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雲川吶
73 雲川吶
天順四年春, 乍暖還寒。
盛京城裏剛下過一場早春的雪,長街上的屋檐上還有未消融的碎雪,天氣冷得出奇, 就連江邊新生的柳芽都蔫了個徹底。
明明是欣欣向榮的時節,卻讓人覺得一切都是索然無味。
略顯蕭索的天氣裏,宋雲川早早帶了一隊人馬出了城門, 因為走得匆忙, 街上沒提前清道,所以引得百姓們紛紛駐足。
這就是大盛的太子殿下……宋雲川?
這就是宋雲川, 璞玉渾金,年少盛才,年僅十四歲就幫着皇帝打理政務, 被天下百姓和滿朝的文武百官都寄予了厚望的大盛太子。
宋雲川穿着一身水華朱色的宮袍,眉目出衆而不張揚,少年的身形已經長開,俊秀得像詩詞裏寫的琢玉郎, 琢玉郎揚鞭策馬, 未及冠而發輕揚, 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種尊貴的氣度。
一行人策馬往城門去,落在宋雲川身後的一個禮部侍郎擡起袖子擦了擦跑馬跑出來的汗, 勸道:“殿下, 那南诏世子是來咱們盛京為質的,讓他在城外等一等也無妨, 您不必這樣着急。”
宋雲川微微轉過首看他, 眉眼略彎, 言語裏是與他這個年齡并不相符的寬和有禮:“我大盛崇古尚禮, 即便這次是南诏求和, 也不可能怠慢南诏的世子,更不能讓人幹巴巴地在城門外等着。”
禮部侍郎無話,只能揚了揚馬鞭,跑得更快了些。
這正是段驚覺初入盛京城為質的日子,宋雲川親自帶了禮部的官員出城去接,雖緊趕慢趕,卻還是慢了一步,等他們出城門的時候,段驚覺的馬車已經在城外等了好一會兒了。
禮部侍郎勒馬皺眉,不滿道:“還真是南诏這等偏遠之地養出來的世子,怎麽半點禮數也不懂,太子殿下親自屈尊來接他,他竟敢躲在馬車上而不下來拜見?”
禮部侍郎說着就要上前去,卻被宋雲川擡手制止了,淡笑:“侍郎大約是跑馬跑累了,且在此歇着,本宮自去見見南诏世子。”
宋雲川說罷就打馬而去,禮部侍郎想要再勸,卻已經勸不住了。
宋雲川獨自一人在段驚覺的馬車前下了馬,一身水華朱色的宮袍舒卷在料峭春風裏,嘴角含着的笑意溫潤到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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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也好聽,琵琶奏琴弦一樣溫和:“馬車裏可是南诏世子麽?”
牽馬的長随立刻上前拜見,又有人湊在馬車車窗外與車上的人低語了幾句,不過片刻,就有個穿得渾身素白的人下了馬車。
那人一襲輕紗袍逶遲在地,身形款款而來,一雙柳眼含着碎雪,微微帶上些媚态,面容清絕,只是太出塵了,清冷得有些不像凡人。
天順四年的段驚覺與宋雲川差不多年紀,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與宋雲川一樣,并沒有十幾歲少年該有的任何特質。
或是頑劣,或是嬌貴,或是輕狂,只有那一身不流于俗的清冷姿态映入眼簾。
年少的段驚覺不卑不亢地走到宋雲川面前,斂了眸子就要下跪,卻又被宋雲川伸手制止住了,太子一笑,語氣溫和:“你是南诏世子,身份亦尊崇,見本宮時不必行此大禮。”
段驚覺那張清冷的臉就呆住了,怔怔立了好一會兒才擡頭打量眼前的大盛太子,只見是個溫潤如玉的少年,貴氣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璞玉渾金。
他腦子裏只剩下這四個字。
段驚覺堪堪回過神來,然後攏起袖子沖着宋雲川行了一禮,嘴角微微彎了彎,那份清冷終于減了兩分。
宋雲川伸手把人扶起來,笑道:“沒想到世子來得這樣快,本宮出來得有些匆忙,未備接風之禮,委屈世子了。”
段驚覺又是一愣。
來此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告訴了自己無數遍自己是來大盛為質的,此後的屈辱嘲弄都要一一咽下。
然而他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大盛太子,竟是這樣一位寬和有禮的君子。
這麽一個恍惚,料峭的春風就掀起來,段驚覺不由地一個哆嗦。
宋雲川這才皺了皺眉,看了段驚覺單薄的紗袍一眼,問:“世子冷?怎麽沒多穿件衣裳?”
段驚覺搖搖頭,這才開口說了見到宋雲川以來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和人一樣清冷孤絕,只道:“未曾料到盛京地界如此寒涼,沒帶應季的衣物。”
宋雲川這才了然,想起南诏是個四季如春的地方。
他回頭沖着身後的幾個禮部官員說:“速派人進城取件氅衣來。”
底下的官員不敢有違,連忙派人去取,宋雲川這才對段驚覺說:“天既冷,世子上馬車吧。”
段驚覺有些局促地看了宋雲川一眼,見他們一行人都是騎馬來的,于是微微搖了搖頭,這不合規矩,沒道理自己坐馬車卻讓大盛太子騎馬。
宋雲川又是了然一笑,将手裏的馬缰扔給手下人,轉身往段驚覺的馬車上走,道:“罷了,本宮與世子同乘一車吧。”
段驚覺的這輛馬車不算寬敞,即便只坐了他們兩個人,也必須要靠得極近才能坐得下,他們就一個穿着貴氣的紅袍,一個穿着素淨的白衫,并肩坐在一起,耳邊只能聽見車轍作響和呼呼而過的風聲,并沒有別的聲音。
大概因為宋雲川實在是個太過和煦的人,所以沒過多久就又主動開口打破了這份寂靜。
“世子的名可是‘驚覺’二字?”
段驚覺點點頭,垂着眸子稱是。
“這名字倒是很新奇,是按了輩分,還是有什麽深意?”
“無深意,大約是好夢易醒的意思。”
“不。”宋雲川笑得眉眼彎彎,一臉溫和地說,“依本宮之見,不如說是‘雷霆乍驚,餘獨不覺’,踽踽獨行于這世上,最難得的便是這樣一份不流于俗呢。”
段驚覺第三次愣住。
恍惚中,宋雲川又已經問起了他有沒有表字,他答“紙屏”。
“那……”宋雲川琢磨着問,“本宮該叫你段驚覺,還是段紙屏?”
不等段驚覺說什麽,他就自顧自地答:“叫紙屏吧,似乎顯得親切些,只本宮還未取字,你叫本宮雲川便好。”
馬車一晃一晃地走着,段驚覺掐緊了自己攏在衣袖下的手,強迫自己不要因為這幾句話就沉淪下去。
然而宋雲川還在絮絮叨叨地關切他,細微之處連父王和母後都比不上,段驚覺感受着宋雲川身上散發出來的溫和氣度,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輕輕說了聲“好”。
雲川吶。
——
宋瀾聽得瞠目結舌,只知道呆呆地坐在浴桶邊上,連要幹什麽都忘了。
梅硯有些不滿地皺了皺眉,用沾着水的手在宋瀾面前甩了甩,水珠甩到宋瀾臉上,後者才終于回神。
“發什麽呆呢,去幫我倒杯水,我講得嗓子疼。”
宋瀾“哦”了聲,任勞任怨地去倒了盞茶回來,然後才有些難以置信地問:“少傅是怎麽知道這些事兒的?”
梅硯把茶盞交還給他,然後有些疲憊地往下沉了沉,浴桶裏的水一直漫過他清秀的下巴,水氣氤氲了小半張臉。
他沒答,只聲音懶懶地說:“我知道的還有許多。”
——
梅硯知道的還有許多,比如天順四年冬天,那場盛大奢靡的除夕宮宴。
十一歲的梅硯随着梅時庸與梅成儒入宮赴宴,整個宮苑了都是耀目的火樹銀燈,絲竹管弦聲聲入耳,魚貫而入的宮人看得人眼花缭亂。
小梅硯被梅成儒牽着往闳宇樓走,一路上遇見了許多父親的同僚,人人都誇贊他,說梅家二公子真是年少好姿容,長大以後必定也是朝堂棟梁。
小梅硯聽了這話還有些沾沾自喜,宮宴之上有許多随父兄赴宴的富家子弟,梅硯壓根沒把他們放在眼裏,那時候的他是很有傲氣的。
直到他在群臣中間看到一個人,穿的是通身的雪白紗袍,一張清絕的面容與這盛大的除夕夜宴顯得格格不入。
小梅硯拉了拉梅成儒的袖子,問:“父親,那是誰?”
梅成儒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那便是南诏來的世子,叫做段驚覺。”
“可坊間都說他是來盛京城為質的。”
梅成儒伸手撫了撫小梅硯的額頭,搖頭說:“景懷你記着,有雲川太子在一日,便不會有人提‘質子’二字。”
小梅硯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少傾就将這件事忘在了腦後,直到宮宴過半,他吃飽喝足以後想到禦花園轉一轉,結果卻在半路被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絆住了路。
那孩子一個人蹲在宮苑裏默默流眼淚,孤零零地,瞧着有些可憐,小梅硯就上前去問他。
“你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小公子啊,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哭?”
孩子嗚咽兩聲,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梅硯,然後肚子“咕嚕”叫了兩聲。
小梅硯就笑了,心道這孩子必然是從宮宴上溜出來玩而沒來得及吃什麽東西,便伸手拉起他,要帶着他回闳宇樓。
孩子很順從地跟着小梅硯走,只是一路上都哭哭啼啼的,時不時還扯住梅硯的袖子擦擦自己的眼淚,新做的錦袍就那樣被毀了大半。小梅硯卻沒生氣,反倒溫柔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問:“你還沒說呢,你是哪家大人的孩子啊,你的父兄是誰?”
孩子淚眼汪汪的,沒說自己的父親是誰,只說他哥哥叫“雲川”。
十一歲的梅硯不知朝堂事,是聯想不到“雲川”可能姓宋這件事的,只道孩子太小,便繼續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恍惚中,這一走就走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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