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十指相扣

第4章  十指相扣

卧房挨着小門,沈逆早出晚歸,又讓人将藥膳直接送入邊燼屋內,兩人在同一屋檐下卻沒有碰面的機會。

偶爾沈逆從游廊路過,透過雪中紅梅,會看見邊燼在萬姑姑的陪同下重新練習行走。

邊燼性子極其要強,就連複健都想比旁人快。

換成普通人,不在床上躺上一個月是不可能下地的。才短短幾日,她已經讓萬姑姑撒手,試着獨行了。

邊燼绾起青絲,一點點碎發貼在如玉的後頸,因為在用力忍痛,小小的耳朵尖上泛起一絲桃紅。

沈逆安靜地看了一會兒,很快收回目光,無聲離開。

又過兩日,曾傾洛提着大包小包來府上探望邊燼。

邊燼精神好了許多,臉上也有點兒血色了,穿着一件月光色鬥篷,對曾傾洛笑。

和曾傾洛一同進門的沈逆暗暗瞧她。

師姐笑得還同以前一樣好看,對着曾傾洛毫不吝啬溫柔的笑容,這些日子她沈逆可不曾有這優待。

不想打擾這對師姐妹敘舊,沈逆轉身離開。

曾傾洛将禮物交給萬姑姑,握着邊燼的手笑得停不下來,沒幾句話,見她行動不便,念及她舊日裏對自己的照顧,以及後來的遭遇,眼睛又紅了。

邊燼帶她坐下,套着鹿皮手套的手抽來紙巾,為她拭淚。

“怎麽還哭了。”

“師姐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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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麽。倒是你,何時來的長安城?”

邊燼去燕落打仗三年,消失三年,沈逆有多久沒見過她,雙極樓其他的師妹就有多久沒她的音信。

曾傾洛說:“三年前我随小師姐去燕落打仗,打了兩年,受了傷,實在堅持不下去便回來了,之後一直在京師謀生。”

“京師謀生不易,可有受苦?”

曾傾洛小時家中變故,父親早死,之後母親又亡,投奔雙極樓後,邊燼對她如長姐溫煦和藹,是她孤苦幼時不多的溫暖。

“不苦不苦,在京師的門內外同門都受小師姐照拂,無人敢欺辱。”

曾傾洛的話讓邊燼有些意外。

在她印象中,沈逆還是那個容易意氣用事,不服管教的孩子。

卻在她沒有參與的歲月裏,成長為師門依仗了。

沈逆去拿了今日份的營養液回來,正待進門,聽見曾傾洛問:

“大師姐,你當初與小師姐感情那麽好,大家都羨慕至極,如何舍得罰她罰得那般重。之後怎就結了仇似的不往來了。我們都很擔心你們倆,想問又不敢問。”

沈逆雙臂環抱,怡然站在牆後。

她倒是想聽聽嘴笨的邊燼如何糊弄曾傾洛。

邊燼頓了幾息,平聲道:“是我對她太嚴苛。”

這話倒是出乎沈逆的意料。

邊燼想轉開話題,便說她數年未回京師,對城中事物和當下租房程序都不太熟悉,問曾傾洛是否能教她怎麽看房。

曾傾洛苦口婆心道:“何必出去找房,小師姐這兒就很好啊。你愛她護她的心意她肯定知道的。而且你倆曾經感情那般好,住在此處正好找機會冰釋前嫌,小師姐不是那等愛記仇的人。”

沈逆在心裏默念一句“我是”。

看不到邊燼的表情,只聽到她聲音裏不帶情緒。

“我與她不宜多見面。不好叨擾。”

不宜多見面。

沈逆戴着手套的指腹在杯壁上輕滑着,一趟又一趟。

二人正在說話,突然聽見前院有人吆喝,更有刺耳的鑼鼓聲,堂而皇之地沖進寧靜雅致的靖安侯府。

家仆後背上一個醒目的腳印,急匆匆地跑進來要尋沈逆。

邊燼和曾傾洛問發生什麽事了。

家仆抹了一把額間急出的汗,“那魏王不請自來,帶了一大群人鬧到府上,說帶了什麽聘禮,要納、納邊女郎為……為,哎!他現在人已經到前廳了!”

這段時日邊燼都在侯府養傷,沒有出門,可魏王刻意鬧出大動靜,滿城皆知。

府中家仆偶爾低聲提到一些細碎字詞,邊燼在心中排列一番,也知曉了。

她與魏王才是真有宿怨,她想搬出去也是明白自己仇人多,不願給侯府添麻煩。

魏王來的比她想象中快。

正好。

邊燼一把将曾傾洛随身攜帶的匕首給抽了出來。

曾傾洛這把防身匕首藏得很隐蔽,她都不知道邊燼什麽時候發現的,且動作極快極利落,沒等她反應就抽走了。

若兩人交鋒,她恐怕已經被邊燼一刀穿心。

大師姐受了重傷,身手和戰鬥本能依舊能輕松碾壓她。

邊燼對曾傾洛道:“你在此等我。”

曾傾洛知道大師姐看着冷然,實則脾氣極烈。

“大師姐,你不是要去把王爺給——”

曾傾洛對自己的脖子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動作。

邊燼:“放心,我會将他拐出侯府再殺。”

曾傾洛:……

這如何能放心,魏王再煩人他也是王爺,當今天子一母胞弟。

曾傾洛急急跟着邊燼往外去的路上,給沈逆飛了一鴿。

【小師姐,你在哪兒呢!出事了!】

院中。

“侯君,侯君!”

萬姑姑着急忙慌地到處找沈逆,終于尋到,見她居然就站在院內樹下避雪。

“侯君,您怎麽在這?那魏王私闖侯府說要帶邊女郎走,您快去看看吧!”

本以為沈逆會快步去前廳,卻見她不言不語,不知聽到沒聽到,微微浮着雙眉,只看着手裏的容器。

萬姑姑:“侯君?”

營養液味道本不太好,所以沈逆特意加入了一些桂花味糖膏。

那抹桂花香,也是邊燼喜歡的味道。

邊燼很少透露自己對桂花的偏好,相伴的那十六年裏,她統共就說過兩次。

一次是她倆一起去秋獵的時候,正好路過一片桂花林,天地間流蕩着花香,邊燼騎馬帶着沈逆在林中多轉了兩圈。

另一次是某年正月,沈逆負責師門新春糕點的采買,問邊燼想吃什麽口味,邊燼不假思索選了桂花味。

這些小事換作普通人恐怕早記不得了。

沈逆也不想記得,但她的記憶非同常人。

自三歲起的所有事情,無論大小,全都牢牢刻在她的記憶中,想忘都忘不了。

大夫說她的腦子像個巨大的存儲器,這是罕見的天賦。

沈逆自己翻了醫書才知道,這是超憶症。

她年幼還不會騎馬時,邊燼總是将她抱在身前,帶着她騎,小心翼翼地呵護着。

耍小性子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胡鬧的時候,難過哭泣的時候,是師姐對她溫柔縱容。

即便全世界都不在乎她,還有師姐護她、愛她。

就算被拒被罰,師姐将她捧在手心裏疼愛的點滴,不寫入記憶模塊,也一直烙在有血有肉的心頭。

無論想與不想,她忘不了。

萬姑姑見沈逆着了魔般紋絲不動,更是着急,想要再說時,沈逆将水杯遞給她,邁步到院角,這裏堆放着裝儲天子封賞的木箱子。

木箱子上貼着紅紙,上面還寫了一個大大的“賞”字。

沈逆揭下一張,回頭,“萬姑姑,您有筆嗎?可寫字的筆。”

萬姑姑不知她是何意,立即去書房找了一支蘸了墨的紫毫來。

沈逆左手托着紅紙,邊走邊随意地在上面寫字。

她腿長步伐快,萬姑姑險些跟不上。

萬姑姑:“侯君,您這是……在寫什麽?”

沈逆:“請柬。”

萬姑姑:“請……柬?”

此刻,前廳。

魏王李褚大剌剌地坐在主人位上,兩排随從站得齊齊整整,屋外鑼鼓喧天,聘禮一箱箱往裏搬。

納妾還送這麽多聘禮的,倒是第一次見。

興化坊雖不比鬧市,可魏王的座駕醒目,加上刻意鬧出的大動靜,還是引來不少鄰裏暗暗圍觀。

李褚手裏撚着朵豔紅色的山茶花,看見邊燼來了,嘴角挑起,将花向她的方向彈過去,花落在她腳下。

李褚上揚下巴,點着桌面,亮起一雙狼眼譏諷道:

“許久未見,邊樓主怎麽落魄至此了?”

當初李褚要收編雙極樓時,邊燼已是執掌師門的樓主。

邊燼是以“樓主”的身份和李褚結仇,李褚便用這名稱喚她。

和李褚的咄咄逼人不同,邊燼心平氣定,說出來的話卻綿裏藏針。

“是許久未見,魏王的手段又下作不少。今日是特意送另一只眼睛上門,讓我一箭賜你一對義眼?”

李褚沒想到邊燼還敢挑釁他。

左眼乍然作痛,攥緊拳頭,對随從放話道:

“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将孺人接回府中!”

随從們應了一聲“喏”,便要上來拿邊燼。

邊燼動也未動,心想着随他們綁了去,只要出了侯府,她做任何事都不會連累沈逆。

即便弑了王爺也只是她一個人犯事,與沈逆無關。

她雖重傷,但師妹的修複技術的确了得。

更換脊柱後,以她現在的體力可以使出一招,威力趨近于巅峰時期。

這些蝦兵蟹将的小命串在一起,都扛不住她這一下。

曾傾洛在一旁起急,見李褚等人真要動粗,心下一橫就要上來幫邊燼。

随從們未能近邊燼的身,只覺得一陣勁風從臉上掃過來,還沒能看清晃了眼睛的是何事物,胸口驟然震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掃飛了出去,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翻倒好幾圈。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倒在李褚腳邊,胸腔像被車輪碾過般劇痛,慘叫不止。

沈逆單臂環着邊燼的腰肢,輕輕将她摟至自己的身後,緩緩将長腿收回。

沈逆扇了扇手中的紅紙,“抱歉,步子邁大了些。”

邊燼又嗅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這次花香味淡了許多。

還沒等她潔癖發作,腰間被護着的感覺一空,沈逆放開了她。

李褚眼皮跳了跳,盯着沈逆道:“靖安侯,你這是何意?”

目光交彙間,沈逆一腳踏在山茶花上,将花碾得稀爛,慢悠悠向李褚走去。

侯府仆從們見那稀碎的花,簡直是将皇家的臉面碾爛,各個面露驚懼。

沈逆走到面色不善的李褚面前,李褚依舊沒有起身。

沈逆神态輕慢,用眼角看李褚。

“殿下來訪怎麽不提前通知下官,有失遠迎啊。”

李褚“哼”了一聲道:“莫非你想阻止本王納妾?靖安侯,你恐怕還沒這資格。”

沈逆:“說起來,下官師門和殿下頗有些淵源。”

李褚眯起眼睛,“莫說這些廢……”

沈逆打斷他,繼續道:“數年前,殿下曾經想要收雙極樓為私兵,被下官師姐婉拒,一氣之下放過狠話欲鏟除雙極樓。但礙于天子對雙極樓的擡愛,殿下生怕給皇室徒添惡名,便退去了。可沒過多久,便有一夥膽大妄為的蒙面山賊,趁夜偷襲雙極樓……”

李褚“唰”地站起身,指着沈逆道:“閉嘴!”

沈逆豈會聽他的話,“誰知那山賊頭子技藝不精,被下官師姐一箭射瞎了左眼,吃了啞巴虧還不得聲張,這些年盡想着如何尋仇,伺機報複她。如今下官師姐蒙冤受難,身負重傷,殿下此時卻說要來納她為妾。下官還真不知道,殿下竟如此大度,不計前嫌。”

最後這句話,是李褚前些日說過的,沈逆原原本本還給他。

李褚捂了這麽久的醜事,居然被沈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揚了出來。

雖沒有直接點明李褚就是山賊,可這與直說沒有區別。

連他的随從都有些訝異,更別說被他自己吸引過來的興化坊鄰裏,一個個都豎着耳朵在外聽着。

這些人可都是達官貴人的家眷,平日裏個趕個的嘴快。

此事若在京圈內一宣揚,李褚的臉必定丢個精光。

李褚額角有根青筋在跳動,儒雅斯文的面具徹底挂不住。

“沈逆,你不過是個小小靖安侯,可知诽謗皇室的罪名可教你人頭落地?”

沈逆雙指夾着一張紅紙,嫌棄地擋住李褚窮兇極惡的嘴臉。

“我說的不過是樁陳年舊事,不曾點名道姓,殿下何必動怒。難道說,那日的山賊跟殿下有關?”

李褚一時無言,竟掉入沈逆的陷阱之中。

沈逆笑着,輕晃指中紅紙。

“無論有沒有關系,今日殿下注定是白跑一趟了。”

李褚被紅紙吸引,目光下移,看向紅字上的字。

“什麽玩意?”

沈逆有些訝異,“堂堂王爺竟不識字?這是下官和下官師姐成親的請柬。也不算白跑一趟吧,殿下正好路過,還請惠存,省得下官再送去王府了。”

“成親?”李褚譏笑道,“也行,不過要等本王玩膩了,休了她後,你愛和她成幾次親就成幾次親。不過在此之前,休想。”

衆人也覺得怪。

沈逆雖是一等紅人,可李褚乃皇親國戚,天子一母胞弟,說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為過。

沈逆有幾個腦袋阻礙他納妾?

下一刻,沈逆将請柬插到李褚的衣襟裏。

沈逆:“這話說得太難聽。下官與下官師姐情投意合,恐怕由不得殿下了。”

沈逆此舉萬分大膽,李褚就要将腰間的刀抽出來,忽然屋外傳來內侍省內侍的洪亮聲音:

“敕旨到——”

李褚拔刀的動作滞在原地。

沈逆回眸,和邊燼目光相撞。

聽到“情投意合”這四個字的邊燼,眼中帶着一絲局促。

敕旨到,猶如天子親臨。

滿堂皆跪,李褚也不能例外。

李褚不甘不願跪下時,沈逆潦草寫就的“請柬”從他衣襟掉落,翻了個面落在他眼前,一個大大的“賞”字。

李褚:……

沈逆換了副手套,穿過跪地的衆人,走到邊燼面前。

耳邊浮現先前邊燼說的話——我與她不宜多見面。

沈逆眼睫輕動着,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細語着:

“恐怕往後一段日子要委屈你了。”

邊燼攢起清秀的眉。

“随我接旨吧。”沈逆與她十指相扣,“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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