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銀燈宴

42 銀燈宴

梅毓正式迎來年假的時候, 一連下了兩日的雪也終于停了,他望着遍地的銀白,有一種如墜雲端的夢幻感。

從他正式入仕那一天算起, 就面臨着尚書令任上的無數卷宗,不誇張地說,他可真是一天都沒歇過。

人家說有能者多勞, 看來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約老天爺就是見不得這等能者有空閑的時候, 所以一大早,梅毓就聽說了梅硯被人劫持還受了傷的消息, 他一時整顆心都慌起來,讓人備了馬車就往少傅府趕。

梅毓一進門,恰好看見東明端着兩碗藥從廊下走過, 連忙就喚住了。

“東明,我聽說景懷受傷了,怎麽有兩碗藥,還有誰傷了?”

給梅毓報信的那人把話說得一知半解, 梅毓只知道梅硯被蔡華敬劫持了的事情, 并不知道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東明撓撓頭:“大公子, 是陛下。”

梅毓愣了愣,從東明手裏接過那兩碗藥, 說:“他們人呢, 我去看看。”

東明伸手一指,倆人都在卧房裏呢。

梅毓端着藥, 沉穩大方地從東明面前走了過去, 一直走到梅硯的卧房前, 還沒走近就能聽見裏面傳來了宋瀾的喊叫聲。

“嗷, 少傅輕點輕點輕點, 這也太疼了。”

緊接着是梅硯有些清冷無奈的聲音:“你現在知道疼了,昨晚怎麽不知道收斂一些。”

“朕……朕昨晚已經很收斂了。”

梅毓在外忍無可忍,伸手敲了敲房門,而後便是屋裏兩人同時噤聲,過了許久,才聽見梅硯說:“是東明麽,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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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毓推門進去,将那兩碗藥往桌子上重重一擱,“是我。”

早些時候宋瀾不要臉,每每見了梅毓都是一口一個“兄長”的叫,生生地把君臣之間的規矩給叫沒了,便是最穩重端方的梅逢山也不習慣私下裏再行那些君臣的禮節了。

他放下藥,往屋裏另一側看了眼,只見宋瀾大咧咧地坐在一張貴妃榻上,梅硯正在往他胳膊上纏繃帶。

兩人也有些尴尬,俱喚了“兄長”。

梅毓這才走近了去看,只見宋瀾右手臂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刀傷,像是剛愈合又崩裂開了,傷勢有些嚴重,皮肉都翻卷開了,正往外滲血。

“你們方才是在包紮傷口?”

梅硯不知道他和宋瀾的話被兄長聽到了多少,心裏有些沒底,只得低聲說:“是啊,他的傷口不小心裂開了。”

至于是怎麽“不小心”,傷口又是怎麽裂開的,這便是不能說的事了。

好在梅毓不是大理寺裏查案問案的官員,不曾留心梅硯這話,只是目光觸及到梅硯的面頰時,面色頓時一變。

梅硯臉上的紅腫已經消了,舌頭上的傷也在唾液的浸潤下好得差不多了,唯獨嘴角的傷還疼着。

他膚色白,唇又薄,嘴角兩側兩道勒痕極其顯眼,梅毓想不看到都難。

大約是被自己兄長盯得有些不自在,梅硯下意識地騰出一只手來,提了提自己的衣領。

“我一早就聽說你被人劫持了,不想陛下也受了這麽重的傷,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天子腳下,有人敢行刺?”

宋瀾昨日匆匆回宮,朝臣們雖有諸多不滿,但最後也沒人敢問堂堂的大盛帝王不在宮裏究竟是做什麽去了,一衆官員議完了事便休沐了,所以蔡華敬劫持梅硯的事情現如今并沒有太多人知道。

梅硯沒打算瞞梅毓,挑挑揀揀地把這兩日的事情說了。

梅毓聽完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雖說梅硯講得輕描淡寫,但只看他們兩個渾身是傷的樣子,他也能夠相見當時的情況有多麽緊急。

天子腳下,三生觀外,吉慶帝的地盤,劫持朝廷命官,威脅帝王性命,居然有人敢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

梅毓越想越覺得後怕,“那蔡華敬是蠱蟲發作而死?那豈不是死無對證了?”

說話的空檔,梅硯已經将宋瀾胳膊上的傷重新包紮好了,此時兩人正乖覺地埋頭喝藥呢。

比起梅硯,宋瀾在面對苦黑的湯藥時可謂是勇氣可嘉,一口氣喝完還咂咂嘴,而後笑着擡頭對梅毓說:“雖是死無對證,但那蠱蟲就是線索,盛京城裏沒這東西,朕懷疑是外頭的什麽人。”

大盛地廣物博,一句“外頭的人”實在包含了太多的信息,有可能是江湖人士想要揭竿而起,也可能是異域番邦。

梅毓将宋瀾手裏的空碗接過來,不由地皺了皺眉,“操控蔡華敬的人是誰先不談,臣倒有個疑惑想不明白。”

“兄長是說?”

梅硯艱難地喝完了藥,放下碗的時候眉頭皺的舒展不開,還有些風寒未愈,他懷疑自己的藥比宋瀾的藥苦。

梅毓把他的碗也接過來放到了托盤上,順手從桌子上摸了快蜜餞遞給梅硯,這才說:“此人能夠用蠱蟲操控蔡華敬,又能夠召集到江湖死士為他所用,可見是個很有能耐的人。他費盡心機安排蔡華敬劫持了景懷,又把陛下逼上死路,這麽步步周全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多部署幾個人,反而讓景陽侯有機會進去救人呢?”

倒不是梅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這番話說的是很有道理的,其實宋瀾和梅硯也一直沒有想明白,這人大費周折安排這麽一出戲,究竟是為了個什麽?

說是恨梅硯,可也只是扇了梅硯幾個巴掌又言語折辱了一番;說是恨宋瀾,可也只是讓宋瀾的刀挑破了兩層衣裳,到頭來蔡華敬死得凄凄慘慘什麽都沒撈到。

該不會只是讓蔡華敬出口惡氣吧?

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裏藏了這麽一個意圖不明的始作俑者,令人思來覺得後怕。

梅硯自我安慰一般地嘆了口氣,“大約是那人并不知子春和紙屏會臨時決定去三生觀,所以子春才能趁人不備鑽了空子吧。”

梅硯素來謹言慎行,甚少會說這等無憑無據的推測之語。

宋瀾不由地頓了頓,想着還是要盡早讓杭越将事情查清楚,梅硯才能徹底安心。

若真像梅硯猜測的一般,只盼那人不是盛京城裏的人。

不知有幾人信了這樣的可能,而在風波未起之前,他們只能姑且将事情朝着最簡單的方向設想,不然連覺都要睡不安穩了。

——

這日以後,宋瀾又派了不少禁衛軍到少傅府,日日夜夜守着梅硯的安危,知道的是太子少傅梅景懷被陛下看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看押犯人呢。

但東明發現,他們家向來最要面子的主君這次卻不要面子了,任憑那些禁衛軍守在少傅府門前,自己安安心心在家養病,完全不覺得有什麽奇怪之處。

他自然是不知道宋瀾與梅硯說過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話的。

宋瀾在白天在宮裏催着杭越和周禾查刺客,晚上就悄悄到少傅府探望梅硯,如此相安無事數日,到除夕前夜的時候,梅硯的傷病也基本好了。

除夕夜這日,宋瀾在宮裏設了宮宴,遍邀朝中達官顯貴入宮赴宴。

梅硯在府上養了數日的病,如今整個人都犯懶,原本是不想去那宮宴的,是東明在他耳朵邊兒上唠叨個不停:

“今年是陛下登基以後第一次宴請群臣,您瞧前兩年的時候哪有過這樣的排場,小人覺得陛下多半是為了主君您才設下這場宴會的,您若不去,陛下要傷心了。”

“還有,這可是大公子第一年入仕,大公子那官高責大的,這宴會必然是要去的,您若不去,就留大公子一人與那些朝臣打嘴仗了。”

“還有還有,陛下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全呢,您若不在,他指定要與景陽侯喝酒,到時候喝了酒不利于傷口恢複,心疼的還不是主君您?”

梅硯聽了這些話覺得也是,自己似乎是沒什麽不去的理由,于是便吩咐了東明去拿朝服來換。

東明覺得梅硯穿朝服的時候是真好看,紫怯色的袍服不同于梅硯平日愛穿的素色,穿上就顯得貴氣逼人,又戴六梁冠、佩金魚袋,那是大盛朝二品大員才有的規制,是天子座下文臣中最為顯赫的象征。

如今梅硯的身子已經養好了,如玉的面容清冷烨然,颔下的舊疤只餘下一層淡淡的粉,幾乎瞧不出來。又因着是冬天,宋瀾總讓人往少傅府送羊湯,補得梅硯胖了些,那朝服穿在身上終于不再顯得那麽寬大,紫衣玉冠,襯他那張谪仙面容便很相宜。

宴會設在瑤光殿旁的闳宇樓,因是宋瀾登基以後第一次宴請群臣,禮部的官員着實費了一些心思。整個闳宇樓都被銀燈點綴,角樓之上有皮影班子耍皮影,樓閣之間有花燈匠人降花燈,絲竹管弦層出不窮,舞女樂姬堪稱絕世。

那真是說不出的奢靡了。

梅硯到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他不喜與人客套,只含着淡淡的笑與幾個來套近乎的官員見過了禮,又與陸延生、沈蔚等人說了些寒暄話。

等了些許時候,景陽侯周禾與南诏世子段驚覺便一同來了,梅硯遠遠地就聽見一陣躁動,擡頭一看,正瞧見周禾一身銀裝輕甲,雖驚才風逸卻有些風塵仆仆,像是剛從巡防營過來。相較之下,他身側的段驚覺便從容許多,一雙柳眼含着南國春意,疏閑雅意不改姿容。

梅硯看得心中一動,也算玉人成雙影吧。

周禾一瞧見梅硯便笑着與他打招呼:“梅少傅,您身子都大好了嗎?”

“都好了。”梅硯笑着禮過,又道:“紙屏的醫術堪稱天下奇絕,他日日往少傅府跑,我再不好,該成暴殄天物了。”

段驚覺整個人都與這繁華的筵席有着格格不入的疏離感,但見着梅硯說笑,還是熱絡地說了會兒話,言語間提到宋瀾的傷情,周禾才擡了擡腦袋:“陛下還沒來嗎?”

梅硯往樓外看了一眼,意味深沉地說:“聽說左相有事要奏,在瑤光殿呢。”

周禾悻悻地飲了口酒:“大過年的,就他事多。”

梅硯笑了笑,知道周禾聽見孟顏淵的名字就煩,他懶得管,也便自顧飲茶了。

與宋瀾在瑤光殿議事的不只孟顏淵,實則還有梅毓,三人不知在商量什麽,緊趕慢趕來到闳宇樓的時候,已經是酉正時分了。

外頭的天色徹底黑下去,簇簇銀燈燃着明火亮起,歌舞奏樂共鳴間,令人生出許多恍惚之感。

火樹銀花也不過如此。

孟顏淵随着宋瀾進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但宋瀾與梅毓的神情倒是泰然自若的。梅硯坐着看了會兒,覺得他們方才的談話大概會比今晚的宮宴有意思。

衆朝臣施禮又落座以後,宋瀾便坐在上首慢悠悠地說了些禮賢下士、體諒諸卿的言語,随後便是數不盡的玉盤珍馐,道不完的歌舞音鈴。

氛圍太過熱鬧,梅硯抵不過周禾等人來回敬酒,也喝了兩杯。

宮宴上的酒有些嗆人,梅硯本就是個不擅飲酒的人,兩杯下肚,已經有些醉眼迷離,只好由東明扶着出去吹風。

東明嘀嘀咕咕了一路:“這景陽侯也真是的,明知道主君的病剛好,就拉着主君喝那麽多酒,他自己倒是喝得痛快,也不想想主君受不受得了。”

梅硯被東明的話逗得哭笑不得,帶着些鼻音說:“子春愛喝酒,不過與我推了兩次盞而已,是我自己酒量太差了。”

說話的功夫他們已經走到了闳宇樓外的庭院裏,此方寂靜,再回首看過去,只見扇扇窗明,銀燈镂花透燭火,檐角堆着的零星碎雪亦有點點銀白,樓上皮影戲不斷,廊下花燈影未絕。

真是一副盛世景,教九天上的谪仙也墜入凡塵,流連忘歸。

梅硯不知不覺看得呆了。

東明擔心他是身子不适,打量了梅硯半晌才問:“主君,您怎麽了?”

梅硯卻笑着搖了搖頭。

“我幼時随祖父與父親入宮赴宴,也曾見過這樣的銀燈滿樓,那一年的宮宴比這還熱鬧,有人醉了酒,有人亂了性,有人孤單單一個怪可憐,還有人一生都走不出那一天。”

東明是在錢塘的時候才跟着梅硯的,自然不知道從前那些事,如今被梅硯一說,只覺得半句話也聽不懂。

“主君您說什麽?”

醉了吧?

梅硯卻搖了搖頭,自顧自往回走,喃喃說:“銀燈夜宴啊。”

此宴因為太過奢華,後被載入史冊,果真叫做銀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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