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浮屠城

第067章 浮屠城

那只已長出了人類雙腿的山雞轉瞬便化為一節黑炭掉落在地。

瀕死的絕地反擊用盡了它所有的力氣, 還是在白衣人的背部抓出了一道極長的傷。

鮮紅的血液将他背後的衣料氤濕,手心的傷口也有血珠順着指尖滴落,卻依稀可以窺見那道本該深可見骨的傷口之下竟是與面具相似質感的金屬。

連闕怔然看向那道傷口, 無數細碎的片段随之浮現在他的眼前……

幾次危難關頭,那個人不經意擡手後硬生生頓住的動作, 甚至每一次被他詢問起刻意避開的僵硬表情。

或許是注意到了連闕的目光,他随手扯落一塊布料将手心的傷口纏好,側身避開連闕目光的動作卻帶着冷淡與疏離。

連闕自然看得出面前的人誤會了他的意思。

他看着對方雖似無所謂, 側身避開視線将傷口纏好,卻因為是掌心受傷單手久試未果的樣子微微嘆了口氣。

他走到那人面前,動作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布條将他的傷處系好。

“不用……”隔在面具後的機械音帶着不易察覺的局促,又補充道:“這樣的傷很快就好了。”

連闕沒有接話卻也沒任由他将手抽走,他的動作随意溫和, 指尖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很疼吧?”

那樣輕的話如同微不足道的塵埃四散在風中,竟讓人不知是真實還是幻聽。

“什麽?”

他還是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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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闕将綁帶系好, 動作小心地打了一個結。

連闕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此刻卻一句話也再問不出口。

他想問為什麽要把這樣的機械藏在皮囊之下, 在每次使用中是不是都需要如此将自身的皮膚撕裂再愈合。

想問為什麽不将這樣的機械做成铠甲, 而要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于他的身體中。

想問在他的身上, 這樣的機械是只有這一處, 還是有其他很多處。

想問他曾經有多少次使用過這樣的武器。

想問他原本的骨去了哪裏。

……

他想問的太多,卻一句都問不出口。

連闕想起自己多次試探時他閃躲的目光, 和無論怎樣的傷他都不吭一聲的模樣。

或許有些問題本身掀開一角便是鮮血淋漓的傷口,又或許這些都是他不願再提起的秘密。

就在兩人相顧無言時,機械面具之下的頸環突然再次發出一聲極輕的警報音。

連闕還未來得及弄清那是什麽, 面前的人卻突然打開了他的手,僵硬地後退了幾步。

“怎麽了?”

連闕措手不及間便見那人重新背過身, 僵硬的背脊讓連闕心下一沉。

還未等連闕反應,那人已向着兩人來時的方向而去,速度快得讓連闕險些以為他背身前一瞬間的僵硬是自己的錯覺。

連闕不敢遲疑跟上他的腳步,兩人回到河邊時,他原本以為大概已經離開的人魚竟然還在河邊。

見兩人歸來開心地搖起了尾巴。

白衣人走在前面,快速用手铐铐住人魚的雙手,回過頭看向身後的連闕。

“他是未來科研所的研究項目,在研究完成前還不能放生。”

連闕确定了來人的身份,自然也沒有了帶走人魚的念頭。

這裏只是現實世界的倒影,一切都是曾經的幻象,不會因為他的幹預改變。

想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想離開這裏……一如他最初所想——

如果每一個副本都是必将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想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重要的不是溯源,而是順着骨牌倒下的方向看一盤布好的棋局。

縱覽全局才是破局的關鍵。

“我不是說了,我也只是路見不平,如果你們做的是不為法亂紀的正事,我當然不會阻攔。”

白衣人聞言将調令展示給連闕,随即收緊手中的鐐铐,帶着身後的人魚向廂貨車的方向走去。

連闕正欲找個理由蹭他的車,那道無論何時都挺拔堅毅的人卻毫無預兆地倒了下來。

這樣的變故讓連闕與戀戀不舍的人魚都措手不及,連闕急忙上前查看,他的手擦過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膚時,指尖之下卻是一片灼燙。

連闕的心下一驚,要知道這人往日裏體溫比常人要低,此刻的溫度竟這般灼熱。

他忙取下那人的金屬面具,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指腹之下的溫度燙人,那張熟悉的臉稍顯稚嫩,似因高熱眉心緊皺在一起。

不正是失去了蹤跡的景斯言。

依照年齡來看,這明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景斯言,就是不知此時的他是因為副本規則回到了這具身體,還是眼前的人也不過是副本中的一個縮影罷了。

此刻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連闕将問題抛在腦後,忙去檢查背後的傷口,往日裏很快便可以複原的傷口此刻依舊猙獰可怖。

他越看越心驚,小心将他的衣服解下,但被血液沾染的布料貼附在傷口附近,即便再小心也依舊難以毫發無傷。

他小心将傷口與衣料剝離,直至衣衫褪盡,昏迷的人也只是微微凝眉未因疼痛發出半點聲音。

連闕的目光雖因為他身後邊緣腐化的傷口凝窒,但同樣令他驚愕的還有他後頸處原本脊椎的位置——

灰黑色的鋼鐵埋藏在皮膚之下,代替了原本脊椎骨的位置,只露出頸後不足兩寸、與頸環相連的一節。

連闕怔然看着裸露在外的那處機械,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

一旁的人魚因為好奇湊了上來,連闕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将指尖探向他頸後的機械脊椎。

指腹之下是一片滾燙。

這樣的溫度讓連闕神色越發凝重,但更加嚴重的是,那道被山雞啄開的傷口表皮處竟泛起了一層青黑。

“有刀嗎?”

被扶坐在地上的人似恢複了意識,連闕下意識将小刀遞到他的手中,在對方接過刀後才意識到他想做什麽。

淩厲的小刀在景斯言指尖并未變幻模樣,他将小刀折開,竟在手起刀落間利落地将肩處發黑的皮膚切下。

連闕看着這一幕,他如此熟稔的動作和毫無遲疑的下刀都無一不說明着,這樣的事對他而言早已稀松平常。

那片青黑的死皮被割下後原本凝滞的傷口竟開始重新生長,血液卻依舊自傷口緩緩流下。

景斯言在昏昏沉沉間手中的刀墜在地上,他僵硬地摸索向一旁的衣服,将口袋中的藥取出倒向背後。

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看不到身後的傷口,他的手微微發抖間,将藥也灑落了大半。

連闕默不作聲地接過他手中的藥,為他撒在傷處。

直到景斯言再度失去意識,連闕也沒說一句話。

他在車內找來了繃帶和一些必要物品,将他的傷口包紮好後,避開傷口将他斜靠在一旁的樹邊。

太陽不知何時漸漸沉入地平線,連闕重新升起火堆,又用水浸濕了毛巾為他敷在額頭降溫。

做好這一切以後,他才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

鑽回水裏的人魚将幾條魚扔上岸邊,連闕看着他被鐐铐鎖住,還似對處境完全不知的模樣,一時間也不知是喜是憂。

他将幾條魚處理後烤在火邊,見人魚正坐在岸邊低頭數着珍珠。

雖然連闕說過要把這些珍珠拿去賣掉,但也沒有真的将它們收起,倒是這條人魚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收集了起來。

人魚将珍珠數好,又挪了挪尾巴湊到連闕身邊,将剛剛被連闕扔還給他的罐頭與小珍珠推到連闕面前。

“想不到你小時候還這麽懂禮貌?吃了魚還知道要給錢?”

連闕看着他用尾巴小心翼翼将珍珠推到自己面前,檢查過烤好的魚,遞到他面前。

人魚卻沒接,只是再次将珍珠和罐頭向他推了推。

像是怕他不收,柔軟的尾尖在他的腳踝拍了拍。

連闕拍了拍地上的珍珠示意自己知道了,再次将魚遞給人魚時,他才歡歡喜喜地将魚接過。

連闕随之看向地上的珍珠,沾染了魚尾上星點藍光的珍珠在夜色中泛起如深海般絢爛的光芒,一顆顆圓潤而飽滿。

“哭了這麽多。”

忙碌了一天,連闕的神色也染上了困倦,他靠在河邊的樹旁,似想起什麽忽而說道:“你還不會說話,是不是也還沒有名字?……不如就叫珍珠吧。”

人魚從烤魚中擡起已然變成花貓的臉懵懂地看向連闕,顯然并未明白他話的意思。

“珍珠。”

連闕再次重複道,見魚已經烤得差不多了也沒再多語,轉而去檢查景斯言的情況。

他将毛巾取下浸入水中,待毛巾變得清涼後重新敷在他的額頭。

景斯言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連闕記得身上有傷似乎不應該吃魚,想起景斯言曾經找來的那幾樣水果,他打算等下去附近找找。

但是……

連闕的目光再次定在面前昏睡的人身上,順着頸環看向他的後頸。

沒有了衣領的遮蔽,頸環與灰黑色機械連接的地方清晰可見。

機械的脊椎裸露在外的部分如同一只紮根在後頸的巨大蟲類,那樣已鋼鐵換骨的手術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還有被按在他掌心的那處機械裝置……

如果需要機械輔助,人類不是完全可以制作铠甲或機甲,為什麽要在皮下以替換骨血這樣的方式進行變更。

如今景斯言的模樣也不過十八九歲。

甚至褪去了機械面罩,他的聲音還帶着少年的青澀,可在他的身上卻沒有半分在這個年紀該有的稚嫩,甚至連聲音與面目都完全隐藏在了面具之下。

在他的身體裏,又究竟有多少處這樣的變更。

面前的人難得睡得很熟。

這也是這麽久以來,連闕唯一一次看到他入睡的模樣。

他打量過他熟睡的眉目,手指悄無聲息地落在他的鼻梁。

指尖的溫度很燙,卻是與常人無異的鼻骨。

再向下是薄唇下的下颚、頸環下的喉結、薄汗浸染的鎖骨,和繃帶下的一根根肋骨。

熟睡中的人呼吸間有些不穩,連闕忙戒備擡眼,靜待半晌後,景斯言卻只是微蹙起眉似陷在夢魇之中。

連闕松了口氣,他的指尖仔細地自根根肋骨摸索而過,已是越發心驚。

無論是肩胛骨、鎖骨甚至根根肋骨……即便是在皮囊之下觸感也與人骨有着細微的差別。

都是機械。

這些機械以怎樣的方式被植入他的身體,是一次還是分幾次,這樣常人都無法忍受的痛苦,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連闕的心情随之越發沉重,指尖再次向下探去——

就在這時,一只溫度炙熱的手卻突然攥緊了他繼續向下的手。

連闕擡起頭,視線正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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