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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楚酒酒心裏想了一堆問題的應對之策,就是沒想到楚立強說的這個問題。
首都的市區沒有大型動物,連個遛狗的都看不見,現在又是冬天,蟲子全都老老實實趴在地下,楚酒酒把項鏈拿出來以後,就沒再摘下去。大家都知道楚酒酒有一個不怎麽好看、但她還特別喜歡的項鏈,因此,看一眼,他們就又收回了目光,楚紹倒是多看了兩眼,但想到楚酒酒現在根本不出門,而且大環境早就沒有四五年前那麽嚴格了,現在女孩子連化妝的都有,只要不太誇張,根本就沒人管。
沒人制止她,她自己又想戴着,就這麽戴到了今天。
楚酒酒怔了怔,她垂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又看向身後的楚紹。
沉默一秒,楚酒酒回過頭來,她小聲告訴楚立強:“這是我爸爸送給我的項鏈。”
聽到這個答案,楚立強沒有什麽反應。他伸出手,把項鏈前面的木頭吊墜拿起來,捏在手裏,他仔細的端詳了一會兒,看見上方那個被摔壞的豁口,楚立強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目光仍舊落在吊墜上,楚立強頭也不擡的說道:“楚紹,去給我燒兩壺水,睡前我要洗個澡。”
明知道楚立強是在找借口把自己趕出去,但楚紹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乖乖的轉身了,只是離開前,他無聲的看向楚酒酒,努力用眼神向她傳遞一句話。
——你可以的。
楚酒酒:“……”
快滾吧。
關門的聲音傳來,楚紹出去,好像帶走了房屋裏的一切聲音,連外面的鞭炮聲都停了,楚酒酒緊張的咽了咽口水,耳朵裏塞滿了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大的吓人。
楚立強一直在看她的項鏈,就是智商如大黃,現在也該知道,這項鏈不對勁了,楚立強一定是認識這個項鏈,不然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終于,他松開了手,項鏈在重力的作用下,重新貼向她的身體,敲在鎖骨上,發出不怎麽明顯的一聲悶響。楚立強擡起眼睛,他望着楚酒酒,唇角帶笑:“你爸爸是什麽時候把這條項鏈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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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在笑,但楚酒酒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好像楚立強背後拿着一把刀一樣,她本來就緊張,現在更是害怕,偏偏楚紹還不在,沒人能給她壯膽,她不敢猶豫,直接說了實話。
“四、四年零四個月零二十一天前。”
楚立強:“……”
這麽精确。
他又問:“這條項鏈,你爸爸是從哪裏得到的?”
楚酒酒懵了一瞬,“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是他買回來的吧?”
楚立強撚了撚指腹,特殊的項鏈,特殊的吊墜,摸一摸就能發現,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木頭或者植物,剛看見的時候,他還不能确定,摸到上面的觸感,他才知道,這确實是他媽媽留給他的遺物。
這東西是絕對買不到的,但他還是面帶笑容的問了一句,“從哪買回來的?”
楚酒酒快被他笑的吓破膽了,剛才已經說了不知道,這回她不敢再說這三個字了,搜腸刮肚半天,她只能給出一個猜測的答案:“我沒看見過收據,也許……也許是蒂芙尼的最新款。”
……
楚立強沒聽過蒂芙尼,只是看着楚酒酒這個模樣,她似乎真的不知道項鏈的來源,但她一聽見他問項鏈,表情就開始變得心虛了,這項鏈肯定是有問題的。
楚立強心中篤定,這項鏈是被別人偷走的,也許是在首都的時候,也許是在去往西北的路上,總之,有人趁着他爸爸沒注意,把布包裏的東西拿走了。
可要真是這樣,他爸爸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布包變輕了,還費勁的把它藏到了床底下。
難道是在西北的時候,被別人偷走了?
一個項鏈而已,雖說是孟家的傳家寶,但外人基本都不識貨,誰會費盡心思跑到西北的服裝廠去偷這麽一個東西,最後,還送到了這樣一個小女孩身上。
太奇怪了。
楚立強想不通,最開始的時候,他心裏閃過了無數種陰暗的想法,連楚酒酒是個處心積慮、潛伏多年的小特工這種都想到了,可現在,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的想法。
輕擡眼睛,楚立強又問:“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楚酒酒抿了抿唇:“楚克念。”
聽到這個名字,楚立強還沒聯想到什麽,他點點頭,繼續問道:“他現在在哪?”
楚酒酒動了動胳膊,揪着上衣的邊緣,她小聲回答:“在天堂,跟我媽媽一起。”
楚立強停頓一秒,卻沒有打斷問話的意思,“那他為什麽要給你這個項鏈。”
這一回,楚酒酒沉默的時間有點長,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偷偷擡起頭,望着楚立強的眼睛,她慢慢說道:“爸爸給我這個項鏈,讓我戴着它,來找爺爺。”
很自然的,楚立強問出了下一個問題,“你爺爺是誰?”
楚酒酒沒有回答,但是,她回過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
楚紹站在廚房竈臺邊上,煤氣爐上的火苗熊熊燃燒着,楚紹把鋁制的燒水壺放上去,他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火苗不斷舔舐水壺的邊緣,他看起來淡定,其實心裏就跟這水壺裏的水一樣,正在咕咕的冒泡。
隔一分鐘,他就要擡頭,看一眼卧室的方向。
說什麽呢,談的怎麽樣了。
……
克書世德,啓元興立。
這是楚家家譜的排輩順序,八個字循環一遍之後,要停一輪,因此,每輪到第九輩的時候,新生兒的名字都是兩個字。
楚紹離家早,卻還記得小時候去給老祖宗上香的事情,也記得家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所以,他給兒子起名字的時候,還是按照家譜來的。可是等楚克念長大了,他不知道自己家的家譜是什麽樣子,他也不在乎這些傳承了幾百上千年的東西,就給楚酒酒起了一個他覺得既好聽,還有意義的名字。
這些事情,楚酒酒自然都是不知道的,她就是再聰明,記性再好,也沒法把這麽細節的東西推敲出來。看了一眼房門,發現楚紹還是沒回來,而且很可能在自己出去之前,他都不會回來了,她只好老老實實的把頭轉回來,對楚立強說出了楚紹的名字。
世人無數,楚酒酒可以對每個人撒謊,唯獨對楚立強,她沒法撒謊。她的謊言本就是建立在楚立強身上的,如果再對楚立強編造出一個故事來,那她以後就要背着兩套故事生活,而且時時刻刻都要注意,聽說了這兩套故事的人不可以撞到一起。
那多累啊,還不如說實話,最壞的結果,就是楚立強認為她瘋了。
楚酒酒說完楚紹的名字,然後就垂頭不動彈了,她知道,她得給楚立強反應的時間,三分鐘,應該夠了吧。
三分鐘過去,楚立強沒有動靜,五分鐘過去,楚立強仍然沒有動靜,本來楚酒酒還挺淡定的,但随着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楚酒酒又回到之前無比緊張的狀态裏。
等待殺人。
楚酒酒實在等不下去了,她刷的一下擡起頭,剛想張嘴,然後她就發現,楚立強一直在看着自己。
一下子,他倆的眼睛就對視上了。
很難形容楚立強現在是什麽表情,有震驚,有不解,有茫然,有觀察。
對,觀察。
他看着楚酒酒,像是上一秒才認識她一樣,目光細細的描摹着她的五官,不光臉,連頭發絲,他都要好好的看一看。別人要是這麽看自己,楚酒酒早就毛骨悚然的跑開了,但對上楚立強的目光,她動了動嘴唇,卻仍然站在原地。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好多年前,媽媽帶着她回老家,那時候,卧床的外婆就是這麽看她的,恨不得把小小的她直接裝到眼睛裏。從頭到腳,她不光被外婆看了一遍,還被外婆好好的摸了一遍,長滿了老年斑的雙手溫暖又厚實,被外婆抱在懷裏的時候,楚酒酒感覺很開心,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開心。
那時候她不懂,現在她明白了,那種開心,基于被自己的長輩珍視,她是外婆眼中的大寶貝,是多少錢都換不走的無價之寶。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只有外婆會這麽看自己了,沒想到,現在還能再經歷一遍。
不像外婆,楚立強沒看太長時間,也有可能是楚酒酒擡起了頭,讓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态,很快,他收回目光,再次問向楚酒酒:“你剛剛說,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
這次,楚立強的問題就沒有那麽強的針對感了,他慢慢的問,楚酒酒慢慢的答,跟楚紹不一樣,楚立強從不問她那些敏感的問題,比如,她出生在哪一年,未來的事情又有什麽變化。楚立強只問細節,像是,她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媽媽怎麽跟爸爸認識的,她爸爸喜歡吃什麽,諸如此類。
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楚酒酒的父母什麽時候去世的,楚酒酒被他問了那麽多問題,心裏的警惕早就一掃而光,她站在地上,乖乖的回答,是六年前。
六年前父母去世,四年前父親給了她這條項鏈,這麽聳人聽聞的話,從楚酒酒嘴裏說出來,竟然沒有什麽恐怖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有點悵然。
楚立強覺得今晚,是他一生中經歷過最玄幻的一個晚上,以外人的眼光看,他覺得楚酒酒說的話實在是匪夷所思,這個女孩可能精神有問題,可要是以自己的眼光看,他又控制不住的心髒狂跳,總覺得,她說的是真的。
不然,要怎麽解釋她稀奇古怪的來歷,又要怎麽解釋,這條在他們家待了幾十年的項鏈,如今卻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楚紹的那鍋開水都快燒幹了,樓上的房間還是沒動靜,韓生義出來上廁所,看見半小時前就站在廚房的楚紹,如今還是傻傻的站在廚房裏,他不禁皺了皺眉,“你的水還沒燒完?”
楚紹聽見,他頓了頓,擡起頭,對韓生義說道:“你懂什麽,除夕燒水,就得燒的時間長一點,這樣水裏的雜質也會變少。”
韓生義走進來,拎起壺蓋一看,“嗯,雜質确實少了,跟水一起就剩個壺底了。”
楚紹:“……上你的廁所去,管那麽多閑事幹嘛。”
韓生義看了看他的表情,感覺他現在有些心不在焉,沉默片刻,他走出廚房,經過樓梯的時候,他擡頭看了看,過了兩秒,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了。
韓生義走了,楚紹看着馬上就要蒸發幹淨的水壺,攥了攥拳頭,他關掉煤氣閥,拎起水壺的把手,打開水龍頭,又往裏面灌了不少的涼水,然後,他快步走出廚房,拎着水壺上了樓。
敲了兩下門,楚紹也不等裏面的人說話,他直接就把門推開了,進去以後,他才發現,這倆人的姿勢跟半個小時前一樣。因為他突然闖進來,他們不約而同的回過頭,靜靜看着他。
發現氣氛沒有多大的變化,楚紹松了一口氣,他抿起唇角,欲蓋彌彰的提起水壺,“我燒好了,你們繼續。”
說完,他把水壺放下,然後站一邊去,低着頭不說話了。
楚立強被打斷,他停了幾秒,然後再次看向楚酒酒,“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女兒。”
楚酒酒愣了一下,旁邊的楚紹也露出詫異的神色。
他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怎麽突然就跳躍到這個話題了。
楚立強站起身,坐着的時候,他和楚酒酒平視,站起來的時候,他就是俯視楚酒酒了,伸出手,很輕很輕的摸了摸楚酒酒的頭,他低聲說道:“你叫楚酒酒,是楚立強和張鳳娟的女兒,你出生在一九六零年,在沒有回到首都的那些年裏,你一直都跟自己的親哥哥,楚紹相依為命。”
說到這,楚立強擡起頭,看向站在牆邊的楚紹,“楚酒酒出生以後,因為身體不好,還有當時家裏條件不夠,部隊沒法好好的養活她,所以,我把她送到了鄉下,你們媽媽的娘家,後來鳳娟帶着你回到青竹村,也不僅是為了避難,更是要回去照顧自己的女兒。”
他定定的看着楚紹,像是在用眼神告訴他,把這些話都記到骨子裏去,“這些,就是咱們全家人過去的經歷,有人的時候,你們要這麽說,沒人的時候,你們也要這麽想。”
楚紹眼神動了動,他想說什麽,但看到楚立強異常堅持的神情,最終,他還是沒有張開嘴。
知道楚紹答應了,然後,楚立強重新看向楚酒酒。
楚酒酒仰頭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幹淨,她的眼神那麽天真,她明白楚立強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也意識到了這麽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她有點害怕,也有點不舍,但她沒有拒絕,因為她知道這麽做是對的。
視線裏高大的男人突然蹲了下來,把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楚立強用自己生平最溫柔的聲音,對楚酒酒說道:“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來說不公平,你會感到難過和委屈,人生的前九年,對你很重要。可是,未來的更多的九年,對你同樣重要,我不求我的孩子們大富大貴,我只求他們能夠平平安安。”
望着楚酒酒,他的目光中甚至夾雜了幾分懇求,“酒酒,在這裏,做一個普通人,好不好。”
做個普通人,擁有普通人的經歷和身世。
那些玄幻的、莫名的、讓人分不清真假的,全都抛開。不要給它們影響你的機會,更不要給它們傷害你的機會。
不知道為什麽,楚酒酒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眼圈也漸漸的紅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想哭,是為了跟過去的自己割裂開來,還是為了楚立強如今的卑微懇切,慢慢低下頭,楚酒酒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把泛上來的淚水再度眨回去,楚酒酒輕輕點頭。
“好。”
聽到她答應,楚立強有種負罪感,卻又有種心中大石終于挪開的輕松感。伸出手,他掀起楚酒酒脖子上的項鏈,把它從楚酒酒身上摘了下來。
拿着項鏈,再次看了一眼上面的豁口,他把項鏈交到了楚酒酒手裏,“收好,藏起來,不要再戴了。”
楚酒酒問:“為什麽?”
楚立強皺了皺眉,他也說不清,“這個項鏈在有些人眼裏一文不值,但在另一些人眼裏,就是價值連城,我媽媽把它從娘家帶出來,從來不輕易示人。她這麽做,總有她的道理,不要問這麽多了,好好的收起來就是,如果你喜歡項鏈,以後我給你買個更漂亮的。”
沒想到這東西還能跟楚立強的媽媽扯上關系,楚酒酒怔了片刻,終于知道為什麽楚立強一看見她的項鏈,臉上的表情就變了。她問楚立強知不知道更多,必須項鏈有什麽作用,很可惜,楚立強什麽都不知道。
若有所思的把項鏈握在手心裏,她默了默,最後還是決定再也不戴了,也好,這個項鏈本來就是戴不出去的那種,要是真的天天戴,反而挺惹眼的。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楚酒酒心不在焉,一看就是得回去沉思好久,才能把今晚的事情都消化幹淨,她拿着項鏈要出門,楚立強看着她離開,等她走到門口,下一秒就要打開門的時候,突然,楚立強叫住她,對她說了一句話。
“酒酒,晚安。”
楚酒酒轉過身,楚紹就站在她旁邊,她看向楚紹,楚紹靜靜的望着她,眼中有鼓勵和等待。
輕眨眼睛,楚酒酒彎了彎眉眼,“爸爸,晚安。”
……
楚酒酒出去了,楚紹卻沒走,他看向楚立強,“爸,私底下也要讓她這麽喊你麽,沒必要做的這麽嚴格吧。”
楚立強解開自己的外衣,他走過來,拎起楚紹身邊的水壺,“私底下不改口,那就等于沒改口,她不會一直都是這個年紀,等她大了,有了丈夫,有了孩子,難道你還讓她當面一個稱呼,背後又是一個稱呼,對你來說,不會有什麽問題。但對她,那該有多麻煩,這會讓她的腦子變得混亂,而且,長久下去,她很可能就不會再跟你那麽親了。”
把水壺對準自己帶來的盆上,楚立強一邊倒,一邊慢慢的說:“想隐瞞一個秘密,必須先自己忘掉這個秘密。你還小,等你長大,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說完,楚立強對楚紹笑了笑,然後,他伸手試了試盆裏的溫度。
盆裏的水涼的很,恐怕也就零上三四度,這一看就是直接從水管裏接的。楚立強愣了一下,嘩啦一聲,他擡起手,剛要問是怎麽回事。而門口的楚紹看見這一幕,已經火速打開了房門,握着門把手,他轉過身,對楚立強呵呵笑了一下,笑完以後,他學着楚酒酒剛才的話說道:“爸爸,晚安。”
話音未落,他人就閃出去了,速度快到甚至還留下了一道殘影。
面對一盆涼水的楚立強:“……”
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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