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歸途

第48章 歸途

霍長風合上電腦, 側着臉等郁李在他身邊坐下。

郁李懷裏還抱着個鼓鼓囊囊的大背包,裏面裝着各種各樣的東西。

不是他的,是帶回給郁家村, 分給他們的禮物。

全是用郁李自己的錢買的,每一分都是他掙的。

郁李抱着包,問:“真的要去嗎?跟我一起睡卧鋪,你可能受不了那種環境。”

霍長風身上的衣服都換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夾絨沖鋒衣,下身一條同色的工裝褲,連眼鏡都摘下來了, 揣在口袋裏。

這樣利落的一身顯得霍長風年輕很多, 好似是跟郁李一樣的大學生,是交情很好的同學随他一道回家過年。

他将電腦裝進包裏, 那包跟郁李對同款不同色。

低着頭笑着說:“小郁, 你不要小瞧我。”

郁李說:“沒有小瞧你。就像我會暈車,人總有無法适應的東西。”

他說話的時候, 不再看霍長風,側頭望着窗外。

霍長風摘下眼鏡後,眼睛裏的情緒總是滿溢,讓郁李不太想碰到他的眼神。

每每看到霍長風那雙帶着熱意的眼, 他就能理解為什麽霍長風在外總帶着那副眼鏡。掩飾感情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是眼睛裏藏着的感情。

天灰蒙蒙的,因為是七點的晚票,他們在前往車站的路途中,路邊的橘黃路燈已經漸次開啓。

光透過半開的車窗, 清晰的分割出郁李的一只眼睛,纏上了他微微顫動的濃長眼睫, 也将另一只眼睛徹底的藏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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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李歪頭,朝着窗戶那邊靠了下。

一只手自他後頸探過,扶住他被吹得冷冰冰的側臉,擱在他與玻璃窗之間。

霍長風問他:“冷麽?”

郁李搖搖頭。

霍長風沒有急着做什麽,兩人一路靜谧,偶爾說幾句話,餘下的時間駱新也會跟霍長風聊部分年底工作上的事。

他們到車站的時候,人來人往,全是年底要回家的普通人。

郁李沒有經驗,霍長風也沒有,兩人按照往上的教程刷身份證進站,安檢,找窗口的時候還很茫然。

半路有大廳裏的志願者,大概瞧見他們茫然的表情過于明顯,上前指揮了他們一下:“你們的窗口在一樓,要下去找。從左邊走,有下去直梯。”

郁李道謝,兩人提着行李箱很是狼狽的原路返回下樓,終于找到窗口。

又是一陣排隊後,終于下站臺找到車廂。

郁李的心情忽然好了點。

他看見霍長風圍着圍巾,被熱得滿頭大汗,在狹窄局促的小車廂間查看放置行李的位置,又扭頭去找自己跟郁李的位置。

這跟他從前成熟穩重的樣子大相徑庭,甚至說得上有一絲狼狽。

他咬着自己嘴內側的肉,忍住不要再這時候露出笑意,拽了拽霍長風的圍巾:“車內有暖氣,摘掉。”

霍長風回頭看他,眼神還有點茫然。

這使得郁李與霍長風的身份好似一下子調轉了,游刃有餘的成了郁李這個從鄉下來的土包子,局促懵懂的成了霍長風這位金貴的豪門總裁。

郁李擡手,解開他的圍巾摘下來,圍巾暖烘烘的,全是霍長風的體溫。他握在手裏,覺得自己被風吹得骨節生疼的手也有了暖意。

他們坐在下鋪,對面是一對年紀四五十歲的夫妻,低聲說着話。

瞧他們倆收拾完,妻子笑眯眯得:“大學放寒假咯,同鄉還是兄弟倆一起回家呀?”

“同學,去家裏做客。”郁李這種時候見不到一點兒局促,他自然的應了對面的話。

“遠嗎?老家哪裏的呀?要多久到叻?”

“萬山,在萬山。”

那丈夫也接話了,嚯一聲:“好遠叻,那你們在我們後面下車哦。這個車尾巴那裏有賣泡面的,還有賣盒飯的,就是貴,你們學生餓了要去那邊買哦。要是不知道叔叔可以帶你們過去。”

妻子也笑眯眯的:“出來讀大學第一次坐這麽遠吧?肯定想家了。我們家有個閨女跟你們差不多大喲,也是在讀大學,前天給我們打電話哭得叻,想家啦。馬上回家就好了,家裏人這麽久肯定也想你們這些孩子。”

他們絮絮叨叨的,一點沒有對第一次見的陌生人生疏見外,天南海北的聊着。

郁李竟然能跟他們聊的有來有回。

霍長風瞥着郁李自然含笑的側臉,腦海中一下子有了郁李在保安室,跟那些保安們天南海北聊天的場面。

一定是跟現在一樣的,松散,自然,共情每個如他般的人的普通艱難。

然後更加堅定的,堅定的,朝着自己要的東西靠近,朝着自己心中的家鄉靠近,朝着自己唯一認同的身份靠近。

霍長風有些出神。

他想牽郁李的手,但對面夫妻瞧着,他什麽動作也不能做。

車廂內的暖氣烘蒸着,郁李的臉頰被烘得發紅。

對面的丈夫注意到不怎麽作聲的霍長風,笑着伸手指他鞋:“脫了鞋子坐床上舒服些,不要不好意思呀。”

這于霍長風的禮教不合。

他沒忍住看了眼郁李。

郁李聞言彎腰,麻溜的将自己的鞋子脫了,規規矩矩擺在床下,縮着腳上來。

他看霍長風盯着自己,用胳膊肘了他一下:“看着幹什麽,脫呀。”

霍長風于是也彎腰,老老實實脫了鞋子,效仿郁李縮腿到床上。

火車轟轟駛向九點,中年夫妻睡了。

霍長風拉上郁李為他帶來的簡易窗簾,抓住郁李要往上鋪爬的腿,抱進懷裏,壓着嗓音湊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是在心裏看我笑話。”

郁李壓着嘴角,小心推搡霍長風,用氣音回答:“早說了,你不要跟着來……”

霍長風在郁李嘴上用力的親了一下,唇瓣貼着唇瓣。

“為什麽不來?想笑我就笑。沒見識而已,來了就懂了。”

郁李呆了會兒,霍長風低聲說:“這不是你以前常說的嗎?城裏的見識叫見識,山裏的見識也叫見識。大家都沒見識,誰也別說誰。”

郁李被暖氣熏得發紅發燙的臉似乎更燙了,側臉不想看霍長風:“再過兩天你就會後悔的,現在才哪兒到哪兒。”

霍長風抱着郁李的腰,笑意沉沉,胸腔貼着他微微顫動:“你不丢下我就行。我不會後悔的,我可以學。”

“我可以學”是郁李的口頭禪。

他總是在學,學一切東西。

突然聽見自己常說的話從霍長風嘴裏冒出來,他有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最奇怪的是,郁李覺得自己的心情很輕松。

霍長風抓着他,要跟他一起買票的時候,郁李的心情明明還不是這樣。

可他現在就是有種無法描述的輕松。

好像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所以輕松。

也好像是,終于踏上這條路了,懸着的閘刀已經落下了,不再需要緊繃。

也可能……是霍長風沒有露出丁點抗拒的情緒,他茫然,陌生,是另一個初到海城的郁李,需要靠着郁李指揮來适應全新的一切。

但他在接受這一切,不讨厭不抵抗。

兩人在窗簾後的,半隐秘的小空間裏低聲竊竊私語。

外套被脫下,搭在薄被上,上鋪空着的床位,暫時誰也沒有去填滿它的意思。

霍長風久違的聽郁李跟他講郁家村。

他知道郁家村進去的路口邊,有一大片李子樹林,春天的時候開很多小白花。

知道李子樹林邊拴着一只看家的大黃狗,雖然認識每個人,都對路過的人都無差別兇吠,除了它的主人。

知道郁李二嬸家在他們家後方的山坡上,兩家之間隔着一片菜地。郁李要回家,必須從他二嬸家,從這片菜地旁路過。每次回家,懷裏總會多點新鮮的瓜果蔬菜。

……

郁李興奮得講述這些,臉頰紅撲撲的,那雙桃花眼明亮昂然,閃爍着光芒。

在郁李講述的間隙,霍長風也會跟他交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不過沒那麽有趣,也無法像郁李的嘴巴一樣,将一件普通的小事也講得充滿驚喜意趣。

在這些竊語聲裏,郁李困意上湧,眼睛漸漸半垂。

上下眼睫快要融在一起前,又被倔強的眼皮分開,含糊充滿困意的嗓音問:“嗯……然後呢……”

霍長風按住郁李睜開的眼睛,輕輕說:“然後,明天、後天、大後天、大大後天說給你聽。”

他吻郁李眼皮那顆小痣:“睡吧,晚安,郁李。”

眼睫蓋在雪白的皮膚上,沒再掀開。

霍長風舍不得放開這難得的,相擁共眠的時刻,在狹小的床鋪上,維持抱着溫熱青年的姿勢入睡。

溫暖的掌心裹着郁李的手,握緊了他指節上複發的兩處凍瘡。

列車不知疲憊的往前。

半路間歇停下,奔波的人們下車又上車,去往各自想要去的地方。

淩晨五點的時候,列車再次到站。

對床的那對中年夫妻醒了。

輕手輕腳的穿衣服鞋,提上自己一年的成果,告別前将自己上車時買來的半袋橘子,留給了對面兩個跟他們孩子差不多大的年輕學生。

然後悄悄的離開溫暖車廂,迎着黎明前冰冷的寒風,笑容滿面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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