拿起手機,向五位嫌疑人同時群發了一條消息:
“你愛看我的畫嗎?把答案寫在紙上拍給我,謝謝。”
發完,沈暮雲把手機丢在床上,走到卧室的陽臺,将窗戶打開,讓外面的涼風吹進來,給滾燙的額頭降溫。
窗外是明媚的花園。
他拉下紗窗,正要轉身回床邊,又忽然停下動作。
他看到了一條大黑狗。
那條狗正如阿姨所言,足足有半人高,皮毛黑得油光水滑,體型修長矯健,此時正站在鄰居家的陽臺上,一雙黃澄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暮雲的方向。
沈暮雲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往後連退兩步,腳踩到畫畫用的木架,很快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尾椎痛得厲害,但他無法挪開視線,只能同樣直勾勾地看着黑狗,鼓膜咚咚直跳。
三秒對視,它忽然咧開了嘴,吐出紅紅的舌頭,隔着一條馬路朝沈暮雲快樂地搖起尾巴。
像一條看到了主人的、真正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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