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青衣客(二)

89   青衣客(二)

◎青衣客◎

西寧湖, 泛水舟的掌櫃覺得自己今兒又遇上了“貴人”。

泛水舟不大,也只是前幾日正好撞見了那位青衣客在此處,他的幾位友人包場了幾天, 賺上的一筆讓掌櫃喜笑顏開。

今日又有一年歲不大的少年急沖沖地過來,眼巴巴瞅着掌櫃,找他讨要那第一日宴請青衣客的幾位友人的名單。

這名單按例不該給,但掌櫃見這少年擡手甩一筆銀錢,腰間還帶着柄精巧的、縮小的青衣客同類小劍時,直覺該是遇到了青衣客的傾慕者、活生生的冤大頭,當即偷偷給了出去,事後将這當成跟人閑聊時的談資。

他哪知被他視作冤大頭的少年入了一處小院, 就徑直變了模樣。

一層薄如蟬翼的面具被他從面上剝落,真實的樣貌比之之前少了一分天真,多了絲機靈氣兒。

“大師姐, 參與第一日宴席的人的名字已經全部要來了,”柳夕的第三個師弟池因說,

“明日, 會有一個處世未深的少年去挨個拜訪第一日宴請最前的幾家,他是青衣客的仰慕者,豪擲千金就為借此機會親近其,這樣便沒有破綻了。”

池因把後續掃尾之事說完了,就挨個數名字:“王嚴, 李輝安,張梁……只是, 這些人與師兄并不相熟, 宴席也只是為了籠絡江湖中人, 為何要查?”

柳夕此刻聲線不似先前般柔和, 添一分刀鋒樣的淩厲。

“查的不是他們,是你的師兄。”柳夕神色冷凝,“我今日宴席上見到的他,似有着你師兄的大半記憶,卻并非煙客。”

“我問他其餘事他均能對答如流,獨獨不知師父常年裝病,就為了躲過我偷藏零嘴。煙客從未說出真相,但我知道我們皆對此心照不宣。”

“有煙客的記憶,不是易容的相貌……更古怪的是,我的一切感知都似乎在叫嚣着告知我無論他做了什麽,那都是煙客本人,若非是我次次用別的法子壓制——”

池因順着柳夕的目光,看見她左手指上一排細密的針眼。

一個醫者竟必須以自刺的方式保持理智?

針眼未滲出血來,但已足夠驚悚。

他幹嘶一口氣:“這是個什麽樣的奇詭玩意兒?師兄他可還……”

柳夕接話:“雲兒(藥童)查到,在另一個地方,出現了一個所謂青衣客的冒充者,他因搶奪了長生訣被人圍剿,但他不知身懷什麽秘技,才能脫身而出,隐匿得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就連周邊人對他的記憶都半點不清晰,恍若…一只亡魂?”

這不就和現在這假謝煙客的情況相似、奇詭得緊?!

難怪師姐會在意到這點!

池因深吸氣:“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打草驚蛇。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真正的師兄的下落……他會在哪裏?我們該怎麽找到他?”

兩師姐弟對視,柳夕:“師弟?”

池因:“師兄?”

竟是異口同聲。

若要尋人,柳夕/池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選就是她/他的第一個師弟/師兄,羅兀生。

*

羅兀生像是個乞丐似的蹲在被雨淌得生了青苔的石階口。

他不只是像個乞丐,而是現在就是個乞丐,亂糟糟被雨淋濕黏成一團的頭發,長得蓋住眼皮、嘴唇的睫毛和胡須,身邊蹲着幾個同樣扮相的當地乞丐,論誰也也沒法将他跟別的乞丐區分開。

唯一的不同處就是羅兀生正任由雨淋着自己,半點兒沒想着借房檐遮遮,看得他的“同伴”都覺得他是被雨淋傻了。

羅兀生和他的師姐弟不一樣,他走南闖北,是收集情報的好手。

他的眼線早已遍布各地,收集諸事,仿佛進一步就能窺破天機。但閣中人可以是任何人,有任何職業,他們如同芸芸衆生中任何一個無名人,在人潮中朝你投去一瞥,帶走所需的情報,是以羅兀生的閣為“無名閣”。

需要羅兀生動手的時候很少,涉及他同門師姐弟的事情算得上一個。

但當羅兀生在心底翻閱由旁人遞送,他記憶下來的情報時,久違的迷茫讓他任由自己淋雨——

一個手段粗陋的、煙客的冒牌貨,需得他動身前往此地?這冒牌貨甚至是當日直接就被旁人戳穿!

這很不對、這非常不對……

羅兀生越發品出一絲古怪來,若只是這種低級的栽贓能力,又怎會編得出來一整套的尋得長生古籍的事情來?

無名閣人去查過,哪怕是那個“青衣客”假冒的身份被直接揭穿,人也不知所蹤。但所有人依舊對古籍的真實性深信不疑,半分不相信其中存在有種種漏洞,不死心地下了各類懸賞抓人——

這等蠱惑人心的手段,和他冒充人的方式也太過沖突、矛盾!

而羅兀生也思忖着自己為什麽會不假思索前往此地,半分也不曾在路上逗留。

他擰緊眉頭,百般思索,分析着自己的性格,最大的可能竟然是——

他認為自己的師弟被卷入了這場長生的紛争當中,才會匆匆起身前往這裏、意欲找出這場紛争的源頭,幫煙客解圍……?

最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這是羅兀生分析出來的最大的可能性,也幾乎是唯一的可能。

但問題是:他認為冒牌的青衣客便是他的師弟煙客?

羅兀生感覺到腦袋傳來突兀的一陣尖銳疼痛,他的喉嚨裏也泛起一陣麻癢之意。這是羅兀生受傷時很常出現的一種反應,渴酒。他幼時颠破流離時便常給自己灌劣酒,來減輕受傷傷口的痛楚,久而久之就上了瘾。

羅兀生很确定這不是什麽幻痛,他在冒出剛才的念頭的時候真的受了某種傷。

他的身體在雨下沒有一絲顫抖,被多餘的毛發遮掩的眼眸像一顆黑色的、沉重的星辰,小拇指在微微顫動着。

他在渴酒。

一個腳步聲從羅兀生不遠處傳來,不是江湖人的輕盈無聲,像個習武的半吊子,總之是不怎麽需要在意的普通人。

身旁的乞丐從那個普通人手裏撈了幾枚銅錢,飛快地讓開了位置。

羅兀生作為個傻愣子,慢半拍地也伸手去接那幾枚銅錢,卻聽那陌生的聲音笑道:

“你不喜去煙花柳巷,我便來這丐幫紮堆兒的地方,果真尋着你了。

不過……怎會又想喝酒?是誰傷着你了,師兄?”

羅兀生擡起頭,對上一張含笑的,陌生、普通至極的面龐,這陌生面龐的視線正看向他微微顫着的小指。

分明陌生,又足夠熟悉。

這是只有他最熟悉的人才知曉的秘密,才能窺破的僞裝。

羅兀生頓了數秒:“……煙客?”

“在。”謝煙客道。

*

陳誠很容易找到了鑄劍師,這是個嘴拙的老實人,聽見他想要在他那裏鑄一把新劍,瞪大了眼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陳誠看着老鑄劍師嘴唇都在哆嗦的激動樣子,淡淡地自得地想:

知道自己鑄的劍會在我手上揚名,所以太激動了嗎?這種感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他表面上已不是太激動,謝煙客的概括般的記憶沒讓他擁有相似的氣度,卻讓陳誠經過這一小段時間就學會了裝樣子。

等陳誠開始用劍,謝煙客的身體記憶會讓他的進步一日千裏。

但這到底不過東施效颦,更別提他正打算丢棄最适合現在的“身軀”的一柄劍。

陳誠不了解劍客,就更不會知曉老鑄劍師不是激動,而是幾乎驚掉了眼珠子——

鑄劍師在江湖上是很老的、快要失傳的職業了。

厲害的劍客往往自己也擁有一手鑄劍的本領,自己鑄的劍與他們的身心更相契合,趨近完美。所以這種專門的職業就漸漸落寞下去了。

老鑄劍師一眼便能看出陳誠手中的劍是最适合他的,這樣的一柄好劍,這樣的一位心神契合的半身,為什麽要換?怎麽能換?

他吞吞吐吐問:“真的要換嗎……可是這……”

“換!這劍不順手!我要的是大開大合的那種劍!”

陳誠斬釘截鐵道,語氣略有一點兒不耐煩,劍不順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想抹消掉原來那個謝煙客留下的所有痕跡。

自己都取代“他”了,那所有的東西都該換成自己的所有物才對。

“……我試一試,”老鑄劍師說,但頭已經埋了下去,他怎麽可能做出更合适的劍呢,“那這原來的劍……”

他甚至沒有說出“舊劍”二字,鑄劍師認為這是很好的劍,它不該淪為過去物。

“那個啊,”陳誠把劍遞給他,眉梢帶着抹無所謂,“給你吧,熔了還是砸了都行——我只需要一柄劍。”

老鑄劍師這次連全身都在顫抖了,他捧着接過那柄被它的劍客抛棄的輕劍,眼垂向地面,心情萬分複雜又驚愕至極。

就算他老眼昏花,除鑄劍外對旁的一竅不通,他也能看出……這不是青衣客啊,這一定不是那位劍客。

是得了什麽病症嗎?有什麽病症,會讓一個人變得徹底不像原來的那個人?

甚至不像是一個……劍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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