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浮屠城
第083章 浮屠城
改造廂貨車內。
賀同舟低頭擺弄着手中團成球的機械犬, 将包裹在最外層的合金蓋拆下,露出內部的一片焦黑。
“半邊的機械核心都燒毀了,這東西還能修嗎?”
“當然能了……”
賀同舟正欲争辯的話頓住, 大E還未回來,車廂裏哪還會有人跟他說話。
他瞬間被吓得險些從座位摔下, 驚恐望向身後時被那人提起了衣領,這才重新坐回座位。
“吓我一跳……”
待看清身後的人是誰,他稍稍松了口氣:“你這人怎麽醒了也不說一聲。”
江霧将單邊眼鏡戴好, 打量着這間車廂:“你們逃出叢林了?”
“嗯。”賀同舟頓了頓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麽,想起他們剛進入副本時還是在城外的叢林,僅僅過了幾天竟已恍如隔世:
“你去了哪裏,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江霧打量着他将機械獵犬小心收好的模樣,挑眉道:“這不是跟幻想商場的一樣。”
“才不一樣!!”
一向随意的賀同舟異常堅持地解釋道, 全然沒有意識到他将話題轉開:“小黑才不是普通的機械犬,它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 我已經更換了一個動力核心只差一個意識核心了,等我攢夠錢一定可以把它修好的。”
江霧看着他視若珍寶地将機械獵犬收好, 狡黠地笑道:“在地獄這種機械核心的原件都是稀缺材料, 你攢齊第一個用了多少錢?做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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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同舟心虛地撓了撓頭:“沒多久, 也就一……百年。”
江霧唇邊的笑意漸深:“哦, 原來才一百年而已。”
“……”
江霧将卡牌的積分面板在他面前晃了晃:“想要積分嗎?”
“……?!”
賀同舟看着他面板上的一長串數字,艱難吞了吞口水:“需要我做什麽?”
江霧挑唇正欲說話, 車廂忽然發出一陣劇烈的晃蕩。
二人措手不及堪堪穩住身形,賀同舟急忙打開車外的監控系統,卻見一道漆黑變形的身影湊在監視器前, 正張開巨大的口器咬向監控……
光腦屏幕折射出黑洞般的巨口,下一瞬便影像切斷徹底失去了信號!
“沒、沒事, 大E說過車廂很堅固,咱們在這裏不會有危險的。”賀同舟被這突然的一幕吓得險些從座位上摔下,還在安慰身後的人:“我已經發了求助了!等大E回來……”
他剛堪堪扶穩站好,車廂再次傳來一陣劇烈的搖晃,這一次,整個車廂竟在一陣零碎掉落的晃蕩間忽然向側翻去!
……
這個吻落在景斯言頸後裸露在外的機械脊椎上,純粹得不帶一絲雜念。
一觸即離,一時讓人難辨是真實還是虛幻。
景斯言卻忽然站起身,前一刻還幹淨利落的短發在瞬息之間已長至腰際,慌亂中險些打翻裝着醫藥工具的托盤。
“你、你怎麽能……”
他下意識按住後頸被吻過的地方,機械刻板的聲音竟染上了一絲慌亂。
連闕的指尖穿過瞬息間生長的長發,在驚訝中笑道:“還真是不穩定呢。”
“……”
見景斯言欲奪過繃帶,連闕忙避開他的手:“前面的傷還沒處理。”
景斯言靜默片刻,他的所有表情隐在面具之下,長發之下的耳尖卻帶着不尋常的薄紅。
眼前的人卻像什麽都沒發生,也未對那樣的舉動解釋半句。
他僵硬伸出手:“刀呢?”
連闕挑了挑眉,取出短刀遞給他。
景斯言展開短刀,挽起散落的長發在耳後齊根割斷。
他正了正歪斜的軍帽,将短刀折疊收好遞還給連闕。
連闕卻已帶着傷藥來到他的面前,身前的傷與背後相似,慶幸的是随着他剛剛無意間異能的外洩,原本深可見骨的傷也随之恢複了不少。
“你手上有傷。”
連闕阻止了他推拒的動作将藥塗好,替他将繃帶纏好固定,又在他的指尖點上傷藥。
做好這一切,他才在等待着景斯言将衣服穿好的空檔撥通了小魚的通話。
在接通的第一瞬間,手環內傳來小魚的聲音:
“我們剛遇到了一個人!若紫覺得熟悉,我們追了一路最後還是跟丢了……不過,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連闕聽着對面激動的話語,平靜答道:
“幻想商場的那個男人?”
“你怎麽知道的?!”
小魚原本只是不可置信的感嘆,卻不想連闕竟然真的回答了她的問題。
她與若紫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若紫更是激動地湊近通訊器:“對!就是那個化身金蟬的男人!!”
“聯系管理局,一定想辦法找到他。”連闕的聲音變得肅穆異常:“他可能就是一切的關鍵。”
“什麽情況?”小魚疑惑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什麽化身金蟬?”
“等下我再跟你細說,大概就是我剛剛跟你說過我們在幻想商場遇到了一個異化是金蟬的男人,我剛剛看那個人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來他就是那個男人!”
若紫簡單解釋後轉而向連闕問道:“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雖然他也是金蟬,但這麽多異化人,他真的會有什麽關鍵線索嗎?”
“我們在科研所查到他們在進行異化融合實驗,這次的大規模傳播極有可能與此有關。”
連闕看向衛生間內被封閉了聽覺與視覺的人,聲音依舊壓得很低:“他的異化完整且保留了人類的意志,或許與長生和它的卵有關。”
小魚與若紫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忙齊聲應下。
“科研所的異化已經開始爆發,你們在城內也萬事小心。”連闕正色道:“務必找到那個金蟬異化人。”
“知道了!”
“你也注意安全!”
……
連闕與通話那端的二人道別,瞥向景斯言注視的目光。
他已整裝完畢,凝視着連闕的眼睛:“長生在哪?”
“暫時還不知道,但我們的人已經去找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那個夢是什麽,還是……你在科研所也安了眼線。”
再一次針鋒相對的目光中,連闕依舊淡然轉開視線向洗手間走去:“這個問題我不是已經回答過了。”
“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會有什麽神。”
身後冷硬的機械音說道。
連闕沒有回答,只沉默将汪所長眼耳與口的遮擋拆掉。
“汪所長。”
他打量着面目嚴肅而充滿戒備的老人:“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是誰?”汪所長目光淩厲地掃過面前的人:“和溫律是一夥的?!你們把我綁來到底想幹什麽!”
連闕不知景斯言将他的眼耳擋住是不是害怕被他知曉身份,如今他竟直接叫出了景斯言的名字,連闕只做不知繼續問道:
“我只是想跟所長聊聊,科研所在秘密研究的東西。”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汪所長打量着連闕已然重新穿戴好印有非自然生物管理局的制服,憤怒指責道:“時雲山……我就知道!你們幾次放走科研所的研究對象,這次長生遺失我們都沒有追責,你們現在是想反咬一口嗎?”
“如今科研所已經發生數起異化,難道你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感染率最高的機甲兵還會聽從你的命令?”
景斯言打斷了他的話,站在洗手間狹窄閉塞的門邊。
他的話讓汪所長下意識看向門外的時鐘,額間也随之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金蟬異化的潛伏期是一個月,朝聖節從那時就定在一個月後,将圍牆與城市防護網的工期也趕在一個月內……”
連闕靠坐在一旁的洗手臺邊,如今反倒不慌不忙地擺弄着手中的小刀:“按照這樣的時間推斷,長生遺失也是在那個時候,如今一個月的期限将至、科研所已被異化波及,你還有什麽要狡辯的話?”
“什麽朝聖節、什麽防護網……我是見過有人因長生發生異化,但那是在科研所內的事,所以才會清楚異化的細節。”汪所長局促答道:“但是這和長生遺失有什麽關系?”
景斯言走近後下意識看向窗外科研所的防護網,像是想通了什麽不可置信地重新看向汪所長:
“城外的圍牆和防護網,從來都不是為了抵禦城外異化物侵襲的,你從一開始就預估了異化會大面積擴散,城外的防護網和科研所的一樣……都是為了防止裏面的人出去。”
“不是,我沒有!”
“既然是這樣,昨晚你為什麽着急離開?”
“當然是為了去追克拉肯。”汪所長額頭冷汗涔涔,目光游移間再次看向門外:“既然科研所發生了異化,你們在這裏和我浪費時間幹什麽?”
連闕撥弄短刀的動作一頓,挑眉看向叫苦的所長。
眼前的所長明顯在說謊,只是景斯言如此剛正不阿,這樣問下去恐怕無論多久都無法問出結果。
短刀翻轉間他的目光微凝,但就在他欲動作前,身側的人竟已奪過他手中的刀,反手間短刀擦過博士的頸側徑直刺入他背後的馬桶箱。
瀕死的恐懼在這一刻如同禁锢在咽喉,汪所長的眼球因恐懼而外突着,竟失聲得沒有喊叫只有如風箱一樣粗重的呼吸。
“我沒有時間和你浪費,長生一個月前就不在科研所早就不是你們能瞞得住的,金蟬的異化到底是如何流傳開的、波及範圍有多廣,一個月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透過冷鐵的面具,機械的聲音如同索命的厲鬼:“你現在交代或許還能将功補過,否則我不介意現在就殺了你,大不了到時就說你是死于異化人之手。”
“我、我說……”冷汗已将汪所長前襟與後背的衣料洇濕,他看着擦過脖頸刺入水箱的刀鋒顫聲答道:“一個月前有科研員實驗失誤,不、不小心把長生帶出了實驗室,被它咬傷的人異化感染……”
“心跳、呼吸頻率異常,你在說謊。”暗芒自機械面具之下的左眼眶下閃過,橫在汪所長頸側的刀又近了半寸,竟在瞬息之間氤氲出一道血痕:“重新說。”
“你!!”汪所長抑不住漲得滿臉通紅。
“這只眼睛的安裝你不是也很贊成,現在用在你身上,難道不是最好的安排?”
這一刻溫和的面具如被橫刀斬斷,連闕靠坐在洗手臺邊打量着面前狠厲如孤狼一般的人。
汪所長不知何時早已完全癱倒在被捆縛的馬桶上,他的頭仰靠在身後的水箱上大口呼吸,已無法顧及頸邊的刀刃因此更深地嵌入他的皮肉。
“是長生!它、它在飛出實驗室以後,将……實驗試劑倒進了飲用水箱。”
“長生?!”
連闕與景斯言的面色同時一凜。
汪所長這句話的分量極重,連闕不自覺看向他身側的人,卻自那人僵硬的動作中确定了這次汪所長并沒有說謊。
異化動物與普通動物的智力水平并沒有太大區別,無論是克拉肯還是長生,如果一只異化動物已經可以蓄謀自己的脫逃和對人類的反擊……那麽它們的智慧必然遠超同類,甚至極有可能已經接近人類。
但是,兩只異化實驗對象同時擁有這樣的智力……一切還可能是巧合嗎?
而飲用水箱——
“飲用水箱……有多少人會使用?實驗區?整間科研所,還是……”隔着面具的機械音竟也染上了憤怒:“你們到底做了什麽?克拉肯、長生……它們怎麽會擁有這麽高的智力水平?!”
“沒……”汪所長卻幹脆閉上了雙眼。
“是異化融合。”
連闕的話讓汪所長重新瞪大了眼睛。
他驚恐望向從剛剛開始就坐在一旁不語的男人,恐懼得牙齒都在打顫。
“所謂的實驗試劑,應該是長生與牛頭異化人的融合試劑吧。”連闕低垂的眉目隐在暗影中:“長生的異化并不能波及人類,真正讓這場災難蔓延至人類的……是牛頭異化人帶有‘傳染症’的血液。”
“什麽……你、你怎麽……怎麽可能。”
“這場異化從來都不只是失誤,而是由你們刻意隐瞞的異化融合間接導致。”
“不!!”汪所長在恐懼的顫抖中堪堪回過神來,怒斥道:“異化融合是為了人類的未來!有異能的人鳳毛麟角,只依靠現在的科技水平和機甲力量根本沒辦法抵抗異化入侵!你見過那些異化怪物嗎?它們就算用槍打掉頭挖出心髒都依舊能存活!”
“不是……已經有我了嗎。”
機械的聲音壓得很低,如果不是房間太過安靜可能都難以捕捉。
“你?!”汪所長如同被掀開了所有污穢,歇斯底裏地說道:“從骨骼到器官都已經換成機械的人也配稱為人類?三年前的教訓還不夠嗎?!博士開了一把雙刃的刀,誰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變成比異化怪物更可怕的東西!”
連闕的目光沉了下來起身正欲打斷那人的話,景斯言卻擡手阻止了他的動作,只停頓片刻後重新問道:
“這些事除了你之外參與的還有誰?博士他……”
“博士只是科研人員,這次的事跟他沒有關系!異化融合從不是不可取的實驗,他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人類的未來!異化動物已經有自發性的二段技能了,如果人類不加速進化一定會被這個世界淘汰!異化在未來将被稱為進化!必要的犧牲在所難免,以後的人也會感謝我們的!!”
汪所長的情緒越發激動,景斯言卻暗自松了口氣,繼而沉重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飲用水箱有沒有及時處理,到底波及了多少人?”
“不知道。”汪所長亢奮的神色重新沉了下來,他似在刻意回避景斯言的目光:
“水源污染後,當日廚房的人都被異化感染,我們用朝聖節的引子回收了城內所有帶售的肉類産品,因為……因為不只是誘發異化,根據長生的習性,它極有可能會将自己的卵産在肉類中。我們對所有肉類食品進行了統一的排查和焚燒……但是都沒有找到任何排卵的跡象。”
“我們無法預估異化的波及範圍……唯一能确定的只是,長生目前一定還在這座城內,因為外城的隔離監測網始終開着,就算有人出城或它意圖飛出去,一旦攜帶長生根據隔離網的基因檢測也會進行攔截。”
他說到這似已全部交代完,不安地看向兩人。
連闕走到他身邊,将一把無柄木梳拿到他的眼前:“這是你的嗎?”
汪所長疑惑打量着眼前的木梳,目光落在木梳的刻痕之上,這才似想起什麽:“是……是我的,它怎麽會在你這裏?”
連闕輕挑起眉:“你的?”
“對、對啊。”汪所長瞥過一旁的景斯言:“是我……送給女兒的,但這和長生的事有什麽關系?”
“沒什麽。”
連闕将木梳重新收好,對剛才問題的答案未置可否:“她很可愛,我如果有這樣的獨生女也一定會将她視若珍寶。”
房間內恢複了安靜,門外卻同樣是一片詭異的沉寂。
“他們去了多久?怎麽還沒回來。”
連闕與景斯言對視了一眼,目光皆沉了下來,卻不約而同誰也沒有再說話。
汪所長說着局促看向門外:“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你們可以放我走了吧?!”
誰知他的話音未落,另兩人竟異口同聲地說道:“你在說謊。”
汪所長的面色瞬間變得一片青黑,他懊惱地看向面具下的那只眼睛,竟似在隐恨中後悔自己贊同他安裝機械眼的決定。
景斯言卻将目光轉向連闕,似在疑惑他如何也看出汪所長的最後一句說了謊。
“從剛才開始你就在無意識看時間,時間對你有什麽特別的意義?”連闕說着看向洗手間門外的時鐘,時間已至七點四十三分。
豆大的汗珠自汪所長的面上滑落,他再次閉上了眼睛似不打算再做回答。
“這個問題不是不回答就可以規避的,不回答反而是對你最不利的定論。”
連闕卻已肅穆起身向景斯言示意。
在汪所長錯愕的目光中,景斯言将他頸側的刀收好,拆開捆縛的繩索換成了方便的手铐。
“你們要帶我去哪?我說、我說!我什麽都交代,異化極有可能已經覆蓋整座研究所,你們能不能送我出去!!送我出去!!”
汪所長驚得大聲喊道,連闕只覺得聒噪,順手便取下一條毛巾堵在他的口中。
“看來咱們是等不到他的輪椅了。”
連闕的目光極冷,他接過景斯言遞還的刀,在詭異的安靜中率先走到了房間門口。
他将門推開了一道窄小的縫隙向外看去,原本應該被機甲兵蹲守的房間門外空無一人。
他們綁架了科研所的所長,這些機甲兵怎麽會棄之不理,除非……
在确認安全後,連闕将門推開戒備走出房間。
綠樹環繞的空地上空空蕩蕩,二人雖心知不對,還是加快了腳步帶着汪所長一同向科研所主樓的方向走去。
就在三人即将進入科研所主樓前,一陣此起彼伏的蟬鳴聲自四面八方傳來。
這聲音震耳而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被铐住雙手的所長越加驚恐地掙紮着,卻如何也掙不脫桎梏。
連闕戒備地環顧着四周,辨別這些聲音的來源。
然而細看之下二人同時驚覺,排排參天的古樹上蟄伏着一雙雙眼睛,黑色的機甲和皮膚與樹幹緊密銜接着,不仔細看竟一時間難以分辨。
而一旦洞察,放眼看去科研所內一排排遮天的古樹,每一棵樹上都匍匐着數名異化的人類。
他們已然有了蟬的形态,在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中将視線落向的遠處的三人。
“跑!”
景斯言扛起掙紮的汪所長,與連闕一同向科研所的方向疾步跑去,密密麻麻蟄伏在樹上的異化人亦在同一時間張開未變異完全的蟬翼向三人的方向飛來!
身着铠甲的異化人一個個目光空洞,數量龐大得連接出黑壓壓的一片暗影。蟬翼震顫之下他們的飛行速度極快,只一個眨眼之間便已急速掠至三人身後。
就在這時,一道沖天的火光自科研所的窗內竄出,火舌帶着熱浪自連闕身側穿過,靠近的異化人在頃刻間被火焰吞噬。
連闕順着火光看向那扇窗,漆黑的窗框後,正是時雲山那張落拓不羁的臉。
“得罪了。”
景斯言環過連闕的腰側,在昆蟲漆黑的口器再次逼近時将他攬至身側,在時雲山的掩護下飛身躍入科研所微敞的大門。
大門在三人進入後随即關閉,俯沖而來的異化人飛撞在強化玻璃上,發出一陣如冰雹破窗的悶響聲。
科研所的大樓內空空蕩蕩,高聳的玻璃圍牆外不斷撞擊的異化人遮天蔽日。
連闕回身望向不斷撞擊着強化玻璃的異化人,被眼前這般震撼而悲涼的場景驚得半晌未動。
他沉默将目光轉向身側,冷鐵的機械面具亦正仰望着面前這幅悲壯的場面。
連闕很難想象,這一幕對于只是副本故事的自己都如此震撼,作為故事中的人,他看着曾經一起并肩作戰過的人如今盡數變成了這般模樣……心下會是怎樣的沉痛。
時雲山将噴火丨槍丢在一邊,快步走到三人身側後拎起汪所長的衣領迎面便是一拳。
年逾半百的所長被他這一拳打得跌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起身體。
直到被趕到的管理局幾人拉開,老班将已經拿到的通緝令示意給欲上前阻攔的機甲兵後,時雲山才努力平複着情緒,将目光轉回連闕身上。
“科研所……感染率超過百分之九十,無一人保留意識。”他的雙目赤紅,聲音也帶着明顯的顫抖:“城內……也有人陸續發生異化,機械軍團的首批支援已經趕到,正在趕往事發現場。咱們得盡快從這裏出去,城裏的居民需要我們。”
連闕看向他的身後,大廳內停靠着一輛加固的運輸車,幾名科研人員正在機甲兵的協助下将全封閉式魚缸推向運輸車。
魚缸內裝着的是正趴在玻璃壁上向他看來的人魚。
“當心那些粉末!它目前在求偶期,這些粉末帶有催丨情效果千萬不要沾到身上。”博士叮囑道,轉而看向依舊站在門前的景斯言:“阿律,辛苦你把它放到水箱裏。”
景斯言聞言收回視線,默然走向被放置在車邊的封閉式魚缸。
他剛走出兩步,卻被身側的人拉住,他定下腳步看向拉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博士看着連闕皺眉的目光,解釋道:“放心,人魚的粉末是不會對他造成影響的。”
連闕将視線自他的指尖轉至雙眼,在觸及他望來的目光時,博士寬慰的目光因他眸中的淡漠一僵。
不知為何,竟因這樣的目光下意識恐懼地後退了半步。
在連闕凝眸的片刻,景斯言已将魚缸打開,自內将掙紮的人魚抓出。
這樣短的時間內,小人魚的五官已發生了明顯的改變,如今的他已全然變成了沈逆的模樣,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如初,正閃爍地望向連闕。
“珍珠。”
連闕聽見欣喜而雀躍的聲音,咬字清晰卻帶着懵懂與青澀。
他被拎出魚缸卻渾然未覺,只驚喜而期待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連闕。
博士也因此詫異地将目光落向連闕,然而在衆人的注視中,連闕卻依舊靜立在原地。
小人魚似這才發現,那人竟不是來接自己的。
他開始奮力地掙紮着,水花四濺中衆人驚恐退避,唯恐那些沾染了點點熒光的水珠濺落到自己身上。
進化完全的魚尾鋒利異常,在掙紮中割破了欲将其投入水箱內人的手臂。
那人如若未覺,但人魚的身上如魚類一般有着一層極滑膩的黏膜,在掙紮間竟當真掙脫了他的桎梏撲向靜立在一旁未動半分的連闕。
這一幕讓衆人驚恐萬分,又在瞬息間難以阻止。
“珍珠!”
衆人只能看着人魚撲進連闕的懷中,如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将他抱住。
盡管意識到危險的景斯言在下一瞬便重新将人魚拉回,連闕的身上也依舊被水漬浸濕,處處散發着幽暗的藍光。
這一幕讓包括時雲山在內的衆人面上瞬間褪盡了血色。
“快!快帶他去沖洗!!”博士驚恐的聲音喚回了衆人的思緒,卻無一人敢上前查看。
景斯言将不斷掙紮的人魚扔進水箱,快速回到連闕身邊。
顫抖的指尖觸向連闕的臉頰,似想将他臉上的水珠擦去,但他擡起手卻發現自己手中的粉末更多。
“我帶你去處理。”
衆人當即封好水箱,慌亂中也未有人靠近地上的那攤水漬。
連闕被景斯言拉過,向一旁的消殺室走去。
他卻掙開了他的手,在離開人群後停下了腳步。
“這些粉末帶有人魚求偶的異能,要盡快處理,否則會、會讓你……”
“這些對我沒有影響,不過……”連闕聽出機械面具後的話音焦急,他低聲安撫間沉吟道:“這些不是對你有影響?你那個時候明明起了反應……”
連闕莫名其妙的話讓本欲拉過他的景斯言一僵,竟如燙手般放開了他的手:“幹擾型異能是不會對我有任何影響的!”
到底是因為年輕,景斯言的反應真實而不似作假。
連闕輕應了聲,思緒卻因另一件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指尖的觸感冰涼,他攤開掌心便看到了一顆晶瑩的珍珠。
那是人魚撲向他時滑落的淚珠。
小人魚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連闕曾以為那是人魚本有的特質,但他在撲向自己人魚的手臂上分明看到了點點青紫與針孔。
叢林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如走馬燈般浮現,即便這一切是無可改變的過去,眼前的人魚也只是故事中的殘影……
他轉身看向被人群圍繞的運輸車,被鎖進水箱的人魚覆在玻璃壁上,目光正眺過衆人虔誠而期盼地落在他身上。
一如曾經他站在樹梢,面對那雙捧起心愛的小罐頭向他伸出的手。
仿佛自己是他唯一信仰的神明。
連闕攥緊了手中的珍珠,如同下定決心般擡起手。
手環的暗芒悄無聲息掃過不遠處的水箱。
這一刻時間也被拉得無限漫長。
終于,他透過掃描後的手環看向水箱中正不斷滑落着小珍珠的人魚——
【姓名:???】
【層級:19-7】
……
連闕的心重新沉了下來,緩緩閉上眼睛。
城外被燒損壞的卡牌,這裏絕不止有十七名玩家的疑慮始終紮根在他的心底。
但事到如今,真正确認面前的人就是沈逆……
連闕卻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一條浴巾被搭在他的肩上,連闕順勢接過,目光越加晦暗。
“博士,您先上車,等下我們護送您離開!”
面對機甲兵的話,博士依舊憂心忡忡:“科研所的防護網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在這個時候我怎麽能先走。”
“這裏有那個人墊後,一定可以撐到最高裁決院的援軍趕來的!”
“您是人類未來的希望,您必須先行撤離!”
“對,他是您制造的人形兵器,您要相信他!”
……
“這……”
衆機甲兵見博士心生動搖,便推搡着他上車。
連闕冷漠注視着簡單幾句便定下了景斯言去處的衆人,如同在看一場索然無味的表演。不知道在曾經的人間,他們是否就是這樣三言兩語便決定将景斯言一人留在這裏。
景斯言始終沉默站在連闕的身側,如同也只是一個看客。
“相信他?”
時雲山不可置信地環視過衆人,繼而指向窗外依舊在不斷撞擊玻璃的異化人:“他一個人怎麽抵抗這些異化人?!”
“他是公認的人形兵器,科研所制造他難道不就是為了人類、為了這樣的時刻?”機甲兵中有人喊道:“你們管理局的要是想幫忙,就自己留下啊!”
“好,留就留!”
時雲山怒得一聲應下,但就在雙方僵持間,管理局幾人的通訊器內傳出大E驚慌的聲音與鐵器撞擊的悶響:
“老、老大,不好了!城裏接連發生數起異化,它們正在攻擊我們的車,我們這邊要撐不住了,請求支援!!!”
一時間非自然生物管理局衆人的面色都變得極差。
“怎麽,後悔了?”他們的變化自然被衆機甲兵看在眼裏,再次出言譏諷道。
非自然生物管理局的幾人怒得正欲反駁,始終站在衆人身後的景斯言卻出聲打斷了僵持的雙方——
“我留下,你們送博士離開。”
機甲兵目光鄙夷地掃過管理局衆人,催促着博士上車。
博士還是面露擔憂地走到了景斯言身側,似寄托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撐到裁決院的援軍趕到,如果有危險,別忘了我留給你的那個東西。”
“先跟着博士的車離開科研所,咱們等到了城中街道下車。”時雲山将一把槍丢給連闕:“等下在車後也幫忙清理一下。”
連闕接過槍未置可否,他正打算将手環收好,偏離的掃描劃過身側,搖晃間似有什麽數據一晃而過。
他的呼吸一滞,重新将手環固定好。
“怎麽了?”
時雲山的詢問沒能讓連闕回神,他的視線依舊定在手環的掃描界面上。
掃描儀正對準被人群簇擁着上車的博士,連闕在他的頭頂看到了兩行清晰的字——
【姓名:???】
【層級:19-5】
連闕擡起頭,重新看向那道蒼老溫和的背影。
“小景!”
木木的催促讓連闕用毛巾順勢擦了擦身上的水漬,卻察覺了身側人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停下動作,笑問道:
“怎麽?”
景斯言頓了頓,轉開視線:“跟着博士離開,城內現在也不安全。”
“哦。”
連闕自然看出這并不是他想說的話,卻并未點破。
他翻身自後方躍上運輸車,随着他登車運輸車緩緩啓動,車內的科研員熟練操作面板開啓抵禦的強化玻璃。
另一側的玻璃牆外情況相同,巨大的玻璃門外是前赴後繼撞來的異化人。
原本通透明亮的玻璃已因此沾染了一層灰黑的黏液與暗紅的血液,在陽光的照射下如同一道道蜿蜒詭異的圖騰。
颀長的身影站在玻璃門前,身形蕭索卻帶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孤勇。
就在大門開啓的一瞬間,那道身影便如破開黑暗的利刃,竟在如黑鴉般蜂擁而至的異化人中開出了一條血路。
運輸車緊随其後,沖出重重圍堵向着科研所外牆的大門疾馳而去。
這些異化人很快被甩在車後,他們察覺被轉移了注意調轉方向欲追,那道白色的身影卻已疾奔至車後,在黃沙四起間掀起一道通天的土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運輸車在颠簸中向大門開去,連闕一行人伏在車後,向着不斷沖破土牆的異化人掃射。
景斯言邊退邊抵禦着聚集而來的金蟬異化人,他分神留意着運輸車的動向,以防止有異化人突圍後跟着運輸車一同逃出科研所。
只是,異化的數量太多。
他的異能也在一次次的攻擊與自身能源消耗中漸漸枯竭。
卻在電網前不肯再退半分。
這樣的困局于他而言并非是第一次經歷,每一次抉擇後被賦予這樣的“信任”也似乎成為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無論過了多久,經歷多少次,他都始終是被留下的那一個。
舍棄、責任、背棄、恐懼、異類……
他曾在無數人眼中捕捉到那樣的情緒,但是——他亦知道自己身後的是什麽,自然不敢再退半分。
指尖由異能支撐的光點熄滅,黃沙也逐漸散入煙塵,所剩無幾的異能微弱得僅剩殘存在體內維系供給的電力。
他垂下眸,在分秒的喘息間艱難地摸出口袋中一管針劑。
“你不需要隐藏,它從不是異類的象征,而是功勳。”
景斯言的目光再次變得堅定而決然。
他擋在飛馳而過的運輸車後,将針劑重新收好,向着黑壓壓一片蜂擁而至的異化人再次擡起手。
強大的電流自他的掌心翻湧而出,飛竄在遮天的巨大飛蟲之間,在頃刻間便截斷了他們前進的道路。
對于強弩之末的他來說,這樣的異能消耗仿佛是在燃燒着他的生命。
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只要再堅持一下……
在他的身後,運輸車內的科研員也趁着這樣的空檔将防護網之下的大門打開。
他的餘光注視着運輸車在槍聲中駛離,直至防護網重新閉合,他才在脫力的消耗中閉上了眼睛。
這樣就好了吧。
他們一定可以等到最高裁決院的援軍趕到。
即便這樣想着,他依舊再次摸向裝着針劑的口袋。
說到底,他還是難免有些私心的,他想活下去,想再去問一問那些話和曾落在頸後脊骨上的吻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能清楚感知體內異能的逐漸枯竭,如今的自己真的能抗下針劑,而不是與眼前的這些一樣淪為怪物?
他擡起指尖的電流漸漸熄滅,一如他走向枯竭、已漸漸滞緩了跳動的心髒。
随着異化人屍體層層墜落,那些畏懼電光依舊在空中未落的也似感覺到了他的衰竭,觊觎地重新向他聚攏而來。
他漸漸垂下頭。
一如那些異能消散後散落的煙塵。
就在他的手即将無聲垂落時,一只修長而指節分明的手自他的手背穿過指縫,溫暖而有力地握緊了他的手。
源源不斷的電流自兩人交握的手傳來,瞬間撐開了一道遮天的電網,在頃刻間席卷過垂涎而來的異化人。
“你怎麽……”
停跳的心髒在這一刻漸漸複蘇,景斯言若有所覺般重新睜開眼睛,他的喉間幹澀:
“不是讓你走嗎……”
“嗯。”
連闕的聲音依舊散漫而随意,笑意也随之散在風中:
“但是有人說過,在這裏……請我務必一直留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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