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遺恨
76 遺恨
但凡是記性好些的就不會忘了這位三生觀的上玄真人是誰。
不錯, 正是當初的吉慶帝,先帝與懷王的君父,今聖宋瀾的皇爺爺。
話又說回來, 上玄真人既然是宋瀾的皇爺爺,也就是宋鸾音的皇爺爺,所以消息一傳過來, 懷王就連忙讓人知會了宋鸾音。
事發突然, 幾人一時顧不上段驚覺的事,連忙命人備了馬車一同趕往三生觀。
梅硯與上玄真人非親非故, 按理說沒有跑一趟的必要,但他好歹與上玄真人有過一面之緣,又得了宋瀾一張婚書, 便覺得去一趟也應該。
馬車大概走了兩個時辰才到山下,梅毓扶着宋鸾音下了馬車,梅硯也從另一架馬車上下來,擡眼一看, 山腳下已經齊刷刷地站了兩排禁衛軍。
梅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裏的廖華, 遂問:“廖總領, 陛下已經到了嗎?”
廖華看到來人連忙行禮,恭答:“陛下與南曛郡同來, 已經到了一會兒了, 方才懷王也已經到了。”
“上玄真人怎麽樣了?”
廖華搖搖頭,看那神色不是不知道, 而是上玄真人的情況不太好。
梅硯便不再多問, 與梅毓和宋鸾音夫婦一同上了山, 到三生觀時已經是醜時了。
三生觀從未有過這麽多人的時候, 院子裏有兩個小道士哭哭啼啼地煎藥, 靜室的門開着,宋南曛站在門口,宋瀾與懷王坐在屋裏,上玄真人有氣無力地躺在床榻上,榻邊還守着兩個診脈的太醫。
這種時候,幾人之間也沒有拘那些俗禮,宋鸾音坐在懷王身側,猶豫了一下,問:“父王,皇爺爺他……”
懷王搖頭不願多說,宋瀾尚好,開口道:“太醫說皇爺爺大約就在這兩天了。”
梅硯聞言有些不解:“是得了什麽急症嗎?怎麽突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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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或許不知情,但梅硯半年前還來過一次,那時上玄真人的身體還很康健。
宋瀾嘆口氣,搖搖頭:“大約就是陽壽盡了。”
濃重的悲戚籠罩在這小小一間靜室裏,每個人的心裏都生出些酸澀與不安,直到守在上玄真人床前的太醫過來回話。
“陛下,上玄真人問是不是梅尚書與梅少傅到了,想請二位過去說幾句話。”
梅硯與梅毓對視一眼,皆有些愕然。
但時不我待,自然也由不得他們愕然多少時候,兩人就被兩位太醫催促着走到了上玄真人的床前。
老者疲乏地躺在床榻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身上穿的還是那身顏色淺淡的道袍,他發花白,眼角的皺紋像是一道道深深的溝壑,任憑如何填補,也難平萬丈深淵。
人世走一遭,就是七十多年風雨。
上玄真人的眼睛并沒剩下太多光澤,只是強撐着精神打量了梅硯與梅毓幾眼,然後扯着嘴角笑了笑。
有氣無力:“挺好的。”
梅硯與梅毓皆是一愣,什麽挺好的?
不等他們開口問,就看見上玄真人伸手指了指梅毓,說:“你弟弟字景懷,我已經知道了,你字什麽?”
梅毓長揖一禮:“晚輩梅毓,字逢山。”
“逢山,很好。”他眯起眼睛,像是要從梅毓身上看見誰的影子一般,最後說,“你與枕書倒是有些相像。”
梅毓的樣貌其實更像他父親梅成儒,若真要說他與唐枕書有什麽相似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副清正的氣度。
梅毓似有所覺,笑了笑,接着上玄真人的話往下問:“您認識晚輩的外祖?”
“認識,怎麽不認識。”上玄真人擡起眼睛瞥了一眼窗外,正是盛夏酷暑時節,人間一派好景色,他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說,“我與你們外祖有很多年的交情,那時候,他們兩個都還很年輕。”
此時此刻,圍在上玄真人榻前的不只是梅硯和梅毓,懷王和宋瀾就站在旁邊,宋鸾音和宋南曛也已經湊到跟前來,過往的記憶潮水一樣地翻湧上來,衆人一時都各有所想。
梅硯想起了翁翁那手舉世無雙的字,宋瀾想起了兩位外祖提起盛京城時的神色,宋南曛最直白,他說:“皇爺爺,趙先生說我與您長得很像。”
說起來這還是上玄真人頭一回見宋南曛,他頗為憐愛地拍了拍宋南曛的手,問:“是麽,旌眠這樣說?”
宋南曛鄭重地點了點頭:“趙先生還問我您的身體好不好,他還說,您是他的故人。”
故人。
上玄真人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明明已經是有氣無力,這一咳卻着實有些驚天動地。懷王吓了一跳,連忙讓那兩個太醫上前把脈,過了好一會兒,劇烈的咳嗽才稍微緩了緩。
上玄真人的眼睛有些渾濁,他虛虛擡手抓着面前虛無的空氣,口中喃喃:“信……”
衆人沒聽清,宋瀾又問了一遍:“皇爺爺您說什麽?”
“信,信啊!”
最後一個字像是從老者的胸腔裏吼出來的,那也是他最後的力氣了。
那雙渾濁的眼睛始終注視着前方空蕩蕩的房梁,虛抓的手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僵硬下來,最後一口氣吐出來,七十多年的過往在這一刻徹底成為歷史。
或是帝王的輝煌,或是山水間的隐逸,或是平生的遺恨,此後都再無所知。
懷王指尖顫抖着探了探上玄真人的鼻息,不免悲從中來,哽咽着喚了一聲“父皇”。
這一聲之後,滿室皆跪。
天潤三年七月初四,吉慶皇帝,上玄真人,于三生觀中溘然長逝。
有人說人在死前的那一刻,腦子裏想的會是此生最為遺憾的事,遺憾至死難平,便成了遺恨。
那麽上玄真人這一生最遺憾的事又是什麽呢?
是年輕時做皇帝的那段肆意時光,是走了半生才終于走出來的那座朝臣殿,還是因帝王心術而遺失掉的那些情誼?
往事難言,除了盛京城裏胡子花白的說書先生,又有誰知道呢。
上玄真人修道多年,道家認為認為人死後魂升于天,魄歸體中五髒,人之生禀以精氣神,氣散則亡;為使死者早脫迂腐之苦,借以火光之氣,使魄喪傾。
宋瀾沒有依着皇室的規矩操辦上玄真人的喪禮,而是命人在三生觀中簡單依着道家的講究操辦了,除了宋瀾這一行人,再無他人來吊唁,多年前金尊玉貴的帝王,終歸也要埋入黃土之中。
是夜衆人都留在了三生觀,宋瀾跪了前半夜的靈,後半夜宋南曛進去替了他。
宋瀾扶着膝蓋從靈堂出來,邁過門檻的時候難免舉步維艱,險些就是一個踉跄,然後就被人一把扶住了。
宋瀾擡起頭,正對上梅硯那雙滿是關切的眸子,忙道:“少傅,朕沒事。”
梅硯沒說話,只扶着他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兩人都已經換了素白的喪服,夏夜的微風拂過,席卷一身蒼涼。
梅硯看着宋瀾略顯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然後起身輕輕掀起了他的褲腿,入目便是一雙略顯紅腫的膝蓋。
宋瀾有些心虛地自己伸手揉了揉,又擡頭睜眼說瞎話似的強調了一遍:“少傅,朕真的沒事。”
梅硯沒說話,只是靜靜坐在宋瀾身邊,伸手替他一點一點揉着膝蓋,指尖的溫度不算高,與暑熱的天氣比起來竟還泛着些微微的涼意,宋瀾一時沉默下去,任由梅硯替他按壓膝蓋上的穴位。
宋瀾這雙膝蓋較之先前已經好了許多,只要不是陰雨天氣便不會動不動就疼,但也經不住這麽一跪就是小半天。
梅硯心裏自然心疼,可宋瀾跪靈是出于孝道,他又不好阻攔,就只好這麽一點一點的地替他揉一揉膝蓋,企圖讓指尖的溫度撫平尖銳的疼痛。
過了好半晌,宋瀾的臉色終于恢複了些,梅硯才漸漸停了手。
宋瀾便把梅硯的雙手握在自己手裏,問:“少傅,皇叔和兄長他們呢?”
“懷王悲切過度,太醫給他開了安神湯,兄長和郡主正陪着。”
宋瀾點點頭,嘆口氣:“皇叔也是上了年紀,身體本就算不上多硬朗,如今驟逢皇爺爺的喪事,朕還真擔心他的身體。好在有宋鸾音陪着,那丫頭古靈精怪,最會寬慰人心了。”
梅硯已經領教過宋鸾音的古靈精怪了,此時不欲多說,只是道:“上玄真人臨終前說的那個字,你可知是什麽意思嗎?”
宋瀾搖搖頭。
上玄真人死不瞑目,幾乎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喊出了一個“信”字,可那是什麽意思?
是讓人相信什麽事,還是有什麽書信?
夜風拂過,庭院寂寂,宋瀾與梅硯相顧坐着,竟是兩下無言。
今夜不論說多少話,上玄真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始終都萦繞在他們的腦海中,似乎那個功成名就的吉慶帝始終不曾走出廟堂,又似乎三生觀裏的那個上玄真人始終不曾離開人世。
有些悲寂來臨時,并沒有多麽令人難以接受,也并沒有過多的痛呼與啼哭,就只是夏夜的風由熱轉涼,人的言語不覺少了多半。
空山不聞人語響,黃泉又見白頭客。
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說:
“認為人死後魂升于天,魄歸體中五髒,人之生禀以精氣神,氣散則亡;為使死者早脫迂腐之苦,借以火光之氣,使魄喪傾。”該說法引用自網絡,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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