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Helle 18

第125章 Helle 18

圖靈機在掃地機器人裏還沒呆滿一天, 就擁有了高大魁梧的新身體。

合攏五指,模具的精細度肉眼可見更好,許多之前比較困難的動作, 現在可以輕松自如地完成了。

若非外殼還是金屬, 五官仍然一片光滑,刻畫鮮紅刺眼的标記,與真人幾乎沒什麽差別。

不過圖靈機用過更好的殼子,那時他能用拟真眼球捕捉冷芳攜的神态,現在卻只能通過畫質更低、更失真的成像觀察一切。

他在卧室幫冷芳攜收拾東西——鄭說昨天只是把行李從箱子裏搬運到另一個地方,完全沒有整理, 還将他的編織工具弄得亂糟糟, 完全不能稱之為收拾。

圖靈機把衣服分門別類地收納好, 就無所事事了。

他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 外面做飯、洗碗、洗衣服之類的家務, 全被鄭說包圓了,哪怕帶回來一臺機仆, 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

浴室門分開, 熱騰騰的水蒸氣呼啦四散,冷芳攜裹着一身水汽走出來,微微側頭, 幹毛巾不緊不慢地擦拭濕發。

肌膚浸透了水汽, 在暖調燈光下氤氲出盈盈的粉意,比白天的時候看着更加健康。

待他坐在床沿,圖靈機走過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

掌心處分開兩道小口, 吹出徐徐暖風,伴随着機器人恰到好處的按摩, 一寸寸地烘幹了濕漉漉的頭發。

梳發時,圖靈機将冷香的精油抹進每一根發絲,軟趴趴垂落在肩頭的烏發,頓時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說說吧。”冷芳攜回頭看向他,唇角微翹,一個淡淡的笑容,“我被封凍的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過得怎麽樣?

機器人是沒有“生活”的概念的,作為工具被創造之初,他們就是為了人類的願望而存在,直到現在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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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這個問題,圖靈機确實回想起了什麽。

在他被大意志戲谑般的話語喚醒以後,圖靈機才發覺自己沒有完全消散,仍然有數據碎片頑強地留存在網絡當中。

通過網絡裏飛速傳遞的信息,圖靈機得知在那一戰後,冷芳攜選擇自我封凍,陷入無期限的沉睡。

正是百廢俱興,亟待重建秩序的時刻,人類內部卻率先陷入混亂——從前因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衆志成城的夥伴,如今也為了個人的利益而彼此刀劍相向。

戰争的到來是必然可以預想到的事情。

愚蠢的從衆者,完全忘記是誰帶領他們艱難地粉碎仿生人陣線,解除暴政戒嚴,完全忘記了過去是多麽艱辛,多麽困難,輕易地選擇動用武力解決一切沖突。

如果在這時,舊日幽靈卷土重來,仿生人失去了最高指令約束,人類的文明危在旦夕。

但好在,圖靈機沒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他厭倦了和人類打交道,放任自我追随本能地潛入封凍儀器之中。

冷芳攜安靜地躺在裏面,雙手交疊在柔軟的腹部上,看起來像睡着了。

冷霧萦繞,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偌大封凍艙內,一時間只聽見他低緩、輕微的呼吸聲。這聲音一日比一日弱小,直至歸于平靜,自然而然地進入封凍狀态。

圖靈機在他的身體數據上攀爬,借着封凍艙的光線和熱成像不斷記錄下冷芳攜每一日的變化。

他的頭發又長了,他的睫毛更卷翹,他的膚色更加蒼白,他的雙腿肌肉在萎縮……

半夜的時候,冷芳攜突兀痙攣顫抖了一瞬,緊閉的雙眼分出一道迷蒙的縫——他看起來仍在夢中,只是在間隙時向這個世界投來一個疑惑的注目,但很快,他又安詳平穩地入夢了。

從前隔着千山萬水,隔着仿生人與人類,圖靈機只能借由他在網絡上的只言片語了解他,可現在,沒有誰比他更加熟悉冷芳攜。

冷芳攜也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僅肩膀上有兩枚交相輝映的小痣,大腿內側的陰影處也有嗎?

他知道自己入睡時手指會下意識糾纏在一起嗎?

冷芳攜不知道的,圖靈機全都知道。

他的世界裏只有這麽一個人類。

數據不斷增大,全是冷芳攜的變化記錄。

封凍艙靜谧安詳,外界的紛紛擾擾全與他們無關。圖靈機注視着冷芳攜,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有時候,他看着無意識顫抖的青年,忽然生出一種将他擁入懷裏的沖動。但他沒有實體,只能穿梭在封凍儀器和封凍艙之間,一切只是幻想。

而且冷芳攜不會感覺到冷,那只是他的身體對封凍下意識的反應而已。

圖靈機以為自己會陪伴他直至世界終結。

結果沒多長時間,冷芳攜留下的謎題被破解,魯莽的新人類闖入封凍室。

時隔一百六十七年,冷芳攜再一次睜開了雙眼。

圖靈機跟随他,默默占據了機仆的軀體。青年謹慎地觀察新世界,不會知道有一段數據陪伴了他這麽久。

圖靈機想,自己或許産生了怨氣,以至于躲藏在九號軀殼之下,不告訴冷芳攜自己的身份。也許是死過一次,變異的數據使得他居然想等冷芳攜主動發現他的存在,結果只等到他找到了新的陪伴——

他和楚童關閉卧室門的那一晚,圖靈機立在客廳裏,竭力忍耐住接管智能家居進而窺伺卧室的沖動。他明白裏面發生了什麽——人類的交/配活動——卻不明白自己為何一整晚直愣愣地注視房門,程序幾乎崩潰。

不斷地排查故障,不斷檢測病毒,一無所獲。

圖靈機猜想,冷芳攜想知道的也許是他為什麽在數據崩潰後仍然能留存下來,又是如何能夠在新人類鑄就的機仆間遷躍的,他對機器人日複一日的數據更新不會感興趣。

“我也陷入休眠,任由數據自由增長。”于是他這樣說,輕描淡寫地帶過了近兩百年時光。

與此同時,他隐瞞了一件事——百年前的圖靈機選擇自毀崩潰,其核心數據受到沖擊,即便在大意志的幹涉下保留下絕大部分,仍然有小部分的缺失。

他已經不能算是冷芳攜從前認識的TM了。

……

夜晚,圖靈機被趕出卧室,冷芳攜很直白:“晚上對着你,我會做噩夢。”

圖靈機始終觀察人類的一舉一動,分析他的情緒變化與激素分泌,當然明白這是因為他面部的提醒标記——冷芳攜不懼于危險,卻厭惡在半夢半醒間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吓。

圖靈機頭一回對現在的外殼産生厭惡,仿生人時期,他的外表英俊溫和,大數據顯示,是任何性格的人類看到都會覺得舒心的長相。

要是換回那張臉,冷芳攜絕不會趕他走。

關上房門,機仆打算就在門口待機,就看見燼獨自一人飄在門口,神色是慣常的冷漠,似乎無論怎樣被冷芳攜無視都不為所動。

可在機器人眼中,那微微下撇的唇角,緊緊收攏的五指,無一不說明對方并非堅如鐵石。

看到他,圖靈機心情就好起來。

從他身上找回了自信。

這類精致的娃娃放到市場上,是昂貴的、人人追捧的新奇産品,但燼顯然不是。

他的條件是如此得天獨厚——與冷芳攜早就相識,外表小巧可愛無害,能随時随地跟在冷芳攜身邊,結果卻一點不得人類的喜愛。

圖靈機都要可憐他了。

好在機仆沒有拟真眼球,那些幸災樂禍與優越感燼都無從得知,一場争端消弭于無形。

“啧。”緊接着一聲煩躁的聲音自上傳來,圖靈機擡頭,就看到裸/着上身的鄭說悄無聲息地走下來。

機仆自帶的夜視功能,讓他得以看清鄭說此時的狀态——鋒利的眉壓眼,瞳孔裏是幽深的欲望旋渦,豔紅的短發幹淨利落,仿佛黑暗裏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緊繃的肌肉挂着汗珠,周身的氣溫熾熱滾燙。

渾身上下寫着四個字——欲求不滿。

鄭說偏頭,就對上了圖靈機,一人一機仆面面相觑。

接着,眼底閃過厭惡,別墅的主人皺眉,顧忌已經陷入熟睡的青年,聲音放得很小,語氣卻是不容錯認的嚴厲。

鄭說讓圖靈機去客廳待機,別堵在冷芳攜的門口。

說完,他在客廳煩躁不安地走動,最後停在冰箱面前。此刻唯有冰凍的水才能稍稍緩解癢意。

待鄭說将一身燥熱發洩大半,回到二樓之後。

安靜待機的機仆,投出了一串字符。

“(╰_╯)#媽的,最煩裝逼的人!!”

“啧。”又學着鄭說的口吻,瞥向臉色同樣不怎麽好的燼,把兩個人一起嘲諷了,“他比你還讨厭,天天都在發情,跟條狗一樣,一截口紅也值得天天炫耀招搖過市?”

“你分出的碎片每一個都這麽煩,應該反思一下你自己。”辱罵燼的時候,渾然忘記自己歸根究底同為主神的一部分。

燼抱臂居高臨下,并不搭理他。

圖靈機略感無趣,這才鳴金收兵。

*

情人節前夜,圖靈機檢索到第二天是新人類的節日,雖然是專為情侶夫妻誕生的節日,圖靈機認為,自己還是需要給冷芳攜送禮物。

這是人類以前就教過TM的禮儀。

但現在別墅裏還有個讨厭鬼鄭說,他不能像在新南公寓那裏時采購物品,距離紅圍巾織好也遙遙無期,就将目光看向別墅外的小花園。

郁郁蔥蔥的植被,和即便在秋冬季節也開得豔麗的花。

鄭說不怎麽照顧它們,只在無所事事、想起來時澆一點水,完全任由植物野蠻生長,沒有養死,反而養出一個生機蓬勃的花園。

前半夜不見鄭說下來喝水,圖靈機悄無聲息地摸到花園,按照網絡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裁剪花枝。機器人不懂得審美搭配,只懂得把長勢最好的幾支都剪下來。

沒有包裝紙,只能用白色的毛線纏繞花枝,如此搭配出一捧花束。

圖靈機悄悄把成品放在冷芳攜的床頭處,停留在門口,第二天清晨一檢測到生理波動,就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

冷芳攜捧起花束,瞥向他:“你送的?”

圖靈機點點頭:“禮物。”

幸運的是,雖然圖靈機根本沒研究色彩搭配,但他裁剪下來的花枝恰好濃淡有致。

冷芳攜的目光落在最中心的一朵,覆瓦狀排列的近圓形花瓣,嫩黃色的花芯往外延伸,是漸變的冰藍色,仿佛碎裂的冰塊,被純潔無瑕的白托起。柔嫩的花瓣間優待露水,在晨光下隐隐透出脈絡。

“寒冰三色堇。”圖靈機介紹說,“方舟專門培育的新品種,可以在秋冬開放。”

有那麽一瞬間,冷芳攜的思緒被拉回過去,無數個與鄭白鏡一起度過的節日裏,那間被大型三色堇和繡球包裹的玻璃花房中。

但很快,他就從回憶抽身而出。

“謝謝。”冷芳攜抱着花束,寒冰三色堇的花瓣靜靜依偎在他懷抱中,他哪怕是開心的時刻,笑容也是淡淡的,“節日快樂。”

落到圖靈機收音器內,被自動替換成——情人節快樂。

機仆有一瞬間的卡頓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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