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020章 第 20 章

秋免仰身倒懸,急速墜落,倒映在木星暗紅色的漩渦之眼中,不過一粒微小的像素。勁風獵獵鼓吹衣衫,他張開雙臂,俯視觀察着夢境與現實的交融。

清冷木光傾灑世間,明如午後晴空,澄淨天清,巨型蠕蟲貪婪追尋着這道光亮,沒有眼睛的嘴臉無限攀升,猶如一心企盼飛升的修者。然而在它的龐大身軀底下,卻是一片混亂無度。噴湧的膿污勝似帶毒的洪澇,侵蝕了無數建築,淹沒了連畝稻田,公路癱瘓,門戶緊閉,人們尖叫着抱頭奔逃,仿佛末日降臨。

直至憑空踩上蠕蟲高昂的頭頂,秋免才止住下落的趨勢,他透明的身軀幾乎與融合夢境合二為一,即便在如此相近的距離,蠕蟲也無知無覺,沒有一絲抵觸反應。

……反而是秋免忍不住抗拒,腥臭的腐爛味從他的鼻尖鑽徹腦海,令人聞之欲嘔,恨不得割掉鼻子。

秋免深深被震撼了,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翻江倒海的臭味。

從出生開始,他的五感就一直很不敏銳,對一切事物的感觸也都是淡淡的,味覺要重辣才能有品嘗食物的快樂,嗅覺要重香才能聞出氣味的變化,就連産生快感所需要的多巴胺分泌也要重度分量,所以他一直沒遇到過什麽稱得上刺激心跳的事情。

但居然在這個融合夢境裏漲了見識……

“……”

他忍住轉身走人的沖動,閉了閉眼,把自己的嗅覺和觸覺屏蔽了。

說實話,他真的不是很想接近這玩意兒,明明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能稱得上可愛。

轉變的契機是什麽?他回想,莫非是初次夢境中,那位“隊長”殺了粉色蠕蟲?但那只是夢啊,前後已經超過了兩個月,沒有人兩個月分不清現實虛幻,而倘若說具有精神障礙,「蠕蟲」在夢境中的行為邏輯卻反比一般人目的清晰——無非攻擊、吞噬和趨光。

所以相對而言,更有可能的是遭受了現實刺激。

秋免想了想,伸出手,戳在了蠕蟲的肉瘤上,爛泥瞬間将他的半只手臂吞沒。

兩道意識互相接觸,這頭是無序沖撞的雜亂火焰,那頭是平靜無波的幽深海洋,蠕蟲甚至沒察覺到自己的記憶與想法被人悄無聲息地入侵了。

猶如海浪翻身時吞沒了一葉扁舟,呼吸間結局已定,「蠕蟲」的夢在秋免手中,同樣不過一粒微小的像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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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些片段閃現在秋免眼前。

教室中,十幾個小朋友圍在課桌邊,腦袋緊緊湊在一起,興奮的笑聲連連:“長得好快呀,才幾天就變得又白又胖了,好可愛啊!”

“今天應該輪到我養了,給我給我,放我桌肚裏!”

“你怎麽插隊呀!我和貝貝說好了,她養完給我養的!”

“這又不是貝貝的蠶寶寶,我和成傑才說好了!”

“沒、沒關系的……”「蠕蟲」吞吞吐吐,“我家裏,還、還有好多,明天帶過來,每、每個人都可以養……”

破舊客廳裏,視角偏左,右眼似乎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只看見面前駝背禿頭的中年男子手拿菜刀,臉龐上每一塊斑痕都激脹着憤怒的滾紅,不斷出聲辱罵:“賤人!!!背着我和別人搞出這只賤種!!!還敢偷我的錢跑去醫院!!什麽病!這賤種根本沒有病!!都是你爛逼的懲罰!!老子砍死他!!!”

女人死死護着身後,哭腔與委屈壓抑在無盡的怨恨之下,她用血肉對抗利刃,卻無畏無懼:“我沒有偷你的錢!!更沒有偷漢子!!!醫生說,如果早點去開刀,至少不會危及生命!!!是你不樂意,是你要賭錢!!這病是先天性的,是遺傳的!就是從你臉上的斑裏長出來的!!!你砍吧,砍死我們娘倆,我們也會從你身上重新長回來的!!!”

病床上,長而重的瘤子壓迫了神經,扭曲了五官,視野只剩下小指寬的縫隙,其餘都是深沉的濃黑,仿佛天空熄滅了燈光。透過狹窄縫隙,只能看見醫生的純白長衫,和胸牌上的職稱姓名。

蔡醫生輕聲問:“你又做噩夢了?還和上次的一樣嗎?”

“嗯……是的……我又夢見,我……變成了,一只……蠶。”

“這次……還有……其他人,他們,殺了媽媽……”

“我……好怕……”

“你不需要害怕,成傑,夢境是釋放壓力的一種方式,你在現實裏很痛苦,反而需要通過夢境排遣疏導。可以想象得自由一些,比如為媽媽報仇,或者破壞掉醫院,以後不用再住院了。”

“……可、可是……我更想……治好了病,和媽媽、貝貝……一起玩。”

蔡醫生笑了笑:“治不好了,成傑,我是醫生,告訴你治不好了,你快死了。”

……

秋免倏然意念微起,指尖微動,于無聲中隐匿了「蠕蟲」的某些想法。

他從肉瘤中抽回手臂,爛瘡膿水沒有一點沾染在上面。扭曲醜陋的蠕蟲在短暫愣怔後,突然開始劇烈抖動,無數肉瘤疙瘩融化般脫落,膿污爛泥徹底噴洩爆發,如同黃黑色的瀑布,形成了局部暴雨,它的巨型身軀也仿佛燃盡的蠟燭,愈發萎縮瘦小,逐漸只留存下屬于“燈芯”的那部分——一只不過人高的乳白蠕蟲。

而這次,乳白蠕蟲似乎終于意識到了秋免的存在,它肥碩卻不算惡心的“嘴臉”猶疑伸縮,最後還是繞過秋免,朝着天上不斷生長。

秋免也同時仰頭望向天空。

皓空中懸挂的木星依舊冷光漫漫,與之前沒有任何區別。

“‘木星’原來是你自己的想法啊,那就沒辦法了。”

秋免凝聚心神,雙眼盯着那顆夢境中的龐大天體,一息、兩息……第三次呼吸時,“木星”已然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天色又恢複成夜幕初降、月色朦胧時的銀灰。

乳白蠕蟲高昂的嘴臉漸漸垂落,像失去了指引的盲人,八對肉爪合攏在一起,一點點将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然後越來越小,直至凝縮成一顆繭蛹。

不過短短幾分鐘,融合夢境翻天覆地。

這就是「路人」,對夢境擁有絕對掌控力的「路人」。

“你……”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九嬰」欲言又止:“混淆了它的意識?”

他不知從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或許是因為仍在提防「路人」,但至少給予了最後一絲信任,沒有自顧自插手處理。

“是清除。”

秋免攤開手掌,那裏分明空無一物,「九嬰」卻不覺奇怪。

“有人在他的意識裏植入了幾個想法,夢境被蠱惑後就形成了這些元素,我只是把那些想法去掉了。”

“應該沒違反你們的旅夢規則吧?當然,就算違反了,也管不到我。”

“……”

其實确實違反了,不過「九嬰」不打算上報。

觀察「路人」時,他有很長時間的自我質疑。「路人」的實力明顯超出預期,甚至超出研究室的預期——除非是必有一死的場合,否則即便是他也無法限制「路人」的行動,這比起槍械流傳在外,更勝似核彈的按鈕掌握在看不到又抓不住的人手裏。

極度危險,「路人」的風險等級一定是極度危險。

但「九嬰」并不想就這麽與他撕破臉。

或許是因為承了人情難以翻臉,又或許是因為……「路人」性情獨特。

此時「路人」就伸了個懶腰:“有點累,不想動彈。後續交給你們了,可以吧?”

現在仍屬于夢境的幻想元素已經相當稀少,黃黑瀑布雨早已下完,變為繭蛹的乳白蠕蟲随着時間消失,說明他的夢其實已經結束了。

夢境主人蘇醒,融合夢境雖然仍舊存在,但對于處理它的流程,每個旅夢人都心中有數,警報等級也可以從紅色降為黃色。

「九嬰」點了點頭:“放心。”

“謝了。”

“……應該由我來說。”

“我接受,但我的謝意也是真的。”

秋免一向有話直說,此時危難剛過,短暫放下彼此之間的偏見,竟也顯得氛圍輕緩:“夢境需要的是細節,我可以同時隐匿‘木星’和混淆「蠕蟲」,但無法想象幾十萬人的安穩,如果只有我,死傷必不可免,你們雖然效率低了點,但求穩之舉并不可笑。”

“解夢基地的旅夢人挺好的,希望多多益善,雖然我不是,但我們沒有站在對立面。”

他言辭誠懇,語氣聽起來平緩而舒适,明明沒有铿锵的語調,也沒有激昂的神情,只如敘事般淡淡,卻足以敲開緊閉的心扉。

何況聲音是那般清澈動人。

「九嬰」有一瞬失神,但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氣:“我的能力只有破壞,想象不了保護,沒在救助上出過力。這份感謝,我會幫你傳達給其他人的。”

秋免想了想:“嗯……可以,不過我也給你留點東西吧,伸手。”

「九嬰」茫然地盯了會兒「路人」空白的臉龐,片刻後,他的左腕才自行斷裂,飄飄蕩蕩地游向「路人」身前,朝上攤開。

「路人」完全沒有對這個“伸手”動作感到困惑,他十指速動,将「九嬰」左掌上的露指手套掀掉一半,露出其中寬厚蒼白的掌心。

「九嬰」:“…………”

他強行忍下不适和緊張,眼看着「路人」微微思索,然後伸出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寫着些什麽,「九嬰」只覺得每段神經都集中到了那裏,酥酥麻麻,綿癢如舐。

“好了,收回。”

「九嬰」收回掌腕,沉默良久。

“這是什麽?”

“簽名。”

“…………”

只見他左掌心中端正寫着兩個大字,“路人”,工整精致,與印刷體中的微軟雅黑一模一樣。

“簽名送你了,不用謝。”

「路人」說話神叨,有着一套自有的獨特邏輯,完全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送“簽名”,但依舊随心所欲:“我先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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