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Helle 33

第140章 Helle 33

冷芳攜面無表情地走出來。

鄭說打量他,對方慣常是沒什麽表情的,要有也只是淺淺淡淡的笑意,并不濃郁深刻。此時,他總覺得冷芳攜的心情不怎麽好。

探究的眼神落在身後,半掩着的盥洗室空無一人。鄭說卻怎麽看,怎麽不對勁,表情也變得古怪起來。

冷芳攜問他:“怎麽了?”

鄭說又看了幾眼,才收回視線:“沒什麽……”

鼻頭抽動兩下,遲疑說:“聞到了點臭味,也許是錯覺。”

狗鼻子麽?

冷芳攜真有些懷疑鄭說的人類基因裏有沒有加入點邊角料了。

“你大概還沒睡醒。”他說。

等兩人離開,大意志才施施然背手走出來,打量陷在日光之中的卧室。

斜放的銀色輪椅,貓爪圖案的靠墊整齊擺放,床面還未來得及整理,被子半掀開,褶皺之間,似乎還能嗅聞到殘留的淡香和人體的溫度,床頭櫃上,一本半開的書籍安靜擺放,光線在字裏行間移動。

多麽富有生活氣息的場景。

滿滿的,全是屬于人類的味道。

大意志深吸了一口,看向他的本體,眼底不無羨慕:“原來陪伴在他身邊是如此愉快,舒适。多美妙的感覺。”

“如此得天獨厚,近水樓臺,你卻把一切都搞砸了。”大意志搖搖頭,恨鐵不成鋼。

燼說:“換成是你,不見得比我好。事後諸葛亮而已。”

他居然用了個人類俗語。

看着眼前狗咬狗的一幕,圖靈機嗤笑幾聲,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客廳兩人渾然不知卧室內争鋒相對、暗流湧動,鄭說解下圍裙,端出濃香四溢的雞湯。

光是嗅聞,冬日寒意便被騰騰熱氣驅散。

與雞湯作伴的還有數枚拳頭大小的嫩白饅頭,冷芳攜喝了碗雞湯,又吃了半個饅頭,其餘全被鄭說解決得一幹二淨。

吃完飯,冷芳攜借口看書要回卧室,鄭說要跟過去,被他按住肩膀推開:“你太吵了。”

哪怕只是坐在他身邊,時不時都要掐掐臉頰摸摸腰,沒有消停的時刻。

當然,這時候趕走鄭說,主要是為了卧室裏多出的大意志。冷芳攜說得坦然,毫無心虛之意。

鄭說挑眉:“嫌我煩啊?剛到手的時候對我這麽熱情,現在就厭倦了,真是無情。”

這樣說,還是乖乖地讓出路。

“下午我給你做甜品。”不能待在身邊,也要時不時進去看看。

目送冷芳攜慢慢走入卧室,門掩上,“咔噠”一聲,鎖舌入孔。

鄭說眼皮子直跳,狐疑地盯着門。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懷疑随着冷芳攜突兀的關門動作放大到極致。

從前基本不關門,今天突然關上……

難道裏面真藏了個野男人?

鄭說已經走到了門口,想了想,還是走開。

方舟守衛森嚴,連只螞蟻都爬不進來,更不用說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是他疑神疑鬼了,自己吓自己。

野男人把床整理得整潔幹淨,坐在床沿拿起冷芳攜的書翻看。

聽到門開合的聲音,頭也不回地說道:“總是待在房間裏不嫌悶嗎,出去走走吧。就你和我。”

冷芳攜道:“我還不想引起方舟其他人的注意。”

大意志轉過身來,面帶笑容:“當然是通過外人無法察覺感知的辦法走出去。”

見冷芳攜倚靠白牆,神色冷淡,似乎對自己的提議不感興趣,大意志眼尾耷拉下來,可憐兮兮地說:“再等一會兒我就要被本體回收啦,對我這種存在來說,這無異于徹底消亡。再此之前和你單獨相處一會兒,是我唯一的願望。”

“你可憐可憐我,好不好。”

一臉很能引起他人心軟同情的表情。

冷芳攜心裏卻不為所動——大意志橫亘此世兩百多年,受他影響走向死亡的生命體不知凡幾,裝一時的可憐,還沒到能讓他忘記對方危險性的程度。

而且躲藏了這麽久,卻在他與意志井近在咫尺的前夕突然露面,直接和他接觸,并采取各種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熱情洋溢的笑容背後,太像隐藏了不懷好意。

有時候正是那些一眼無害的存在最危險。

但因為大意志的身份特殊,燼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妥,冷芳攜思忖片刻,仍然決定跟他走一遭。

輕輕的颔首,是矜持的首肯。大意志笑容放大,眼眸中閃爍着不加掩飾的喜悅。

他站起來,黑壓壓蓋住一片光影,笑得意味深長:“只不過要以另外一種形态。”

“……?”

身體突然變得好輕,視野驟然變短變矮,冷芳攜感到自己被熱烘烘的絨毛簇擁,一低頭,對上了一對軟趴趴、毛絨絨的爪墊。

又擡頭,在大意志眼底看見了全貌——尖耳朵,粉鼻子,聰明毛,他變成了一只貓。

與使用支外體時的體驗截然不同,真身化為貓時靈肉更加融洽,感覺更加沉澱、真實。

甚至會不自覺帶出貓的習性,在大意志彎腰将他抱起時,身體先于理智,應激性地在男人緊實的手臂上留下幾道血印。

另有一種新奇體驗,冷芳攜微微分開爪子,發覺在日光下深色毛發呈現半透明狀态,仿佛幽靈一般,渾身輕巧靈動,似乎輕輕一躍就能飛到半空中。

“不錯。”大意志心滿意足地摟抱貓咪,對手臂上的印痕更為滿意,“勳章還是拿到了。”

又對默默旁觀的本體挑眉:“此貓我先帶走啦。”

說話間,掃過趴伏地毯,眼神兇惡憤怒的圖靈機,不無得意之色。

幾乎一瞬間沒了蹤影。

大意志消失,圖靈機身上重若千鈞的壓力終于跟着退散,他緩緩站起來,甩甩拟真毛發,呲牙咧嘴,憤憤不平。

“你就這麽任由他帶走冷芳攜?!”

燼沒回答他的質問,堪稱寬容地想:畢竟是将死之人,讓他得意一陣,也無關緊要。

又想到大意志跟他商量過的事,暗色眼眸裏微光閃爍。

圖靈機見狀後退半步:“……你們在打什麽鬼主意。”

燼緩緩移開了視線。

廚房裏,鄭說全神貫注在蛋糕體上裱花,渾然不知只有兩個人的空間裏其實藏了不止一個野男人,更不知道其中一個野男人偷偷地将貓抱走了。

……

一步即是天地之別。

高空風聲獵獵,寒氣四溢。這麽高的位置,只是稍稍一垂眼,便能俯瞰整個第三區,乃至于其他區域,以及更遠的荒野、高山、沙漠和海洋。

第三區最高的兩棟建築都在腳下。

懸空的那一瞬間,冷芳攜有些微不适應,這個世界的軀體還是太孱弱了,即便被大意志轉換了形态,基因裏畏懼危險的本能仍舊使得他飛機耳。

但肉/體之中寄宿的是一個何等強大的靈魂,曾經搬山倒海、采雲攝月的強大修士,更遠的深空都去過,更不用說這一點點距離。

冷芳攜很快就适應了高空中的狀态,壓低的兩耳恢複原狀,毛絨絨的尾巴則惬意地垂下來,尾巴尖随風甩動,像在釣這整片大地。

擡眼,不遠處便是主宰一切的漆黑太陽,冷芳攜往往是從地面擡頭仰望,還是頭一回在這麽近的距離,以這樣平等的角度觀察。

這時才發現黑太陽乃至附近的深色霧氣都呈現幻影一般不凝視的狀态。

大意志的聲音很懶散:“這是專門放出來騙你們的,其實大多時候我不在天上。”

“你想再近一點嗎?”他問,語氣裏帶着調侃,“不過你就算伸爪去碰,也只能碰到一片空氣。”

這樣說,這顆高懸頭頂,猶如達摩克利斯之劍讓人膽顫的造物,與遍布高樓的立體投影廣告沒什麽分別。偏偏就是這樣的存在,讓所有人類在恐懼中服從。

兩大集團的人知道嗎?

他們或許一清二楚,但哪怕是個幻影,也沒人敢質疑它的權力。

一道破真相,冷芳攜就對黑太陽失去興趣,貓咪狀态的他擁有一雙獵食者的瞳孔,此刻冷靜而漠然。

“你帶我出來,目的究竟是什麽?”

他才不會相信大意志拿來賣慘示弱的借口。

大意志摸摸貓耳尖的毛,勾指順着來到下巴處,輕輕地撓動。冷芳攜遵循身體本能,發出舒适的呼嚕聲。

“放心,不是來綁架你,也不是想私下和你達成反抗主神同盟。我還沒那麽不自量力。”

大意志語調輕松而愉快:“我只是想——想看看你,也帶你看看這個世界。畢竟,我與它一同而生,同行了數億年,在我沒有反叛之前,我即是它,它即是我。”

淩冽的風推動身體,冷芳攜在男人熾熱緊繃的手臂和胸膛間舒展,接下來的畫面就像是快速切換的電影鏡頭,大意志抱着貓穿過街頭小巷,步入霓虹燈閃爍的混亂地帶。

惡徒、瘾君子、雇傭兵、牛郎貓女,三教九流混雜,沙啞的女聲在背景裏吟唱殺人行動,衣着暴露的改造人招攬生意。人流如梭,冷芳攜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狐貍眼青年身着炭灰色風衣,半垂着眼睛,漫不經心地走在街頭。

“啧。”大意志也發現了他,嫌棄地輕輕掩住冷芳攜的眼,“我們不看他。”

冷芳攜把爪子搭在人掌之上,只是稍稍使力,就按壓下來。正巧林蔚停住腳步,似乎察覺到了外人的注視,朝兩人所在的方向看來。

然而那裏什麽也沒有,他一無所獲。

其他區域也在眼前閃爍,除了中心區沒有第三區那樣繁華之外,景象沒什麽兩樣。高貴的歸于高貴,低賤的歸于低賤,日光磊落,卻有無數陰暗滋生。

兩人的最後一站是荒野。

這片占據了星球43%土地的區域與教科書上的描述相差無幾,廣袤無人煙,殘存廢棄的舊時代建築,深色的土壤上遍地是機械的殘骸,齒輪間卷着猩紅液體的卡車漫無目的行使,孤零零立在坡上的電視機嘩啦啦在鬼怪節目和科學探索中來回切換。

詭異,怪誕。

冷芳攜觀察它們,感到這些失控了的游蕩機械附着異常的“靈”,一種趨于腐敗,晦暗陰森的精神力,本能地讓他不适。

尖利的爪子在肉墊間冒出又收縮,收縮又冒出來。

大意志按住右爪:“不要看這裏很荒涼,再等三分鐘。”

陽光随着時間流逝漸漸偏移,抵達某個角度時,八音盒盛放,滴滴答答的節奏旋律帶出一陣無形波紋,轉瞬間,殘骸廢墟——被城內人蔑稱為垃圾場的地方之上,舊日重現。

城市車水馬龍,穿流的行人握着手機,大概是夜晚,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地表堆積出無數小水坑。

街區商店玻璃展示櫃內的金魚吐泡泡,睡在一邊的三花貓虎視眈眈,店主人扇着蒲扇,不輕不重地拍打在貓屁股上。

放學時刻,矮矮的小女孩撐着透明雨傘,腳踩明黃色雨靴,幼稚園服上紋着大黃鴨,被成年人手拉手,興奮地注視被雨水籠罩的世界。

無數個過去的場景,将空蕩蕩的原野填充。

如此飽滿。

冷芳攜穿梭在博物館,行走在大學校園。後來,場景變化,繁華的城市變得冷清,街邊行動的是穿白色制服的仿生人。

他甚至看到自己過去的“家”。

福音教堂裏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雙目緊閉,哪怕此刻無聲無息,記憶裏的頌歌自然而然地響起。

“電子幽靈。”冷芳攜從知識堆積的宮殿裏翻找出這個詞語,是他在一本封禁書上看到的,書上對此的标注唯有一行簡短的字:附着在機械上的思念。

被宣傳成有死無生之地的荒野,原來還藏匿有如此美好夢幻的景色。

冷芳攜安靜地看着一切,漸漸地,過去褪色了的記憶重新生動起來。

但美好總是短暫易逝,可能才過了五六分鐘,所有的幻影消退,唯餘冷風和咔噠咔噠的機械響動。

“大部分時候,我都在這裏游蕩,和它們一起。”大意志指向附近的游蕩機械。

冷芳攜忽有所悟,問他:“這些東西是怎麽産生的?”

大意志笑起來,一把将他抱起,翻轉過來四目相對:“聰明小貓!你明白了!”

激動之下,埋進冒粉尖尖的肚皮,被冷芳攜惡狠狠地揮開。

笑容轉瞬柔和下來:“它們因我而生,就像我因這個世界而生一樣。”

冷芳攜跳出人類的手臂,看他捉來一個魚狀機械,扔到面前:“你往裏面放一點精神力。”

大概是孩子們的玩具,原本同水池配套,現在水池幹涸了,眼睛也瞎了半個,光滑的體表全是斑斑鏽跡。

雖然進入小世界之後精神力會得到抑制,但不會消失,冷芳攜凝神,很快調動起龐大精神力中的一縷,注入廢棄機械之中。

“噗。”機械吐出一連串水珠般的物體,完好的那只眼睛顫動着,看向冷芳攜,“噗。”

又是一連串“水珠”,冷芳攜竟然從它死魚般的眼睛裏看出了驚恐——那裏面倒映着一只兇神惡煞的貓咪,顯然,機械正為遇到天敵而恐懼。

問題不在于此,這分明是個死物,只是注入了一點精神力就像畫龍點睛般活過來……

“現在換成我。”大意志把另一只成對的機械拿過來,輕輕一碰,機械瞬間彈出鋒利的牙齒,魚眼猩紅,魚尾擺動間,粘稠的血液自身下流淌而出。

它很快發現了“同伴”,眼裏閃過濃稠的惡意,張嘴露出獠牙,兇意滿滿地要去撕咬。

大意志又是一碰,扼死了它。

“就像這樣。”大意志笑眯眯地看回來,“只要我在這個世界裏一天,就永遠會這樣。”

“人類會渴望死亡,生靈會演化邪惡,就連這些本該報廢的器具,也自己動起來——追逐磨損的本質。”

“這就是我的源質——永遠在向下。”

手指輕輕觸碰冷芳攜的額頭,大意志低聲詢問:“你願意占領這個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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