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陳情書(十一)
第11章 陳情書(十一)
50.
在無盡的黑暗中,玹嬰構建出了新的幻境,更龐大真實的幻境。
我眼看着石臺高築,燭火四起,一座八丈高的青銅鼎從天而降,重重砸在那高臺上,掀起一陣恐怖的地動山搖,我下意識的将玹嬰抱得更緊,可還沒等站穩,玹嬰忽然伸出手用力推向我的肩膀,緊接着我便腳底一空,如從懸崖跌落,墜入仿佛深不見底的水潭之中。
不,不是水潭!
我屏住呼吸,掙紮着爬上岸,回過頭,不由地睜圓雙目。
那竟然是一片鮮紅的血池!血池裏漂浮着密密麻麻渾身赤.裸嬰孩,有的早已腐爛,有的仍在啼哭,有的只剩下半邊身子,有的正貪婪吮吸着自己手指,那長着肉窩,軟軟胖胖的小手,已經被啃的露出了白骨。
而我身上裹滿了這些嬰孩黏稠的血肉,散發着濃郁的腥爛腐臭的味道。
這一切都太真切,容不得我有絲毫空隙思量自己究竟身處何地,更容不得我有絲毫的猶豫。
我連滾帶爬的沖到血池旁,向離我最近的已然氣若游絲的孩童伸出手,我想抓住他,拉他上岸,送他回家。
然而就在我即将要觸碰到那孩子的瞬間,他背後突然出現一張長滿蛇鱗的人臉,蛇鱗人臉在我驚恐的注視下,猛然張開血盆大口,很輕易便咬斷了孩童的脖頸。
我徹徹底底的愣住。
蛇鱗人臉的怪物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用一雙生有掌蹼的手捧着那小小的頭顱,細長的舌頭從腔子裏伸進去,卷出塊塊似豆腐一般的腦仁,吞之入腹後,又用尖利的獠牙撕扯起孩童細嫩的臉頰。
我仍然可以看到那孩子的眼睛,他離我那麽近,眼裏含着淚和懇求,卻是死不瞑目。
“劍有劍靈,器有器靈,鼎自然也有鼎靈。”
“……”
我側過身,凝滞且麻木的望着玹嬰。
玹嬰早已收了淚,閑庭信步一般游走在血池邊。
“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何上千名祭鼎的靈童中獨獨我活了下來,獨獨我成了玹嬰。看吧,仔細看看吧,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51.
我一直以為,所謂以血祭鼎,便是用魔鼎烹煮孩童的鮮血,最殘忍不過一刀割破頸脈,以致失血而亡。
我想玹嬰能活下來,或許是她自襁褓中就與衆不同,一個聰明靈秀,冰雪可愛的女娃娃,誰能狠得下心痛下殺手,所以,獨獨她活了下來,獨獨她成了玹嬰,被魔修養大,自然而然修習魔道,成為魔修。
可現在看來,玹嬰的過去,并沒有我想象中那般“溫情”。
所謂以血祭鼎,便是将活生生的嬰孩扔進這圈養着鼎靈的深坑之中,此後放手不管,随它風卷殘雲還是細嚼爛咽,只待它體內魔氣充溢,拖出來再度煉化,制成可以令修為大增的魔丹。
魔修把鼎靈視作牛羊,嬰孩視作牧草,那麽割草喂牛羊,再殺了牛羊填飽肚子,于他們而言簡直是天經地義,合情合理。
玹嬰又是如何活下來的呢。
總歸不會是喝自己的血,吮自己的肉,啃自己的骨頭。
我跌坐在地上,忽然狠狠打了一個冷顫,因為意識到,她不僅在這裏活下來,還在這裏漸漸長大了,牧草只有長成了牛羊,才會被發覺,才會成為與衆不同的玹嬰。
52.
“如何?”玹嬰的聲音,一如往日清甜:“是不是覺得我也沒那麽無辜,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人,就該永生永世待在那鎮魔塔裏?”
不是,不是的……
我本想這樣回答玹嬰,可正要開口,卻忽覺喉間一甜,當即噴出一大灘鮮血。
幻境之中,雖不會傷及身體發膚,但極容易傷心傷神,而一旦元神受損,意識便會消沉,縱使脫離幻境,元神歸位,怕也是破鏡難圓。
早在将這法器贈與我時,師父就曾說過這是給我解悶的玩意,斷不可作他用,只因我凡心未能除盡,情絲一團亂麻,活到這麽大了沒受過半點挫折,元神必定是薄弱的不堪一擊。
師父所料果然不錯。
我看着這灘還熱乎着的血,興許是覺得自己這條命今日算是終于熬到了頭,心一下子涼了大半,也冷靜清醒了許多。
倘若今日便要魂飛魄散……
我捂着胸口,緩緩擡起頭,望向那明明與我親密無間,卻又令我感到無比陌生的玹嬰,百轉千回,萬般思量,到最後竟然只剩下一個問題。
“玹嬰。”我幾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一字一句道:“是不是從始至終,你一直都在騙我。”
“什麽是騙?我讀書少,怎麽不明白。我只知道,若終其一生順着世人的意願,說違心話,做違心事,便是真的不能再真,可若反其道而行,不順了誰的意,那真也是假。”玹嬰笑起來,狡黠,靈動,又帶着一點天真的殘忍:“是真是假,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只是說對自己好的話,做對自己好的事,怎麽就成了騙子?哪裏就有錯了呢?”
“所以……全都是假的。”
仿佛懸在頭頂許久,令我惶惶不可終日的鍘刀終于掉下來了,我竟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輕松之感。
今生大抵是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只能盼來生。
來生,我會在寒川的盡頭等玹嬰,等一個洗淨舊孽忘卻前塵的玹嬰,然後将她撿回家,做女兒,我要給她珊瑚寶,築鳳凰巢,縱她性子嬌,心氣比天高,也教她開懷笑,觀萬殊之妙,不論雞飛狗跳還是地動山搖,我會像澆灌一朵朝氣蓬勃的花,讓她幸福快樂的長大。
53.
“潤青!郁潤青!”
幻境裏忽然響起陸師姐焦急的聲音,她定是發覺我元神離體才會這般慌亂無措。
我強撐着站起身,對玹嬰道:“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
玹嬰笑容更盛:“好自為之?我們倆的處境,不知誰更應該好自為之,多謝你好意,這四個字我送還給你。”
我既已道別,便再無話可說,可正要掐訣結印離去之時,玹嬰卻開口道:“看你這副穩操勝券的樣子,難不成是以為我必定會死在你那個好師姐的劍下?”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何意?”
玹嬰眼裏又浮現出如從前那般熠熠生輝的光彩。
“說我騙人,要按照這個道理,你們仙門正道的謊言豈不更多?呵,你們遲遲不對我動手,難道真是怕傷及那百名幼童的性命?快別在那裏自欺欺人了,若能叫我當場斃命,重葵封劍,莫說百名幼童,就是千名,萬名,恐怕你們也眼睛都不眨一下。”
“……”
玹嬰忽而斂起笑意,緊抿着唇快步走到我面前:“歸根結底,不過是在等問心宗宗主出關,與你那好師姐聯手對付我。如何,我沒說錯吧。
我仍無話可說。
玹嬰的目光徹底冷下去,不過很快便揚起了嘴角,只見她背過身,坐在血池旁,一邊晃蕩着雙腳,一邊用指甲一下一下刮着鼎靈臉上的蛇鱗,就這樣不緊不慢道:“可惜,不能如你所願。你說倘若你師姐死在我手上,下一任的春蓬劍主會不會是你?你總要不惜一切代價給你師姐報仇雪恨的吧。”
“……她已持劍十七年。”我這樣說,不僅是反駁玹嬰,還藏着一點私心。
玹嬰卻微微側過臉,用細長的眼尾觑着我,笑一笑說:“傻子,你以為當年我怎就那麽輕易被圍剿。”
玹嬰接下來的一番話,當真是讓我始料不及。
54.
原來玹嬰十五歲那年就在誅神殿解開了重葵劍的封印。
玄冥教一直信奉于“得重葵者必成魔尊”之說,可彼時的玹嬰,雖名義上是魔族聖女,但在教主的眼裏與那鼎靈無異,是養肥了等着宰殺的牛羊。
如若教主察覺到重葵認玹嬰為主,定然要趁玹嬰羽翼未豐先下手為強。
玹嬰自是清楚自己的處境,便是手持重葵劍也難以與教主抗衡,故而私下放出自己修複了噬靈鏡的消息,再假意被仙門圍剿。
當教主得知重葵認主時,玹嬰已經大搖大擺的進了問心宗,進了那看守嚴密如鐵桶一般的鎮魔塔。
教主想坐穩教主之位,便只好吞下這個啞巴虧,對重葵認主一事秘而不宣。
也就是說,玹嬰早就拿到了重葵劍,早就修煉到了五重葵。
她此番演了這一出戲碼,不過是想誘春蓬劍主上鈎,趁其疏忽大意,将其一劍斃命。
55.
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之前,我曾和玹嬰提起過那一晚我與師姐在後山偷吃烤雞,我是如何被關了禁閉,錯過了內門弟子的選拔,師姐又是如何解開春蓬劍的封印,成為宗主的關門弟子。
我只把這當成一件多年前的趣事,說出來逗玹嬰開心。
可玹嬰卻問我:“倘若重葵現世,要來殺你師姐可怎麽辦?”
我已然忘記我當初的回答。
可即便我忘記,即便相隔多年,我的答案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我一定會死在師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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