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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認識雲霁仙尊的那日起,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未有過失态之時。

他是真正的寵辱不驚,晏然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能色不改,哪怕今日到了師徒相殘之境地,他也只是靜立于山崖間,等待着我先出招。

無論是青洵還是溫青,都學不會他這般淡然的性子。

我只想快刀斬亂麻,斬斷我們在虛境裏的恩恩怨怨,斬斷我們的過往,也好叫我早日歷劫圓滿回九霄。

他不動,我率先沉不住氣,雙目一斂,便執劍向他襲擊。

斷天劍與寒水劍碰撞,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我與雲霁仙尊不過三尺距離,他不緊不慢地擋了我一招,卻還是往後揚了好幾丈,我乘勝追擊,連連出招,劍光浮過我的雙眼,我見到雲霁仙尊雪白的脖頸上盡是熱血,沒入他的衣襟間。

銳利的劍光削斷他一小縷墨發,青絲飄飄揚揚落下。

雲霁仙尊是這虛鏡中修為至高之士,他能滴血不沾毫發無損地斬殺百足之蟲,而今卻在我的攻勢之下有敗退之勢,我半點兒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幾乎每一個招式都是死招。

天邊轟雷炸開,往事在我二人的纏鬥中一幕幕鋪開——

是他将父母雙亡的我帶回重華山。

是他收我為徒,教我劍法。

是他在頂峰起廚竈,親自為我做羹湯。

是他為我尋來本命之劍,帶我劈開道法大門。

也是他将我煉成爐鼎,讓我倍受苦楚與委屈。

是他诓騙我多年,在我以為自己能和他一般成為人人敬仰的大能之士時,親手打碎了我的修仙夢.....

記得越清楚,心中的痛與恨也就越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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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他糾葛多年,好也罷,壞也罷,定要做個了斷。

寒水劍在我手中變化不斷,寒芒凝固了我多年的不甘一并擊向雲霁仙尊。

山搖地動,雷鳴風吼,浩大的靈力在空中形成漩渦疾速轉動,所過之處石壁崩塌,枯木斷裂。

雲霁仙尊擡劍抵擋,風刃刮過他的道袍,将他染血的布帛割開一道道裂痕,刀刃破開他的皮肉,完好的肌膚一點點裂開,頃刻間便有鮮血噴灑而出。

雲霁仙尊熱血洶湧,一身白袍已不見原本的顏色,他本就因移魂咒替我擋去萬魂谷的攻勢而靈力大減,而後又與衆多魔物厮殺,縱然面色不改,我也知曉他已然到了強弩之末。

他擡起眼來看我,白玉般的臉盡是血光。

我難以形容這一眼,猶如平靜海面下浩蕩的浪潮,亦如山雨欲來前過于沉靜的天。

有那麽一瞬,我真的很想問他,倘若他知道他犯下的罪孽會讓他喪命,他是否還會放任自己走至這一刻?

但往事不可追,錯了便是錯了。

我阖了阖眼,揮劍給他致命一擊。

斷天劍被生生震開,在空中翻動着沒入塵土中,雲霁仙尊重重地砸在石壁上,從喉管裏嘔出鮮血來。

暴雨已至。

我給自己下了道結界屏蔽風雨的侵擾,停留在半空中看奄奄一息的雲霁仙尊。

他的十指扣進堅硬的石塊裏,指尖顫抖着,緩緩擡眸。

大雨沖刷着他的身軀,濃郁的血染紅了石壁,在底下彙聚起一條蜿蜒的血河,有嗜血的野獸嗅到腥味,冒着大雨傾巢而出,貪婪地汲取着雲霁仙尊的鮮血。

他靜默望着我,動作遲緩地想要從石壁上下來,待他背部與石壁分離,我閉氣凝神,用鐵索穿了他的蝴蝶骨,将他釘在了山壁上。

他痛得仰起了臉,微皺着眉,任由大雨拍打他蒼白的臉。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命數已盡四個大字。

底下還有盤旋不去的野獸,焦躁興奮地走來走去,等待着啃食雲霁仙尊死後的肉身。

滂沱的大雨使得我眼前有些朦胧,我沉沉看着雲霁仙尊,問,“你還有何話說?”

他竟微微朝我一笑,清麗的面容在血色中平添幾分濃稠的豔,“無話可說。”

即使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他姿态依舊高高在上,說完這四個字便慢慢地阖上眼,只是唇角的笑容卻仍尤為刺目。

我只覺得他死不悔改。

雨越下越大,轟隆隆的雷聲像是要将天地劈成兩半。

我擡頭看了眼烏壓壓的天,雨簾沖洗着萬魂谷的鮮血,底下屍橫遍野,猶如一片奔流不息的血海。

我擡劍削斷了雲霁仙尊的道袍,浸了血的袍子碎裂開來,猶如一只只血蝶在空中翻飛。

他露出傷痕累累的上半身,我也終于得知他衣袍下暗藏的玄機——靠近左側的胸膛處,有一塊巴掌大的瑩潤白鱗,那是龍族的護心鱗。

雲霁仙尊悄無聲息,仿若死了一般。

我凝視着他的鱗片,握緊的手漸漸收緊,耳邊浮現隐婆的話。

“青洵神君,只要你剜了神龍的心,你此番歷劫便能圓滿。”

無人可擋我修道之路。

我再不猶豫,默念心訣,萬獸似乎感應到什麽,瘋狂地在原地打轉,嗷嗷叫着。

寒水劍在空中铮铮響動,随着我默念的語速越來越快,直直朝着雲霁仙尊的胸口處刺去。

劍斷挑開護心鱗的那瞬,雲霁仙尊終于有了動靜,他猝然睜大了眼,雙手緊握成拳,渾身繃得猶如被撐開的布帛,直直朝我看來。

我心口處沒來由一顫,不禁用力咬住後槽牙,繼而将寒水劍狠狠地刺入雲霁仙尊的心口。

護心麟被生生拔掉,雲霁仙尊胸口處鮮血淋漓,他額頭青筋暴起,眼裏盡是血絲,卻仍要看我。

我來虛鏡這一趟只有一個目的,便是要成為那七神君之首,我要九霄衆仙以我為尊——我絕不會心軟。

本就是他欠我的。

寒水劍破開胸膛,連肉将神龍的心剜了出來。

雲霁仙尊眦目欲裂,終受不住這樣的劇痛,仰頭發出龍吟之聲,龍吟聲響徹雲霄,天際風起雲湧,閃電在雲間穿梭,一道悶雷炸開,将山谷的一處石壁炸碎。

龍心被剜,萬獸恸哭哀嚎。

虎豹豺狼紛紛躍出山間,站在山崖上呼嘯不休,野兔田鼠肝膽俱碎,倒地不起,山羊梅鹿瘋狂撞角,角斷身亡。

我目之所及盡是萬獸悲狀,而被剜出的龍心來到我的手中。

它仍是溫熱的,還在跳動着。

而他的主人已然了無氣息。

雲霁仙尊至死都在看着我,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眸因劇痛而瞳孔散開,連一點眼白都瞧不見,漆黑的眼瞳裏,唯倒映着清晰可見的我。

終是塵歸塵,土歸土。

我與他的恩恩怨怨,于此刻一筆勾銷。

我喉結滾動,用力地捏碎了掌中的龍心——

随着龍心破碎,天雲忽變,我瞧見一道透明的龍魂嚎叫着從雲霁仙尊的軀體裏鑽出來,穿入電閃雷鳴的雲層間,在閃爍不斷的密雲厚雨裏騰飛。

白龍有一對湖藍色的眼瞳,兩個漂亮的龍角,晶瑩的鱗片在閃電中泛着光,與兒時載着我騰雲駕霧的神龍同出一轍。

有遙遠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音色闖入我的耳裏,比萬獸痛哭還要響亮,“白龍——”

我胸口處忽而毫無征兆地劇痛起來,疼得我冷汗涔涔,仿若被剜心的那個不止雲霁仙尊,還有我。

胸口裏變得空蕩蕩。

風也穿過,雨也淋過。

怎麽填都填不滿。

我痛得再無法維持屹立于空中,悠悠晃晃地半跪在地上,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膛。

待我緩過這一陣莫名其妙的痛感後,我擡眼便見到兇猛野獸嘶叫着地朝雲霁仙尊的肉身撲去,只是一刻,肉骨無存。

我想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誰能想到光風霁月的雲霁仙尊竟落到被野獸啃食軀體的下場?

龍魂仍在雲層中穿梭,他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在看我,晃眼間,他徹底消散在天邊。

雨過天晴。

我慢慢站起身,胸膛裏像是少了什麽東西,但已經不再疼痛。

從隐婆那裏得到的通天冊不出意外地自焚起來,這代表着人一生的完結。

我不再是溫青。

虛鏡已破,該是出境時。

我最後凝望一眼雲霁仙尊死前之地,正欲默念升天訣,卻見一只白鹿在石崖後探頭探腦。

是噬魂獸。

我來到他眼前,他便拿腦袋來蹭我的手。

這是非之地,不留也罷。

還未等我思索,一句話便毫無預兆地從我嘴裏蹦出來,“你可願随我一同回九霄,做我的靈獸?”

依稀想起我曾對誰說過相同的話,可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噬魂獸忙不疊點頭,又問,“你那裏會有魂魄吃嗎?”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微微颔首。

離開虛鏡前,往事種種在我腦海中盤旋。

我與雲霁仙尊、宋遙臨和沈翊的情恨糾葛,終将只是千萬年間的須臾一瞬。

如煙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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