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重遇

第46章 重遇

三年後。

梁國京城。

“母妃, 今日我們還是去找純瑛郡主玩兒嗎?”

清晨,東宮大門外,有一個時年三歲的小雙兒頭頂系着春綠的淺色發帶, 穿着鵝黃色的輕薄衣裙,眉間一點紅痣,正牽着姜乞兒的手, 蹦蹦跳跳地跨過門檻, 正準備出門。

姜乞兒見自家雙兒如此活潑, 忍不住笑,正想俯下身對他說些什麽, 忽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

“太子妃娘娘今日又要出門呀?”

姜乞兒下意識回頭,只見視線盡頭的屏風背後, 轉過一個小腹微隆的雙兒來。

那雙兒名叫沉音, 明明只是侍妾,卻穿的一身正紅色,可發髻也不正經梳起, 梳了個松散的偏髻, 用一把淺紅色海棠花珍珠流蘇釵斜斜挽着,随着他行走的舉動微微晃動,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來,鬓邊幾縷飛揚的發絲拂過他的側臉, 襯得他人比花嬌, 軟弱無力, 惹人憐愛:

“不知可否順路為妾去城西買一匹布回來,給我腹中的孩兒做一身衣裳?”

姜乞兒一聽這話, 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一個妾竟然如此膽大包天,竟然讓正妻幫他買布, 這簡直是沒有把他姜乞兒放在眼底。

可姜乞兒自然又知道這個侍妾為何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左不過是姜乞兒不受寵,自從生下梁雪草之後,就再也未曾得到梁鳳卿寵幸,一直未曾有孕,而這侍妾又仗着他腹中有着孩子,而且大概率是個男胎,故而敢如此放肆罷了。

縱然可氣,可他姜乞兒自己肚子又不争氣,一直未曾生下嫡長孫,到底是........

“音娘娘若是自己需要布,盡管托侍女買就是了,何須勞動我母妃。”

姜乞兒正暗自神傷之間,一旁脆生生的童音忽然插了進來,打斷了兩個人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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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說音娘娘禦下不嚴,竟然連自己的手下都叫不動,以至于買不了一匹布?如此,不如讓我去禀告爹爹,讓爹爹再給你多配幾個侍女才好。”

沉音登時臉色難看:

“.......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音娘娘就自行派人去買布吧。”

梁雪草站在姜乞兒身邊,咧開嘴笑道:

“我與母妃還有要事要辦,就無需勞煩音娘娘你再送了。您大着肚子,當好生休養在偏殿,可別到處走動,到時候自己不小心磕着碰着,身體不适還賴到我母妃頭上,鬧得整個東宮雞犬不寧。”

“你!”沉音本想羞辱姜乞兒,卻被一個三歲小兒羞辱了,氣的頭疼,可那梁雪草才不理他,轉過頭,晃了晃姜乞兒的手指,軟聲道:

“我們走吧,母妃。”

“........好。”姜乞兒定了定神,俯下身溫柔地摸了摸梁雪草的頭頂,随即用餘光看了一眼又開始裝身體不舒服的沉音一眼,沒再管他,直接走了。

梁雪草雖然是梁帝第一個皇孫,但到底是個雙兒,并不金貴,不僅是梁鳳卿,梁帝也同樣大失所望,以至于梁雪草出生足足有七天,都沒有人給他取名字,更沒有主動派人把姜乞兒從三清觀裏接回來。

最後還是梁玉卿看不過去,七天後,親自去三清觀把姜乞兒接了回來,還連夜上書,讓梁帝給梁雪草取名。

梁帝當時正在看一本地方志,剛好看到有一處生産雪仙草,便随口取了一個梁雪草的名字。

草,粗劣,卑賤也。

不得不說姜乞兒和梁雪草這一對母子,當真一樣命苦。

當時姜乞兒剛出生的時候,母親被定國公的侍妾用巫蠱所害,生下孩子後便發了瘋,把整個定國公攪得雞犬不寧,後來還是一個跛足的癞頭和尚雲游而來,不僅破解了巫蠱之術,還告知定國公說姜乞兒命中兩生兩世皆遇人不淑,若強行婚配,定然會誤他終生,不僅下場凄慘,還無法壽終正寝,不如讓他将姜乞兒帶走,讓姜乞兒學習佛法,斬斷紅塵,遁入空門,無情無欲,以保一生平安。

可姜老太太舍不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被一個渾身破爛的癞頭和尚帶走吃苦,死活不肯把姜乞兒給出去,那癞頭和尚見狀嘆息一聲,對老太太懷中的姜乞兒留下一句取其賤名為“乞兒”,保他前半生榮華,随後便一言未發,眨眼間翩然離去。

乞兒這個名字雖然不好聽,但因着癞頭和尚之故,老定國公半信半疑之下,還是留用了,卻沒成想自己的孫子有一天竟然也會用上“草”這樣的名字,可嘆命運造化弄人,終究無可逃脫也。

姜乞兒和梁雪草一路來到純瑛郡主府,來時時辰尚早,喬雲裳剛剛用過早飯,正在院內看花。

他有自己府邸,宅內仆役又不多,加上崔家人時不時的接濟,平日生活吃穿不愁,只不過三年前他生下崔将真之後,便讓塗魚秘密将其帶到了鄉下撫養,為了不暴露崔将真的身份,他竟然生生忍着,三年未曾去看自己的親生兒子,故而雖然平日生活優渥,但丈夫和兒子皆不在身邊,自己獨居孤宅,難免郁郁寡歡。

“我來啦!”

梁雪草很喜歡喬雲裳這個又漂亮又溫柔的雙兒,每次去純瑛郡主府都很開心,剛進了門就掙脫開姜乞兒的手,小跑過去,抱住喬雲裳的小腿,撒嬌道:

“要抱抱。”

“小草來啦。”喬雲裳定睛一看,見是梁雪草,因為憂愁而微微蹙起的秀眉展開,俯下身,将梁雪草抱起來,騰出一只手,捏了捏梁雪草的臉頰:

“我們小草又重了,長的真快。”

“日日纏着我要吃那城西老陶家的桃花糕,能不重嗎?”姜乞兒被小侍從門口扶了進來,笑道:

“我讓他別吃了,他還和我鬧。”

喬雲裳聞言,笑着沒說話,只是捏了捏梁雪草的小爪子。

崔帏之三年未曾回京城,喬雲裳和河清郡主形同決裂,深居郡主府,而一入宮門深似海,姜乞兒也甚少回家,丈夫有和沒有差不多,喬雲裳和姜乞兒平日裏都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有空都會出來逛一逛,免得太無聊。

今日天氣好,街上熱鬧,姜乞兒和喬雲裳左右牽着梁雪草步行在人群中,梁雪草活潑,鬧着要買一些小玩意,只要不是太過分,姜乞兒和喬雲裳都會同意。

“今兒街上怎得如此熱鬧。”喬雲裳今日不知道是被第幾個踩到了鞋子,被人道歉後倒也不惱,只是奇道:

“往日都不見這麽多人。”

“你這些年為了躲避粱儒卿的求親,裝病不常出來,消息傳不進郡主府,對于京城中的事情倒不大了解了。”

姜乞兒說:

“不久前,白狼國和衣宓、珈藍合起夥來進犯濱州,原本只是小國打鬧騷擾,不足為懼,可當時他們破城時,濱州刺史正在飲酒宿醉,未曾察覺,半個城在一夜之間便被燒殺搶掠,消息傳回京城後梁帝大怒,梁鳳卿也愁的不行,最後勉強調動慶州、豫州的兵力予以抵擋,本以為能速戰速決,誰知道這場仗打了足足三個月,才艱難地打退盟軍。”

喬雲裳愣了愣,半晌才道:

“......竟會如此。”

“是啊,”姜乞兒不免也嘆息:

“皇子之間明争暗鬥,大臣也互相結黨站隊,在其位竟然不思為民,反而在一場場陰謀詭計中不斷內耗國力,朝中武将又青黃不接,可堪大任扛帥旗的竟然還是崔老侯爺........如今被幾個小國蹬鼻子上臉踩到頭上,真是又可氣又丢人。”

他說:“這不,打了勝仗之後,父皇便尋了一個理由,讓白狼國、珈藍和衣宓等幾國來朝,表面上說是求和結盟,實際上是想讓他們來看看梁國的國力,免得其他國再生心思和事端。”

“如今京城內胡人衆多,如此熱鬧,便也不奇怪了。”

“原來如此。”喬雲裳琢磨了一番,也不免為梁國的未來開始憂心忡忡起來。

幾人正準備離去,往成衣店去買幾身衣服,忽然聽到前方有聲音和騷動傳來,梁雪草是個愛看熱鬧的,登時趁人不注意,掙脫開姜乞兒的手,小跑進圍成一圈的人群裏。

“哎,小草兒,別亂跑!”姜乞兒急了,趕緊拉着喬雲裳也跟過去,幾人艱難地鑽進人群的包圍圈裏,見中心是幾個纨绔子弟在鬥雞,兩方人鬥得面紅耳赤,好不熱鬧。

喬雲裳是看不慣纨绔子弟的,但看着這些鬥雞的少年人,又不禁想起當初崔帏之,還有自己三年不見的兒子,臉上的笑意不自覺微微落了下去,獨自黯然神傷起來。

如果當初他沒有硬逼着崔帏之上進,崔帏之應該還是那個無憂無慮、喜歡鬥雞走狗的纨绔子弟,而不必像現在這樣,骨肉分離,一身傷痕地遠走他鄉,欲回而不能回。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正當他出神的時候,鬥雞賽已經到了尾聲,其中一個纨绔子弟贏了,當即爆發出激動的吼聲,周圍也配合地叫起好來,喬雲裳和姜乞兒覺得又吵又沒意思,準備拉着梁雪草離開,卻沒想到剛轉過身,就聽身後傳來一陣清淩淩的男聲:

“好,走吧。”

這聲音如此熟悉,令喬雲裳瞬間怔仲在原地,渾身血液在瞬間直湧向大腦,令他整個人都開始頭暈目眩起來,幾乎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姜乞兒察覺到不對,下意識摻了他一把,擔憂地問:

“怎麽了?”

喬雲裳捂着額頭,搖了搖,一寸一寸地轉過頭往身後看去。

只見人群中站着一個身形筆直清俊的黑衣青年,腰間用佩着白玉的曜黑色腰帶環着,襯得他腰愈發勁瘦有力,而他頭戴着黑色帏帽,潑墨般的頭發被藍色的發帶挽起紮成馬尾,而面容被黑紗遮得若隐若現,雙手抱臂站在不遠處,身邊站着一個雙兒,正在低聲和他說話:

“你若不喜熱鬧,便回客棧去吧。”

那雙兒點了點頭,親熱地挽着他的手臂,正準備轉身離開,喬雲裳見狀急了,當即脫口而出一句:

“等等!”

那黑衣人明顯沒聽到他說話,轉身準備離去,喬雲裳也顧不上姜乞兒和梁雪草,當即提裙追過去,再度擠進人群裏,可惜那黑衣人和同行的雙兒行動很快,眨眼便不見人影。

喬雲裳站在人群裏,被太陽曬得眼前發黑,面前的一切景物都在瘋狂晃動旋轉,開始疑心自己方才看見的不過是幻影,是自己思念崔帏之過深過切而産生的嚴重幻覺,但又實在不肯放棄,沒聽到姜乞兒和梁雪草在身後的呼喚,憑感覺找了一條路,跌跌撞撞地追了過去。

很快,那黑衣人和雙兒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某個小巷子裏,喬雲裳顧不上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擡腳便踉踉跄跄地追了過去。

可惜追進巷子之後,那黑衣人和雙兒又消失了,喬雲裳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覺天底都在瘋狂旋轉,他看着晃動的幾角天空,幾欲作嘔,摔倒在地。

就在他覺得有些惡心的時候,忽然脖頸一涼,一把劍就抵在了他的身側,伴随着冰涼的劍身抵上他的皮膚,一陣陰沉的男聲就響了起來,帶着警惕:

“你是誰?為什麽要跟着我們?誰派你來的?”

喬雲裳渾身一僵,踉跄着被劍抵在了牆上,握緊指尖不敢動作,只能随着那人說話的動作,緩緩撩起眼皮,用顫抖的目光看向用劍抵着威脅他的人。

那人的面容被帏帽的輕紗罩着,看不太清楚臉,可聲音分明又是如此熟悉,喬雲裳肩膀微微顫抖着,看向那人,張了張嘴,許久,才蓄起力氣道:

“能.......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那人聞言,下手重了些,劍在喬雲裳的脖頸上劃出淡淡的血線,聲音裏帶上了些許威脅:

“你到底是誰?!”

“別和他廢話。”忽然一聲雙兒的聲音又插了進來,冰冷如寒風:

“既然被他發現了,不如将他殺了,反正巷內無人,殺了他,也沒有人知道。”

那黑衣人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松開手,正當兩廂僵持的時候,喬雲裳忽然猛地伸出手,猝不及防地一掌打翻了那男人遮住容貌的帏帽。

他躲閃不及,竟然任由喬雲裳動了手,黑色的帏帽被掀翻,在空中劃出一道抛物線,随即掉在地上,發出細小的聲音,而用劍抵着喬雲裳脖頸的男人,也終于露出了他的臉。

一雙漂亮的燦金色雙眸,五官清俊,下巴線條棱角分明,襯得他愈發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比三年前多了幾分成熟,少了幾分青澀。

那男人沒料到喬雲裳竟然如此不怕死,錯愕地瞪圓了眼睛,喬雲裳一見他那張臉,眼淚便一股腦地留下,瞬間打濕了臉龐。

“哎,你........”那男人話還沒說完,喬雲裳便不顧他手中還拿着劍,傾身撲了過去,想要抱住他,卻沒想到剛往前走了幾步,那男人便後退幾步,一個閃身避開,站到了随行雙兒的身後。

那雙兒抱臂站在喬雲裳和那男人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喬雲裳,不爽道:

“你誰啊?”

喬雲裳張了張嘴,看向那雙兒身後的人,道:

“他........他是我三年未見的夫君。”

“?”那雙兒一愣,轉過頭,看向身後人,疑惑道:

“他說的可是真的?”

“必然不是。”那人仔細看了一眼喬雲裳,随即肯定道:“我根本不認識他啊。”

喬雲裳:“..........”

他愣在原地,看着對面那個自己心心念念許久但看向他的眼睛裏卻全然陌生沒有一點溫度的人,良久,任由眼淚洶湧而至模糊視線,都再沒能說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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