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三春晖(一)
第27章 三春晖(一)
陸輕舟過了好一會才說:“潤青,你身上好多血,怎麽弄得這麽髒?”
“哦,我今日随幾個少年下鬼車鳥洞穴來着,只一眼沒照顧到,就不曉得他們幾個怎麽惹怒了鳥群,被追着咬好久,害我也受牽連。”郁潤青說着,又站起來:“确實太髒了,我換身衣裳再洗把臉,很快就好。小舟,鳜魚你是想吃清蒸還是紅燒?”
“不急,你慢慢來。”
陸輕舟頗有點心不在焉,眼見郁潤青關上門去換衣裳了,她才想起自己忘記回答清蒸還是紅燒的問題。
清蒸,紅燒,一瞬間灰飛煙滅的小紙人。
陸輕舟思緒繁雜,毫無條理,不自覺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冷掉的茶。
郁潤青這時推門出來。
她說換身衣裳,其實只是脫下染血的校服,在裏衣外頭披了件玄色的箭袖長袍,許是心裏着急,行事便匆忙,連腰間的帶子也沒系,就那麽散着懷,一邊垂眸整理袖口一邊快步走向陸輕舟。
像一把風吹發斷,銳利無比的劍,直直的刺過來。
陸輕舟不由地屏住呼吸。
“小舟。”郁潤青揚起臉,看着她笑了,笑的明朗可愛,笑的朝氣蓬勃:“還是清蒸吧,這樣鮮的鳜魚還是清蒸最好。”
陸輕舟點點頭,在心裏想:潤青笑與不笑是兩個人。
“好,那你再等我……嗯,最多最多半個時辰。”似乎覺得半個時辰太久了,她飛快的說了一句:“應該也用不上。”
陸輕舟猶豫一瞬,擡手幫她系好腰間的衣帶,随即說起不相幹的瑣事:“這件衣裳怎麽從未見你穿過?”
郁潤青道:“這件衣裳……是,是我在玉磊關輪值督長那年母親托人送去的,回小拂嶺之後就一直收着,前陣子沒得穿了才從箱子裏把它翻出來。”
“你穿這顏色很好看。”
“是嗎?可師姐嫌太招搖了,不喜我穿。”
陸輕舟曾在京州駐守,見過京城的鐘鼎山林、香車寶馬,自然知曉這看似平平無奇的玄色箭衣,是用宮錦缭绫制成,像這種料子,高門顯貴也難得,多是作于宮裝或官服。
可仙門清修之地,有幾人能識得這料子?
陸輕舟笑一笑,溫聲說道:“好了,快去洗臉吧。”
郁潤青颔首應承,快步行至院中,在廊下舀了一瓢清水,用雙手一把把捧着,将臉上的髒污全部洗淨了,可她自己又不知道是不是洗淨了,便擡起頭來,推開窗問屋裏的陸輕舟:“怎麽樣,還髒嗎?”
冷水浸過的臉,似羊脂玉般溫潤光潔,挂着一顆顆水珠,又顯得異常清亮,幾乎是半透明的。陸輕舟目光落在她濕漉漉的眉眼上:“不髒了。有沒有布巾?我拿給你。”
郁潤青忙道:“別別,你坐着。”
陸輕舟啞然失笑:“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總要幫你做點什麽吧,不然我們幾時能吃得上這魚?幾時喝得上這酒?”
“那……小舟,你煮一壺水好了。”
“沏茶還是溫酒?”
“你要喝茶嗎?我在樹下埋了一壇雪水。”
“哦?哪一年的雪水?”
郁潤青想了一下說:“是臘月雪水,存得久,算起來有十二三年了。”
陸輕舟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說:“那我開甕煮一壺嘗嘗。”
“好啊,就在那顆槐樹下,我做了記號的。”郁潤青擦幹臉,挂好布巾,又去擺弄桶裏的鳜魚了。
陸輕舟到樹下便找到了郁潤青所說的記號,是兩根戳在濕潤泥土中的木筷。陸輕舟用挂在樹上的小鋤頭輕輕刨開土,很快就觸碰到了蠟封的壇子。
那壇口上用細繩拴着一個竹筒。
陸輕舟遲疑片刻,将竹筒拽了出來,打開蓋子,裏面是一張泛着潮氣,已然有些糟爛的紙條。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邊緣破碎,字跡暈染,卻仍能看清楚上面寫了什麽。
“正真四十一年臘月十二,梅上新雪,存此一甕。嬰熱天總犯痢疾,聽聞臘月雪可治,存三年,一次即效。但願是真,嬰日後不必服藥。”
陸輕舟将紙條上的字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而後重新卷起來,塞進竹筒裏,放回原位,又埋上土,用鋤頭夯實了。
“欸?小舟,你怎麽沒啓出來?”
“我見你上面寫臘月雪可以治痢疾,便沒有動,想着日後有人熱天犯痢疾,或許用得上。”
郁潤青将料理好的鳜魚放到蒸籠裏,嚴嚴實實的蓋好蓋子,方才回過頭道:“說的也是,那便放着好了。”
陸輕舟眼尾微翹,睫毛倒是垂下來,遮住了眸光:“潤青這般擅廚藝,是從何時學會的?在家那會你應當連水都沒有煮過。”
“嗯……就是剛入門那陣,膳房關的早,我和師姐總吃不上,只好自己琢磨怎麽填飽肚子了。我也是跟膳房的雜役學了很久,才敢動手殺雞殺魚的。”
“你母親知道,必定要心疼。”
郁潤青笑着說:“她哪裏會知道呢。”
鳜魚上屜,不多時便熟透了,撿去蔥姜,湯汁滗入小碗,簡單調味後煮沸了淋在魚身上,這便算大功告成。至于陸輕舟拿來的兩壺紹興酒,實在是味甘色清,氣香力醇,溫一溫就堪稱極品了。
郁潤青夾了一小塊魚吃,又抿了一小口酒,只覺得疲憊一掃而空。可心裏也空空的,像有個填不滿的洞。
郁潤青抿了下唇,又笑起來:“對了小舟,你今日讓我幫忙找的那本,跟毒蟲蠱蟲相關的卷宗,可有派上用場?”
陸輕舟搖搖頭:“有症狀相似的,卻又不完全對症。”
郁潤青道:“或許寧長老曉得?”
陸輕舟道:“寧公半月前去了雪蓮山,說是要采集一味藥引,非他親自去不可,否則肇安縣那邊也不會讓……也不會讓寧師妹去。”
郁潤青聞言急切道:“那我去幫寧師妹的忙,你說好不好?”
“……就知道你會這樣,我才瞞着你。”陸輕舟有些無奈道:“宗主不準你下山,你是知道的。”
“其實,我今日恰巧遇到師姐,已經同她提過了。”
“她怎麽說?”
“還沒等到她表态呢。今日有幾個少年在華雲頂打架,正好給岔過去,後面我也沒敢再問,怕她一口回絕。”
郁潤青說到這裏,潮濕又清亮的眼眸低垂了,從縫隙中流露出了一絲絲的無辜和委屈,好像小孩子偶爾一次的頑皮,卻受到了很嚴厲的懲罰。
陸輕舟微不可察的深吸了口氣,移開視線為自己斟酒,也為郁潤青斟酒:“你想我向宗主求情嗎?”
“可以嗎?可以嗎小舟?”郁潤青捧着酒盞,又睜大眼睛看她:“你求情的話,師姐或許會聽……”
陸輕舟忍不住輕笑一聲:“那你還真是既高估了我,也高估了你師姐。”
郁潤青面露困惑,卻并未深究,因為陸輕舟緊接着說:“我可以幫你求情,只是不一定能成。”
有這句話對郁潤青而言足夠了,她自當敬酒一盞向陸輕舟道謝,而那酒盞一空,立刻就被斟滿。
不知不覺,郁潤青臉上便顯現出幾分酡色,酒态摻雜着困倦,人懶懶的,可目光仍舊澄澄,似乎漫漫幾十年,無一件心事可憂愁。
陸輕舟看着她,忽然就想到那一年的拜師禮,她穿着雪白道袍,以玉簪束發,從大殿之外走進來,舉止從容又意氣風發,當真是瓊林玉樹般的少年。可那個時候,她的眼睛裏從始至終只裝着一個人的身影。
陸輕舟捏着空盞,良久,倒扣在酒壺上,擡起頭對郁潤青笑道:“你也辛苦一整日了,早些睡吧。”
“小舟。”郁潤青打了個呵欠,睡眼朦胧的呢喃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大抵寅時。”
“難怪呢。”
郁潤青柔聲說了一句,緩緩躺下來,像日久天長養成的習慣一樣,側臉枕在了陸輕舟的腿上,很快便沉沉的睡去,無憂無慮的陷入香甜夢鄉。
“潤青,這樣好嗎?”陸輕舟問,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問誰,只是心裏不禁暗暗想,這樣雖算不上好,但也稱不上壞。
她用指尖梳理着郁潤青散落的碎發,望向窗外,那棵槐樹在清冷的月色中幽幽立着,稠密的樹葉綠得發亮,粗壯的枝幹向外伸展,墜着搖搖晃晃的秋千。
這秋千的年歲,想必和那壇臘月雪相近。
槐花如落雪鋪了滿地的時節,是誰坐在上面一次比一次蕩得更高?
陸輕舟手背抵着郁潤青滾熱的臉頰,閉上眼,幾乎可以看到她在樹下紮秋千埋雪水時的樣子,一定是滿心期許的,毫無保留的,柔軟又暢意。
然而,這不過是諸多瑣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樁小事,時隔十二年之久,她甚至記不得了。
陸輕舟睜開眼,垂眸看向郁潤青安靜的睡顏,指尖劃過她濃郁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最後落在她的唇上。
郁潤青似乎有些不适,微微一動,避開那冰涼的手指,又下意識往陸輕舟的小腹上靠了靠。她挨的很近,貼的很緊,很是純粹的信賴與依戀。
陸輕舟嘆了一聲,終于道:“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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