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陳情書(十八)

第18章 陳情書(十八)

84.

倘若我對陸師姐說,不要将那莫須有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她以後還會不會理我?沒有那份救命之恩……在陸師姐眼裏,我大抵和那些同門的師弟師妹并無兩樣。

日後,陸師姐身為戒律堂掌教,仍會盡責約束我的言行,卻不會再特意給我送一盒我愛吃的糕點。當然,我也不是為了那幾塊糕點,我只是,只是……

“潤青,把手伸出來。”

“嗯?”

我一面困惑,一面下意識的伸出手。

陸師姐看着我笑了笑,捏着一尊白玉小瓶,在桌沿上輕嗑兩下,而後将裏面乳白色的藥粉一點一點撒在我虎口處的牙印上。

我不是心思多細膩的人,卻也有幾分見識,那藥粉雖乍一看質拙無華,但散發出的香氣格外沁人心脾,絕非凡品,恐怕是極上等的靈藥。

思及此處,我急忙抓住陸師姐的手腕:“別……”

陸師姐擡眸看向我,目光柔柔:“怎麽了?”

我像個拾金不還、昧着良心、要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占為己有的無賴,已經不敢與光明磊落的君子對視,只得做賊心虛的低着頭:“一點小傷,無關緊要,過幾日便好了……”

“若留下疤該怎麽辦?”

“無妨,無妨。我自幼淘氣慣了,總喜歡往高處爬,有時跌下來,免不得受傷,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我自己都數不清。”

“……可有的疤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我本想問陸師姐,可話到嘴邊,偏又吞了回去,也許是此刻的陸師姐,讓我想到了當年那個面無表情站在我面前,一下接着一下打我手板的陸師姐。我像生下來就會走會跑的羚羊小麂,憑借本能嗅到危險的氣息,總會選擇逃避和躲藏。

陸師姐替我敷完藥,輕輕吹了吹我的手:“不要沾水,三兩日便會好的。。”

我緊張的蜷起手指,很生硬道:“多謝陸師姐,讓你費心了。我老是讓你費心。”

“有嗎?”

“有,當然有,其實……”

我猶猶豫豫,權衡着該不該繼續做無賴,就在這時,一旁的陸師姐忽然開口道:“我為你費心,怕也是白費心。”

“怎麽會。”我不假思索的反駁,重複,強調:“怎麽會呢陸師姐。”

“如若不然。”陸師姐似乎嘆了口氣,而後才不緊不慢地說:“為何時至今日,你仍待我這般疏離。”

陸師姐這三言兩語,簡直令我有些心驚肉跳了。我努力回想這兩日自己做錯什麽事,說錯什麽話,讓陸師姐誤解我待她疏離。

“潤青?”

我想不到,又不知該作何反應,臉頰逐漸滾燙,甚至口幹舌燥,只好無力又蒼白否認:“陸師姐……我沒有。”

陸師姐輕笑了一聲,語氣也跟着輕快起來:“你自己聽聽看,你喚我什麽,難道不生疏嗎?”

我怔愣片刻,終于意識到陸師姐是同我玩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而後竟冒出了些許如獲大赦,劫後餘生般的欣喜。我将蜷縮起的手指緩緩舒展,看着陸師姐,忍不住笑起來。

“小舟。”我說:“以後我喚你小舟好嗎?”

85.

寒川的永夜結束了,太陽升起,積雪消融。

一望無際的曠野仿佛被蛛網所籠罩,是閃爍着銀光的涓涓細流逐漸彙入冰河。

我在幽禁之地的第一年整,遇到了一個百年難遇的溫暖春日。我不敢耽擱,趁着晌午日頭最足的時候,将陸師姐送來的棗樹苗栽到窗下。

怕今日驟冷,又怕明日起風,我思慮再三,給棗樹苗裹上了一層褥子,四周圍上了一圈木板,夜裏便如養育孩子一般守在它旁邊,設法為它驅寒取暖。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棗樹苗原本有些枯黃打卷的葉子漸漸翠綠舒張了,成為寒川千百年來的第一抹春色。

我望着它,一會難以言喻的滿足,一會為明年永夜的嚴寒憂慮。

有時也會想到玹嬰,不知道她如今怎樣了。

我曾經像盼着這棗樹苗好好長大一樣,也盼着她能好好長大。

可玹嬰不是這脆弱易折的棗樹苗。

或許吧,她不是,但願,她不是。

86.

棗樹苗千辛萬苦,幾經生死的熬過了永夜,和我一起迎來我被幽禁的第三年春天。

饒是我與它終日相守,見那醜陋粗糙的黑色枝幹,鼓出一個個比米粒還小,如碧綠透明的玉一般的嫩葉時,仍不由驚嘆它旺盛又堅韌的生命力。

“小舟,你看,它好想活啊。”

“你這麽想讓它活,它怎麽忍心不活。”

我回過頭,陸師姐站在窗內,一襲恬淡的杏色衣裳,暈染着溫婉的青,像詩裏的畫,畫裏的山水,總之不像這塵世間的人。我總覺得陸師姐要比我那化神期修為的師父更早得到飛升。

“看什麽呢?”

“唔……”

我含糊了一下,沒敢說實話,倒也不是因為心虛才刻意欺瞞陸師姐,只是……我這樣的人,連壞透了的豹公主都瞧不起的人,即便再誠懇的誇贊,也難免沾染輕浮的意味吧。

所以我說:“你來看我,沒關系嗎?長老們不會責備你嗎?”

陸師姐:“宗門事務繁多,諸公倒無暇顧及此處,只……”

我見陸師姐話說一半,面露為難,忙追問:“什麽?什麽啊小舟,別瞞我,你總欺負我被關在這裏,外邊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

“沒什麽……只是我上次來,宗主似乎有些不悅。”

“原來是師姐。”

“我怕你傷心,本不想說的。”

我讪讪一笑:“沒事,我都明白的,師姐有師姐的難處,整個仙盟誰不曉得我與師姐是青梅竹馬,關系非比尋常,若師姐不對我更嚴厲,怎麽能服衆呢。”遲疑片刻,我又道:“既然這樣,小舟,你以後就不要經常來看我了吧,這樣,師姐不為難,你也不為難。”

陸師姐平靜的望向我:“那你呢?”

“我,我做錯事,理應受罰。”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陸師姐,小舟,究竟想問什麽?

我腦子裏忽然一片空白,仿佛被一層薄薄的窗紙蒙住眼睛,心知肚明,那窗紙是一戳即破的,可伸出手總是摸到虛無的水霧,有一種身在局中的迷惘之感。

而等我回過神時,陸師姐已經站在了面前。

她與我一般高,其實也一般大,只不過自幼和父母親人失散,嘗過不少人間疾苦,又很早被上一任戒律堂掌教收養,年僅十歲便行過拜師禮,成了內門弟子,所以宗門裏大部分平輩的師兄師姐都要喚她一聲陸師姐,再加上她輪任瞭望臺督長的六年間從未出過半點差錯,是宗門上下公認的克己慎行,十八歲就被破格任命為戒律堂夜守,更受一衆師兄師姐的敬重。

日久天長,陸師姐好像就真成了年長的大師姐,那麽可靠,令人心安。

“罷了,你總有一日會明白的。”

“我是不是,在這裏太久,變蠢了。”

“咦?到底幾時聰明過?”

陸師姐真好啊,小舟真好。

我第一千八百六十三次發自肺腑的感慨。

也許旁人不清楚她的好,但我清楚,我全天下最清楚。

她總是笑着離開,叫我可以坦然的期待和她下一次見面。

87.

與之相反的是壞透了的豹公主。

我被幽禁的第四年春,靈姝又替母親送來家書。

靈姝每次見我,嘴巴都像抹了刀子,不讓我千瘡百孔她誓不肯罷休,這次自然也是一樣的,看着我笑一笑,露出她那對嬌憨的酒窩,那對狡黠的虎牙,預備一刀一刀割開我好不容易愈合的傷。

“郁潤青,你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得倒是很安分嘛,哎,這大概就叫好言難勸該死的鬼,現在好嘛,姨母前陣子将那個拿了你手帕的,哼,将那個滿兒收作了義女,你可曉得這是什麽意思?”

“……她們這一世有做母女的緣分。”

“你傻子啊!意思是姨母終于不要你了!”

“是嗎,我到覺得很好,有人替我在母親跟前盡孝,今後我也不必再挂懷。”

“哈哈哈,真是笑掉大牙了,郁潤青,你這麽拿腔作調的不累嗎?”

我曾聽人說,貓的壽命只有短短十幾年,因此若将六七歲的貓比作人,已經算是年過半百,這令我不禁懷疑,眼前的豹公主是名副其實的“千歲千歲千千歲,萬歲萬歲萬萬歲”,若将其比作人,至多是那餓了就必須要吃,困了就必須要睡,悶了就必須要抱起來哄,否則便啼哭不止的嬰孩。

我這樣想,勸自己不要和靈姝計較。

我心平氣和,問靈姝要不要喝杯茶。

靈姝定睛看着我,緩緩吐出最鋒利的刀子:“到底你有閑情雅致,在這還能煮一壺雪水來烹茶,那個魔女,哦,叫玹嬰的,她可就沒這麽走運了。這兩年她先後三次和姓岳的一決生死,每每到了最後關頭卻又莫名其妙的怯戰而逃,最後一次,竟然闖進了蠻荒神域。”

“說是神域,可誰不知道自從諸神隕落後,那裏就成了一片廢墟,晝如旱魃降世,夜如數九寒冬,莫說神了,連一只蒼蠅也沒有。”

“姓岳的夠狠,她連同整個仙盟,在蠻荒神域外加了十二重封印,即便玹嬰真成魔尊,恐怕也很難出來。”

88.

我終于肯認清現實,靈姝的刻薄并非小孩子鬧別扭,而是真真切切的恨我。

我耳邊似乎傳來一陣轟鳴,像一座山崩塌,像洪水席卷,像狂風肆虐,分明是千鈞一發之際了,我卻還在遲疑不決,妄想那不過虛驚一場。

“殿下。當真恨我嗎?”

“怎麽了?一說玹嬰你就裝不下去了?你那假惺惺的仙風道骨呢?你……”

我想要打斷喋喋不休的豹公主,可我總不開口,習慣沉默,無法在豹公主的快刀之下搶占先機,沒辦法,便只好蠢笨粗鄙的辦法——我捂住了她的嘴巴。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很不對,但錯都錯了,也無所謂一錯到底。面對如此可惡的豹公主,塵封在歲月盒子裏的舊日習氣正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動。

“想我放開你?你先答應我,不要亂說話。”

靈姝點頭,用力眨眼。

我捂着她的嘴巴,目光緩緩上移。

靈姝大抵也想起一些過往,頓時氣急敗壞,拼了命的在我身下掙紮,可她兩個手腕都被我攥在一起,再怎麽折騰也是白費力氣。

我盯着她,很有耐心的等待。

靈姝眼底漸漸湧出棗樹嫩葉一樣的,碧綠透明的淚珠,那淚珠在她眼眶裏打轉,兇巴巴的,就是不肯落下來,分外惹人憐愛。

豹公主是這樣的,天底下大概沒人比她更可愛——老少皆宜的可愛。我想但凡她身上有一丁點不盡人意的地方,也不會養出這種糟糕至極的壞脾氣。

過了一會,豹公主眼中含淚的瞪着我,心不甘情不願的動了兩下頭頂那對毛絨絨肉嘟嘟的獸耳。

看吧。

我沒誇大其詞。

————————

阿哦,計劃有誤,還要再寫一章第一人稱視角,可能還會加一章靈姝視角的番外,然後就入v啦(其實我本來打算新篇章先免費幾章的,可是目前計劃周四入v,來不及寫了,好像要正正好好卡在新篇章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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