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包子見葉修盯着紙發愣,便眨巴眨巴眼睛問道:“老大,這不是你的東西?”

葉修聞言笑了一聲:“是我的,找了很久還以為找不到了。還好你瞧見了。”

“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包子一臉的好奇。

“沒錯。不過此事你可要幫我保密,誰都不要說。”葉修拍拍包子的肩,讓他去了。

包子又樂颠颠地去曬被子了,葉修則低頭把這紙仔細又瞧了瞧,神色有些複雜。既然藍河那塊青金石刻的是他的真名,那麽正面的六芒星無疑代表的是他所屬的組織——真的會是藍溪閣嗎?那個六芒星還有點不夠精細,像是直接上手不打草稿就畫的,如今已成體系的藍溪閣會做出這種事嗎?

他想起藍河之前所說的“身不由己”,再看了一眼這所謂的“歡喜蠱”裏的記載,“食者喜,飲者歡”,再一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所以藍河是想給自己下蠱?可後來的那副口是心非的态度又是什麽意思?莫不是他把毒下反了?

葉修默默挾起煙槍想再吸一口,卻發現煙葉沒了,正打算下意識地張口卻僵住了,把那句“小藍你幫我裝點煙葉”又吞了回去。葉修低頭往下看,藍河剛把衣物都曬完,正擡起胳膊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然後叉着腰滿意地環視了一周,露在外面的白嫩胳膊如脂如玉。他擡起頭,發現葉修在朝他看,不禁笑着揚了揚胳膊,接着端起水盆進屋去了。

葉修放下了煙槍,卻還習慣性地磕了磕并不存在的煙灰。

真的,他不信。

他不信藍河會忍心對他下毒。可這事實卻擺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擡手在心髒的地方慢慢按了下去,那裏好像有什麽酸澀的東西,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你對誰都這麽信任的嗎?”

“我這樣的人,你也信嗎?”

“別瞎想。我信誰都不會不信你。”

“願你今生今世安平無憂、永遠信我。”

這些話說完還不過十日,此刻回響在耳畔竟有些不真切了。

是要怎麽做?立即關押,還是靜觀其變?拷問其主,還是等他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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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那張紙又塞進了錦囊裏,放到了藍河的床單下面,與那盒香膏放在了一起。

回想了認識藍河以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他終究是選擇了後者。

藍河啊藍河,深陷其中的,不是你,是我。

葉修自嘲地笑了笑,打開房門下樓去了。

興欣一群人興高采烈地出發了。考慮到陳果等人的腳力不足,便沒有走陸路,而是在碼頭上了船,沿江去了上游,抵達了杭城。

一下船,包子就跑得沒影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提着兩大籃各種吃食回來邀功,搞得陳果又好氣又好笑,沒舍得擰他耳朵。

“喏,先嘗嘗這個?”葉修見藍河在發呆,便拿起一塊油紙包好的白色糕點遞給他,“定勝糕,先吃這個開個好兆頭。”

藍河怔了一下,笑着接過來,只見白撲撲的米粉被模具壓出了褶皺與花紋,表面嵌着紅豆和大棗,咬了一口,松彈軟糯,裏面還包着紅豆沙,入口甜香沁人。

“待大會結束,我便陪你去好好逛一逛。”葉修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

藍河點點頭,也是一笑:“沒關系,我等。”

一行人朝城裏走去,找了家客棧住店,只等稍作歇息便到了下午的武林大會開場。此次嘉世教選用的是離嘉印山不遠的一個凹谷,中間修了一個巨大的圓臺供人比試,四面的山坡上都做了簡單的修葺以供人落座。興欣一群人找了個地方先坐下了。遠遠看輪回宗那邊有人走過來,藍河心想老閣主也該過來露面了,急忙低聲同葉修說自己見到熟人了,想去打個招呼,便急急地離開了。

那走過來的正是魏琛。他不動聲色地掩入人群,取下了□□,将外袍裏外掉了個方向又穿上,這才大搖大擺地到了興欣這裏。

“挺能的嘛,這才幾個月功夫,你就诓了這麽多人?”魏琛用力地拍了拍葉修的後背,笑得嘴都要咧到了眼角。

“聽說你在那邊也攪和得風生水起,真不愧是老狐貍!”葉修也假模假樣地誇贊起來。

“行了別吹了,咳咳……”魏琛說着說着咳了起來,不由得又啐了一口,“這變聲藥吃多了還真是不爽。”

葉修一邊給他順氣,一邊把他拽到了僻靜處,低聲說:“你在地上給我劃拉一下四個字看看。”

魏琛有點摸不着頭腦:“你玩什麽呢?”

“你先寫了再說,藍橋春雪,這四個字會吧?”葉修推了推他。

魏琛只好蹲下去,拾了根樹枝,在泥土上劃拉了一下,正當葉修回憶着青金石上字跡的異同之處時,魏琛卻又狐疑地開口了:“這人是我們藍溪閣的。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還你們藍溪閣呢。”葉修嘲了他一句,“那你倒是說說,你還記得多少?”

“他啊,還是小時候被老方幾個人撿回來的。他家裏遭了災,爹娘都被妖獸咬死了,他藏在地窖裏,被老方發現了,就帶回了藍溪閣。”魏琛剛說兩句,就把手心攤給了葉修,葉修連忙把魏琛的煙槍填好煙葉遞給他,魏琛惬意地吸了一口,才又繼續說,“他也就跟黃少天那小子差不多大,現在這一輩都是他們幾個在主事。不像其他幾個調皮搗蛋的,他可省心了,是個善良知禮的崽子。我沒記錯的話,他現在應該是藍溪閣外門五大高手之一。”

葉修沉默了一下,又問:“那藍溪閣裏頭有蠱毒秘法嗎?”

魏琛把煙槍往地上鑿了鑿,搖搖頭:“藍溪閣什麽時候會研究蠱毒了?藏書閣裏倒是專門有一間放的都是稀奇古怪的菜譜藥膳。要是他們在我走了以後瞎搞,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覺得他們不會。”

葉修了然地點了點頭。

現在倒是魏琛開始好奇了:“說起來,你平白無故地問這個做什麽?”

葉修擡了擡眼皮:“你還記得來我們客棧的那個藍河嗎?”

“記得啊,怎麽——你不會是想說,他就是藍橋春雪吧?”魏琛瞪大了眼睛,半晌又冷靜了下來,自言自語道,“那倒也說得過去。難怪他做菜的手法有點京城的味道……”

“你說什麽?”葉修伸手拽住了魏琛的煙杆,“他不是南境的嗎?”

“咳咳……我記得老方說,他家本姓好像是‘許’,聽說是京城來的,以前是給大戶人家當侍衛的。”魏琛被自己嗆了一口煙,不由得一邊說一邊翻白眼,“你怎麽關心起他來了?不像你啊。”

葉修竟難得地沒立刻同他回嗆,反而把臉偏向了一邊:“——也就和他睡了一覺。”

“哈?咳咳……咳咳……你……你說什麽?”魏琛幾次三番被嗆,惱火地把煙槍扔到了一邊,揪住葉修的衣襟朝他低吼起來,“你在開什麽玩笑?”

“不信你問其他人。”葉修攤了攤手,一臉“我騙你是小狗”的表情。

“那你現在問這些是想幹啥?”魏琛松開手,沒好氣地問。

“你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等會第一回合可是你上。”葉修竟優哉游哉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氣得魏琛在後面罵他“禽獸”。

葉修卻也沒回到興欣那裏,而是随便尋了個角落,靜靜地望着下方的比武臺。他幾乎可以确定是藍河搞錯了,那根本就不是什麽蠱□□,而是一份菜譜,至于怎麽被曲解成這個意思的,他也很納悶。可若不是蠱毒所致,那藍河對自己的真心又有幾分呢?人往往會被錯誤的潛意識所誤導,做出不符合自己期望的選擇。藍河會不會只是因為誤以為自己中毒了才認為自己會喜歡上他?除掉蠱毒的因素,藍河會不會對他根本就沒有越雷池一步的“非分之想”呢?

多半是這樣了。藍河隐隐的推拒已經告訴他答案了吧。是不是該就此和他挑明,然後送他回藍溪閣去?跟着自己在興欣打雜,又怎麽比得上藍溪閣外門五大高手之一的名頭呢?他不是無家可歸之人,也根本不需要自己一廂情願的憐憫與拯救。沒有自己,他也一樣是個出塵絕豔的小劍客,活得開開心心潇潇灑灑,完全沒必要來蹚自己這裏的渾水。

葉修發覺自己下不了這個決心。他想把藍河繼續留在身邊,哪怕多留一天,多留一個時辰,多留一刻鐘也是好的。他想等藍河自己發現真相,然後與他坦白,他再順水推舟地送藍河回去。可這樣的情景就算在腦海中過一遍,都已經讓他心頭酸澀難忍。

也罷,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了說穿的時候再提也不遲,就讓自己再沉溺溫柔鄉幾天吧。葉修這般想着。向來計劃周全的他,竟頭一次有了想把所有關于“明天”的字眼都抛諸腦後。

而藍河那邊,轉悠了半天沒找到春易老他們,反而是碰見了車前子。

“喲,藍橋,又見面了。”車前子笑着湊過來,“最近過得如何?”

藍河思及蠱毒一事,本想苦着臉說一句“夙夜難安”,結果擡起胳膊發現自己胖了一圈,頓時這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厲害了,藍橋。我算是知道你這卧底是做什麽的了——你就是想去把人家給吃窮吧?”車前子不禁抱拳道。

藍河頓時臉紅了:“你胡說什麽!我可是……我可是去……”

“說起來,你上次那些草藥都找着了?”車前子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再度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藍橋,不是我不信你,你沒把那藥下哪位姑娘身上吧?”

“啊?怎麽會?”藍河一愣。車前子見狀,便附耳同他說了兩句,藍河當即就臉紅到了脖子根:“那些草藥是……居然有……這樣的效果嗎?”

“對,忘了同你說,要是一塊灌了酒,那可就,啧啧啧。”車前子笑得賊兮兮的,“所以你給誰下藥去了?”

“我……我沒……”藍河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車前子不禁皺了皺眉:“你不會是——自己喝了吧?”

藍河的表情回答了一切。車前子的表情頓時更加精彩了:“你你你……你容我消化一會兒。”

藍河紅着臉又湊近了些:“你确定這是藥,不是蠱毒?”

“蠱毒?你是還放了什麽別的進去嗎?”車前子瞪大了眼睛,“這個我可不會看。要不我帶你去見我們家仙師大人?”

“這不太好吧?”藍河猶豫了起來,怎麽說也是自己的秘密任務,都已經說與車前子六七分了,再這般下去可就……

“沒事沒事,就說你有病要看,有命要算,我們仙師大人絕對不會走漏半句的。”車前子十分熱情地拖着藍河七拐八拐,到了中草堂的那一片據地,藍河急忙借了車前子的草帽擋了擋臉,這才蹑手蹑腳地到了王傑希的面前。

王傑希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招呼藍河坐下後,仔細端詳了他片刻,又拉着他的手看了半天,然後就甩了甩拂塵:“沒中蠱毒。”

藍河頓時瞠目結舌:“真的沒有?”

王傑希瞥了他一眼,又誦了一句佛語:“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接着就閉目凝神不再開口了。

直到車前子與他分別,藍河都沒有回過神來——自己沒中蠱毒?難道那份蠱毒配方是假的?他記起任務書上那愈加潦草的字跡,又思及喻文州、黃少天對葉修的态度,直覺告訴了他一個可怕的事實。然而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回想起初見時的三次救命之恩,再到後來的肌膚相親,甚至還有五年前的那驚鴻一瞥,藍河一時間覺得呼吸都有些不暢快了。他開始認真地思考他對葉修的感情,回想起那天在月下許的願是葉修今生今世命中有喜、逢兇化吉,還有不要信他,不覺心中苦澀。

明明是天上月成了眼前人,卻是被他以這種方式诓進懷中。藍河在看了安文逸給的冊子之後才知道龍陽之好到底是如何尋歡的,但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葉修并沒有那樣做,沒有觸到最後的底線,大概就是因為自己說了一句“身不由己”吧。葉修是這般珍視自己,自己卻未能回報以真心。虧他還覺得葉修擅長處處诓人,到頭來卻是葉修被自己給诓了。

他不想走。他還想在興欣客棧多留一陣子。打雜也好,灑掃也罷,他還想再給自己多留些念想。就等葉修發現的那天再坦白吧。到那時眼前人再恢複成了天上月,那才是最适合葉修的歸宿。

藍河深吸了一口氣,見比武已經開始,這才悄摸摸地回了興欣那裏的席位。

開場是嘉世教安排的歌舞表演,參加比武的修道者們都已經到下邊候場了。四面的山坡上不僅有各個門派的人,還有不少看熱鬧的老百姓。雖然嘉印山已經崩塌了三印,但他們還是對這些名門大派有着超乎尋常的信任,依然敢來看熱鬧。

嘉世教敲了一通鑼鼓,宣布比武開始,沒想到第一個上來的便是他們的新任教主孫翔。他穿戴了一整套一葉之秋的裝備,除了那個遮臉的銀色面具。他揮舞着長矛,在比武臺上潇灑亮相。正當劉皓想叫他下來的時候,孫翔卻将長矛往面前一指,大喝了一聲:“君莫笑在何處?可敢出來和我比劃比劃?”

孫翔不知道可他們知道啊!君莫笑可不就是葉秋嗎!

劉皓都快急得想喊爺爺了,孫翔卻半點也沒注意到他的眼神,還在摩拳擦掌地環視四周。

葉修怔了一下,随後也笑了,舉起千機傘抖開遮在頭頂,當即就從平地飛了起來,接着從半空中潇灑落下,正落在孫翔的背後:“樂意奉陪!”

孫翔立即轉過身來,長矛卻邪直指葉修的面門:“你就是君莫笑?長得挺厲害的嘛!”

圍觀的人都哄堂大笑。葉修卻沒有,依然笑容淡淡。他的目光在卻邪的銀槍頭上如流水般滑過,随即千機傘咔噠一響,也化為了一杆長矛:“年輕人真是嘴甜。”

就在二人交鋒剛過三招之時,地面卻突然震動了起來,修道者們紛紛護住了身旁的百姓——只見嘉印山的方向又有四道光芒直沖牛鬥,伴随着四聲震裂蒼穹的怒吼,平地都起了一陣沙石狂風。

孫翔回過神來,卻見葉修早已丢下他朝嘉印山跑了,急忙也跟上了:“君莫笑你別跑!”

葉修不理睬他,只顧全力奔跑,而其他門派的諸位封神榜的人物,如王傑希、韓文清等人,都毫不遲疑地跟着過去了。

地面又是轟隆隆一陣悶響,當先從山頭上出來的,是一只身長三十丈的巨獸,身壯如牛,面如餓虎,背生雙翅,尾如蛇蠍,渾身利刺。它一出山就朝着最近的一群百姓咬過去。葉修還在半空中就收了傘,将它化為火铳的形狀,将火彈擊打在了妖獸的鼻子上,妖獸吃痛地一甩尾,幾個老百姓急忙拖家帶口地逃跑了。

“是天權印封印的窮奇!”人群裏有人高呼了一聲,非修道者和膽小的都急忙開始撤退。

窮奇轉過頭看見葉修等人,張開血盆大口怒吼了一聲,翅膀一抖,竟是朝葉修撲了過去。葉修不慌不忙,把千機傘又變成雙棍,架住窮奇的大獠牙往後一跳,又把千機傘變成火铳,朝身後放了幾聲空槍,于空中翻了個跟頭,又把千機傘化為長矛,自上空落下,直朝窮奇的眼睛戳去。窮奇慘烈地嘶吼了一聲,右眼已是瞎了,尾巴狠狠地在空中一掃。葉修卻不疾不徐地将長矛一抖,腕上真氣凝結,自空中劃出一個道法的光印,化為龍形朝窮奇咬去,竟是精準地咬中了窮奇的耳朵。

“是龍擡頭!”圍觀的修道者裏有人驚訝地喊了出來。霎時間,全場的焦點便從窮奇移到了葉修的身上。王傑希等人倒是默然不語,可普通小門小派以及漫山遍野的老百姓卻是大吃一驚,此刻吵嚷的、發呆的、怒吼的,應有盡有。

葉修挑了挑眉,正要招呼衆人快點解決窮奇,卻只見一杆長矛從天而降,帶着他熟悉又陌生的銀光——

“君莫笑!你就是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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