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身世

105 身世

單是梅硯這麽一跪, 梅毓就不會不知道宋鸾音說了什麽,素來穩重的臉也黑了一瞬,耐着性子問梅硯:“你都知道了?”

“是。”

梅毓的語氣沉了沉, 問:“梅景懷,你想幹什麽?”

梅毓從未連姓帶字地喚過他,梅硯愣了一瞬, 然後頂着上首的火氣叩拜下去。

“兄長, 我想去南诏。”

出乎意料的,梅毓并沒有一上來就冷臉否決他, 而是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你如今的身體……”

近日梅硯體內的血蠱發作得越發頻繁,別說奔波千裏去一趟南诏, 便是安安出趟門都要提防那血蠱會不會随時發作。

梅硯卻搖了搖頭,沖着梅毓一笑:“兄長或許覺得景懷命苦,好好地要遭這份罪,可我卻慶幸此時自己還有一條命在, 這條命必然能讓我撐着去見他, 兄長, 我們說過的,要生同衾死同穴, 我不可能安安穩待在盛京城裏等消息。”

話音落下, 花廳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聲,宋鸾音擡手逝去了眼角的淚, 帶着哽咽的聲音說:“你們兄弟聊, 祈年有些餓了, 我帶他出去找奶娘。”

她怕再待下去便要忍不住哭出來。

宋鸾音抱着孩子出去以後, 花廳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梅硯跪得腿都酸了,覺得足足得有一炷香的時間,才聽見他兄長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起身走到窗前,面朝窗外,只留給梅硯一個悵然的背影。

“去吧,我不攔你,讓沈大人同你一起去,我能放心些。”

梅硯心中大喜,又聽見他兄長說:“但你去南诏之前,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梅硯聞言便要起身走近些,卻見梅毓轉過身來,臉色是潭水一樣的深沉,道:“跪着,景懷,這件事你得跪着聽。”

梅硯愣了一下,然後讓自己跪得更直了些,他從未見過兄長這樣的神情,直覺告訴他,梅毓要說的不會是件尋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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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毓要說的的确不是件小事,他默默地看了梅硯一會兒,像是要在這樣的靜默中将久遠的往事從記憶深處挖出來。

梅毓良久才開口:“母親離世前,曾單獨與我說過一件事。”

梅硯愕然擡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卻聽梅毓不急不慢地繼續說:“母親說,若不是到了必要的時候,便讓我不要告訴你你自己的身世,可如今你既要去南诏,那便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

梅毓蹲下身,視線與梅硯齊平,而後一字一頓地說:“景懷,你的生母另有其人。”

——

吉慶十九年。

梅成儒任上州別駕,外放江南治理水患。彼時南诏深陷九部內亂之中,南诏王位空懸,皇族一片紛争,數以百計的南诏百姓受戰亂所迫逃入大盛境內,又逢江南水患,處處皆是災民。

梅成儒心善,下令不論是大盛難民還是南诏難民,皆要一視同仁,不遺餘力地救治。

倉皇間便出現了一個女子,她同梅成儒說自己會些醫術,可以幫他救治災民。梅成儒心中感激,便與這女子熟識起來。

水患平息以後,這女子自稱是南诏人,且身陷南诏九部內亂之中,回去便會招致殺身之禍,梅成儒心中不忍,便将人帶回了盛京。

梅成儒那時已經與唐尺素成了婚,且有了梅毓,自然不願意辜負發妻,便也沒有将這女子納進門的想法。偏偏唐尺素是個豪爽性子,又快人快語,壓根不在乎家裏是不是多一口人,反倒與這女子十分投緣,既同情這女子的身世,又不忍她再回到南诏飽受戰亂,便做主将她留在了府中,替梅成儒納了她做妾室。

再後來便有了梅硯。

她才是梅硯的生母。

——

梅毓講到這裏,不由地放緩了語速,有些不忍地說:“你生母命不好,生你的時候遇上難産,只看了你一眼就去了,後來母親便将你記在名下,親手撫養長大。”

梅硯早已經清眸含淚,擡頭呆呆看着自己的兄長,過往的許多存疑的念頭像是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有除夕夜懷王醉酒時在自己面前說起母親,也有錢塘江上翁翁品茶時說他母親愛喝茶。

被血蠱折磨到生不如死都不曾落一滴眼淚的人,此時卻淚流了滿臉。

行經世間二十餘載,卻不知生母是誰,到底是孝還是不孝?

梅硯哽咽問:“兄長,我生母……她是誰?”

“姨娘叫段酥蓉。”梅毓透過窗戶向外看去,目光恰恰落在南方,他道,“是南诏王的親妹,彼時的南诏郡主,景懷,你與南诏世子是表兄弟。”

梅硯驚而跪坐在地。

他生來便是高官名門子弟,有父母疼愛,即便後來家族遭難,唐尺素也依舊将他與兄長護在懷裏,伴他們長成卓佳的少年,又加上他與兄長樣貌相似,無人懷疑過他們并非一母所生,梅硯雖因旁人的只言片語生過疑慮,卻到底沒有深想過此事。

二十餘載過去,梅硯已經不會因為生母的早逝而感到過分的悲戚,卻會驚異于段酥榮的真實身份。

他的生母是南诏的郡主?

他身上留着南诏的血液?

他與段驚覺是表親兄弟?

一字一句,猶如鑄鐵的鼓槌敲擊在薄羅鼓面,每一下都面臨着布帛破裂的風險,“咚咚”的悶響聲如在耳畔,梅硯怔怔跪了許久,後來才發現是自己的心髒在跳動。

自從身中血蠱之後,梅硯不敢再有情緒波動的時候,那顆心就像是被盤踞在內的血蠱吞噬了一般,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生出過什麽波瀾,而此時此刻,心口處有力的跳動卻讓梅硯猛然回神。

梅硯長跪而哭,一手撐在地上,另一手撫上了自己的心口,卻并不是因為心口處的疼,而是因為那份有力的跳動。

——那像是他生母最後的愛憐,再一次将生命的力量擺在他的眼前。

梅毓早已經于心不忍,他在梅硯身邊蹲下,一手輕輕墊到梅硯膝下,然後才溫聲說:“姨娘臨終前才與父親母親說了自己南诏郡主的身份,後來南诏內亂平定,又與大盛求和,父親便将姨娘的遺骨送回了南诏。母親臨終前說的是,若有一日你能到南诏去,記得祭拜你的生母,亂世之中,她也是一位奇女子。”

話音落下,梅硯朝着南俯身叩下。

跪拜亡母。

梅毓很快就将他扶起來,梅硯情緒激動,又跪了太久,已經有些站不住,便被梅毓按着坐在了椅子上。

梅毓嘆了口氣,說:“你要去南诏,我不攔你,但這件事必須同你說明白,你的身份不同于常人,父親與姨娘的情分終究沒能淹沒在歲月長河裏。你此去南诏并非只是為了陛下,你與陛下的肩膀上,還擔着整個家國,切不可以小失大,因私誤公。”

梅硯臉色蒼白,眼淚洇濕了衣領,流過頸上那道早已經看不出來的疤,分明已經顯出幾分狼狽,卻由內而外地透露出一股青竹寒梅般的堅毅。

他是梅景懷,是聞名遐迩的太子少傅,是當帝王親封的光祿大夫。他曾逼死先帝,說臣罪丘山,也曾被軟禁在宮,作囚徒困宥,如今又知身世糾纏,留有兩方血脈,卻仍是整個朝臣殿上最清白的那個人。

因他心有澄明,經風雨、沐塵世,風雪未覆面,塵泥未染心。

梅硯擡手拭去了眼角的殘淚,随即又露出一雙清目,堅定點頭,道:“兄長,景懷明白。”

梅毓擡手扶了扶他的肩膀,素來沉穩的臉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又問:“打算何時動身?”

梅硯擡眸:“最遲明日就動身,但走之前,我還要見一個人。”

——

梅毓怎麽也沒想到他想要見的這個人會是宋南曛。

彼時宋南曛尚在國子監讀書,梅硯索性親自去了一趟,梅毓不放心,便也跟着過去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宋南曛正坐在國子監的書舍外面抱着膝蓋哭,半大的少年郎哭得鼻涕不是鼻涕眼淚不是眼淚,盡數抹在價值不菲的紅袍上,平白無故生出些喜氣來。

他瞧見梅硯與梅毓進來,稍稍止了哭,卻沒理人,轉過身又抱着膝蓋開始嘟囔。

梅硯走近了才聽清楚他嘟囔的是什麽:

“天橋底下蓋小被,小被裏面抹眼淚,抹完眼淚無所謂,逢人就說啊對對對……”

梅硯失笑,梅毓的嘴角卻幾不可查地抽了抽,皇室子弟裏出宋瀾一個無賴也就算了,怎麽如今又多了一個宋南曛?這江山還有指望嗎?

梅硯彎腰問坐在臺階上的宋南曛:“郡王這是怎麽了,你先生又罰你抄書了?”

宋南曛淚眼汪汪地看了梅硯一眼,沒答話,癟着的嘴角卻像是可以拴起一頭牛。

不等梅硯再問,就聽見身後學舍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正是陸延生,外面這麽一番動靜,自然是驚動了他。

陸延生看見梅硯與梅毓過來,先是呆了一呆,反應過來之後就依着規矩見了禮。

“梅尚書,梅少傅,你們怎麽來了?”

梅毓笑笑:“是景懷要見南曛郡。”

坐在臺階上鬧脾氣的宋南曛擡起頭來,忽然有些委屈地問:“梅少傅找我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天橋底下蓋小被,小被裏面抹眼淚,抹完眼淚無所謂,逢人就說啊對對對。”引用自網絡,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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