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狼崽與羔羊

19 狼崽與羔羊

梅硯第一次發現宋瀾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羔羊,是剛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瀾到處提防着自己,将整個東宮鬧得雞飛狗跳。

那日梅硯剛教了《管子》一則:是者,生于慮,成于務,失于傲。意在告誡宋瀾行事要多思慮,不可驕傲自大。

狼崽子挺聰明的,認真學了,也聽懂了,而且學會了。

當天下午下了雨,梅硯查完最後一篇課業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他生怕宮門下了鑰,便要急匆匆地出門去,誰料東宮的門兒還沒出,就聽見一陣馬蹄聲,伴随着馬蹄聲一并傳過來的,是宋瀾那厮的狂笑。

少年高坐馬上,一身筠霧色的淺綠常服揉在細密雨絲裏,臉上挂着些燦爛的笑意,微微揚起的眼睛炯炯有神。

梅硯便撐着傘立住看他,一時竟沒搞清楚這少年想要鬧什麽。

“殿下,我朝何時有能在宮裏縱馬的規矩了,還不下來!”

宋瀾充耳不聞,只又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貝齒,朗聲:“少傅,下雨了,本宮怕你淋濕了衣裳。”

清朗的聲音隔着雨霧傳過來,梅硯一時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這孩子……莫不是在關切他吧?

事實證明,梅硯真的聽錯了。

下一刻,宋瀾便驅馬踢了踢,緩步行過來,而後在馬背上俯下|身子,朝梅硯再度伸出了手。

梅硯便換了只手撐傘,另一只手朝他遞了過去。

鬼使神差……

那是深秋時節,落雨之時卻有些寒涼,宋瀾卻剛剛縱馬疾馳了會兒,掌心甚熱,梅硯一觸,不由地想要縮回來。

然後他發現,縮不回來了,被宋瀾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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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崽子終于露出了他惡毒的本來面目,使了渾身的蠻力将梅硯拉到了馬背上,那把油紙傘一時沒拿住,落在雨水裏,摔了個肝腸寸斷。

梅硯是個文人,顯然沒這麽騎過馬,更沒料到宋瀾會有這樣的力氣,居然能拉動他……

呆了良久,他才回過神來:“殿下,你這是做什麽?”

宋瀾滿臉笑意地回過頭來,少年人熱氣騰騰的臉離他極近,他只來得及聽清楚少年的話:“生于慮,成于務,失于傲。少傅教的,本宮回去想過了,深思熟慮過後,覺得之前對少傅的态度确實太過傲慢,實屬不該。”

梅硯下意識想要點頭,轉念一想卻又不對:“你既學了道理,這又是鬧哪出?”

“本宮說了,怕少傅淋濕了衣裳,欲送少傅出宮,少傅不會有什麽意見吧?”

梅硯:“……”

你有病嗎!

大雨天,騎馬!在宮裏!拉我的手!還要送我!

誰要你送!

梅硯溫言細語慣了,這等情況下便是忍了又忍,也沒忍住,罵他:“馬,停下,你,滾下去。”

宋瀾嘚嘚地自顧自騎着馬,全把梅硯的話當成耳旁風。

雨水勢頭稍大,淋在二人的衣袍上,筠霧成了碧滋,紫怯逼近地血。

梅硯被宋瀾攬在身前,感受着身後少年的恣意與輕狂,一時竟沒了言語,曾經的輕蹄快馬終究消散在了時光的深長甬巷之中,久到他幾乎已經忘了,才沒馬蹄的淺草,如今生長在了哪片土地。

——終究是星離雨散,石火光陰。

待梅硯回過神來的時候,宋瀾已經快要驅馬到宮門了。

二人浸在雨水裏,宋瀾還好,渾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梅硯卻是要臉的。已經有許多個宮人忍笑經過了,他真不知道還能碰見什麽人。

年長宋瀾六歲的穩重告誡自己不能由着他這般胡鬧,梅硯便眼疾手快地從宋瀾手裏奪過了馬缰,長“籲”一聲。

懸崖勒馬。

“少傅,你會騎馬啊?”

梅硯冷冷地乜他一眼,擡腿把人踢下了馬背。

自小習武的狼崽子捂着摔疼了的屁股愣愣地看梅硯,滿眼難以置信,萬沒想到他那個滿身文氣兒的少傅不只會騎馬,腿勁兒還挺大。

哎呦他的屁股……

這麽一番折騰,宮門自然是下鑰了,梅硯出不了宮,只好在東宮裏将就一晚。

宮人們瞧見太子殿下濕漉漉地牽着馬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個同樣濕漉漉的梅少傅,俱是吓得不輕,忙請了兩人入室梳洗,又妥帖地為梅硯收拾出客房來。

太子殿下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先前還只敢趁那幾個老少傅睡着的時候給人家的胡子編辮子,如今都敢帶着梅少傅策馬狂奔了。

莫不是因為梅少傅沒有胡子吧?

梅硯有些懼怕這樣的電閃雷鳴的雨夜,又睡不慣宮裏的玉枕,傍晚的事便時不時地湧上腦海,一時又窘又氣,輾轉反側到半夜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

來人是廖華。

“梅少傅,深夜打擾,是卑職唐突了,但太子殿下說想見您,不知是否能前往一見。”

梅硯就住在東宮的側殿,離宋瀾只百十步的距離,他想不明白有什麽事兒非得讓自己過去,但想着那孩子到底是太子,總不好屈尊來見自己這個臣子,便也軟了心腸,由廖華帶路往正殿去了。

那還是梅硯頭一回涉足宋瀾的寝宮,乍見之下竟覺得有些心疼。

他雖是貴胄太子,卻素來不受帝後待見,小小年紀就被扔在了東宮,無人照拂,屋裏許多器具都已經陳舊了,卻也不知吩咐人換新的來。

廖華将人帶到了,便又退出去,順帶關了門。

“少傅來了?”

梅硯應了聲,卻沒瞧見宋瀾的人影,這才發覺他似乎是窩在床帳裏同自己說話的。

小宋瀾的鼻音有些重,說話也含含糊糊地:“今天的事,是本宮冒失了,本宮就是想氣一氣你,少傅別見怪。”

梅硯登時覺得好笑,他竟是在同自己賠情道歉?

“殿下,你怎麽……”梅硯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接受,正要問,卻聽得床帳子裏的人猛地咳了兩聲。

他心知不對,也不顧君臣之禮,上前拉了宋瀾的床帳。

小狼崽子已經燒得滿臉通紅,正縮在厚厚的被子底下瑟瑟發抖,方才強撐着精神同梅硯道了句歉,此刻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梅硯下意識地伸手去搭他的額頭,竟是滾燙,想是傍晚時分肆意妄為,策馬出汗又淋了雨,晚上便發起高熱來。梅硯嘆了口氣,才知道他素來都把自己藏在狼皮底下,也只有燒得有些糊塗的時候,才會像個小羔羊一樣軟綿綿地給自己的少傅道個歉。

梅硯一時滿是心疼,哪裏還會責怪少年的頑劣。

“殿下,你還好嗎?”

等了須臾,沒聽見小羔羊出聲,梅硯便欲起身去尋廖華喚太醫,這時候,衣袖卻被宋瀾抓住了。

小羔羊燒得眼皮都睜不開,但卻死死拉着梅硯的衣袖,嘴裏含糊不清:“別去,別去找太醫……”

“殿下病了,不看太醫,病怎麽好?”

“別去,少傅,你不要走。”

梅硯見他如此執着,也不好違他的意思。

“好,臣不走。”

梅硯在床邊坐下來,伸手溫柔的揉了揉他的頭發。

梅硯這夜終究沒睡成,既答應了宋瀾不去尋太醫,便只好尋來廖華煎了些退燒的湯藥,親自喂宋瀾服了,又照顧他到後半夜,燒才終于退了些。

小羔羊睜開眼睛,眼白泛紅,卻已經不複方才那般可憐巴巴了。

他見守在自己床前的人是梅硯,頗覺得有些意外,一時間又想不起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只那發狠的性子又上來了。

“少傅,你是不是也想找父皇告狀去?”

“告狀?”

“本宮胡鬧,想必你心中也氣壞了,你找父皇告狀去,也就能辭了太子少傅這個官兒了。”雁删停

梅硯瞧着他惡狠狠的模樣,此時卻只覺得好笑,原來這人清醒了以後便是這樣硬攆着人走的,可方才拉着自己的袖子不讓走的又是誰?

真是翻臉不認人。

“在臣之前的那幾個少傅,就是這般被殿下氣走的?”

宋瀾好似被戳中心思,有些含糊地摸了摸鼻子,答的卻是實話:“那幾個都是受不了本宮給他們的胡子編小辮兒才走的。”

梅硯便又笑了。

他生得溫和,笑起來便能顯出幾分親切,一雙杏眼裏泛着柔光,醉玉頹山之态。

“臣不走。”

梅硯說着,伸手給宋瀾掖了掖被子。

——

躲在被窩裏發的小太子長大了,卻如同當年一樣可憐,窩在被褥裏,燒的滿臉通紅。

梅硯不斷地浸涼了帕子給他換上,卻半點效果也沒有,他雖不懂醫理,卻知道這病來勢洶洶,許多人都是燒得暈過去,然後再也醒不過來。

他看着宋瀾氣息微弱,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一抽一抽地疼,比過往的任何時候都要疼。

梅硯取下帕子,将自己的額頭抵在宋瀾的額頭上,似乎要讓那份滾燙挪移到自己身上來才肯作罷,可沒有用。

冰帕子沒有用,他的額頭沒有用,他滾着淚珠一遍又一遍喊宋瀾的名字也沒有用。

人總是這樣,在仇怨與誤會面前倔強到不肯低頭,死倔着脾氣,死撐着傲骨,直到把那些難言的苦痛放到生死面前,才會明白什麽是疼。

這時候的梅硯,已經深切地體會到了那種感覺。

他不由地想起曾經自己喝下毒酒的時候,宋瀾跪在少傅府裏哭天搶地;又想起自己拿花瓶碎片割了脖子的時候,宋瀾不惜以命相要。

原來求一個人不要死的滋味,是這樣的。

作者有話說:

“是者,生于慮,成于務,失于傲。”出自《管子》,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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