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你不要臉,你下流

第23章  你不要臉,你下流

曠野蒼茫, 夜來神光不耀。

雙眼試圖穿透車窗,物質長久沉積、風化的産物躲藏在黑暗後,仍有許多是現代科技文明所不能征服。

車窗裏, 謝舒毓只能看到自己的臉, 因特殊的光學性能而産生重影, 手機貼在耳朵,聽不到對方傳來的任何聲響。

信號太差了。

無可奈何挂斷電話,謝舒毓切換聊天界面,敲字安撫。

[別哭啦。]

是“啦”,不是“了”。

之前狠狠吵過幾次, 她深深體會到句末語氣助詞的重要性。

空間阻隔畫面, 聲音也難以穿透距離的障礙,窄窄一方手機屏,無法通過語氣和表情來判斷對方情緒, 适當撒撒嬌賣賣萌,可有效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紛争。

雖然大多時候,都會忍不住犯賤拌幾句嘴,然後舒舒服服找個地方蹲着, 等人來哄,或是抻抻衣擺, 理理袖口, 三鞠躬說句“對不起”。

面對面,唇槍舌戰,非争個你死我活, 分開了, 她打不到了,倒舍不得欺負了。

就像賀卡裏寫的那樣, 謝舒毓真的、真的,希望溫晚可以每天都感到快樂,放松。

列車駛進隧道,耳邊轟隆巨響,消息一直轉圈,發不出去,謝舒毓放棄。

前往目的地途中,總是滿懷期待,興致昂揚,孤獨的返程路就完全是另一種感受。

如果可以,謝舒毓想把溫晚變成小小的一只,揣進兜帽,這樣無論走到哪裏她們都可以在一起了。

那她們肯定天天吵架,從早到晚,一天吵上八百回。

想到這裏,謝舒毓實在沒憋住笑,“噗呲”一聲,旁邊大哥好奇瞟她一眼,她迅速變臉,裝作若無其事。

于是順理成章聯想更多,如果溫晚在身邊,她絕不會在意他人目光,所有注意力都會放在溫晚身上。

高中時候,她們每天早上搭三站公交去學校,常常因為聊天(吵架)太過投入而坐過站,但從不為此驚惶,下車就和好,牽手慢悠悠往回走。

有時下午還會提前半小時出門,只為專門多坐幾站公交,下車走回去。

和溫晚在一起,無論做什麽都興致勃勃,眉開眼笑,哪怕是犯錯。

列車到站十點多,信號也穩定下來,謝舒毓在群裏報平安,順手拍了張站臺的照片。左葉已經消氣,讓她早點回家,明天繼續當牛做馬。

想快些逃離空氣複雜的封閉車廂,謝舒毓起身排隊等候下車,手沒閑着,切換對話框,給“碗大小姐”丢了枚炸彈。

那邊顯示正在輸入,很快有照片彈出,是靠牆的一面玻璃書櫃,紙箱裏的小玩意都搬進了豪華別墅。

不說話,只發照片,還在生悶氣。

謝舒毓走出車廂,深吸一口氣。

[回家了,啊,家的味道,如此甜美。]

溫晚丢了一排大便過來,謝舒毓跟随人流離開車站。

很不願意承認的是,立即有巨大落差感襲來,右手習慣性在身後找尋,抓空的瞬間,心間微顫,随即針刺般密集的痛意擴散。

接下來一周,她要獨自度過。

回到住處,洗完澡躺在房間的小床上,風輕輕揚起紗簾,鼻尖有棉質紡織品混合洗滌用品的溫暖味道。

房間還算整潔,可以明天打掃,但洗衣機仍在運作,嘩啦啦轉圈。

謝舒毓是個嚴謹的人,工作和生活從不拖延,她耐心等待,堅持不睡,中間這一小段時間,翻身抱緊蓬松的棉被,用來思念。

只是單方面的眷戀,就沒必要跟誰講,腦袋裏想想就好了。

小畫家嘛,最擅長的就是想象。

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憋憋俠。

[還沒洗完吶。]

碗大小姐前來讨伐。

[洗完了呀。]

謝舒毓腦補她氣咻咻的小模樣,甚至都預料到她下一句會說什麽。

[洗完你不跟我講。]

[還專程等我來找你。]

謝舒毓沒急着回複,預感應該還沒有結束。

果然,兩秒後,又一條消息彈出。

[你好大的面子。]

房間裏沒有第二個人,謝舒毓肆無忌憚大笑出聲,還裹緊棉被打了個滾。

太可愛啦!

溫晚對鏡抹完臉,拿起手機,謝舒毓回複了。

[不是我在等你,是你在等我。]

“嗯?”溫晚迷糊。

[我等你什麽。]

[不告訴你。]

謝舒毓開始賣關子。

等什麽呢,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溫晚蹲到那面巨大的玻璃書櫃前,打開其中一扇櫃門,給小玩意們重新分配站位,打造成游樂場。

這件事很好打發時間,但她還是忍不住頻頻看手機。

只剩一分鐘,她飛快關閉櫃門,跑回房間,身體高高抛向床面。

零點的鐘聲被巨大心跳聲替代,她死死握住手機,眼睛睜得大大,一眼不錯緊盯聊天頁面。

“咚——”

一秒,兩秒,三秒……

怎麽還沒來。

碗大小姐正要鼓臉發脾氣,手機屏霎時變色,頂部顯示來電備注,一排五顏六色小樹葉。

滑動接通,溫晚按下免提。

“小碗,生日快樂。”

她的聲音通過手機聽筒,沙沙的,涼涼的,猶如月光穿透滿樹停僮,濃翠随風搖曳,圈圈蕩進耳朵。

溫晚沒想到她會打電話,而遙遠的她總有一種神奇魔力,使聽者一顆浮躁的心迅速鎮定下來,不自覺屏住呼吸,生怕錯漏一個音節。

等了幾秒,謝舒毓問:“怎麽不說話。”

溫晚慢慢把自己放倒在床頭,“我在聽你說話。”

“那你現在聽到了。”

“嗯。”

“我說了好幾句。”

“嗯。”

“你只會說‘嗯’嗎?”

“嗯。”

好沒營養的對話,但因為是她,并不覺無聊,嘴角被啃破的地方結痂了,笑起來有輕微撕裂痛感。

“恭喜碗大小姐,從今天開始,正式邁入而立之年。”

溫晚好奇,“有什麽講究嗎?”

“沒什麽講究。”謝舒毓按照自己理解,“你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幼稚,無聊,情緒起伏超大,動不動就哭鼻子,背地說人壞話,生氣就暴沖、砸床,甚至大喊大叫,都OK的。”

“什麽嘛!”溫晚又猛地坐直身體,床上彈啊彈,蹦啊蹦,自己都沒意識到她這些豐富的小動作,“我怎麽感覺你在罵我。”

“那你的感覺還是蠻準确的。”謝舒毓說。

“哼,你壞!”溫晚倒下,哎呦,臉好酸。

之前的事就不提了,謝舒毓嫌棄她,親完立馬跑去洗嘴的事先暫時丢進回收站,趁着對面心情不錯,她急需确定下次見面時間。

但很機靈,換了個句式。

“你下周五過來,我帶你去吃烤肉,有家超好吃的烤肉,牛肉可新鮮可嫩了。”

“周五?”謝舒毓故作不解,“我有說要過去嗎?”

溫晚就知道會這樣,幫助回憶:

“你說了呀,唱K的時候,葉子跟阿音在包房接吻,我們就出去了,坐在門口大廳的沙發上,你答應我的。”

“答應了,嗎……”謝舒毓開始釣魚。

“是我求你的。”溫晚順從她心意咬鈎。

謝舒毓滿意了,“那你再求我一次。”

“求求你啦,求求——”溫晚滿床打滾。

謝舒毓臉都快笑爛,“好吧,既然你誠心誠意求我了,那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

“哇,你人可真好。”溫晚掐嗓嘲諷。

“那當然啦。”小筷子又幸福了。

謝舒毓沒談過戀愛,大學時候,同寝的室友常常躲在蚊帳裏跟男朋友打電話,也是差不多的樣子,毫無意義的廢話一籮筐一籮筐往外倒。

親親啦,寶寶啦,超級超級想你呀,哎呀哎呀,一不留神好晚啦,不嘛不嘛你先挂,結束前必須說句麽麽噠……

她十分嗤之以鼻,欸對面那男的有那麽大魅力?

現在好像懂了。

确實有點上頭。

于是假借朋友名義,像熱戀期的小情侶通話到很晚,互道晚安,期待在夢中相遇。

夢。

……

有細碎水聲在耳邊響起,謝舒毓迷迷糊糊睜開眼,環顧四周,有些納悶,她不是早就坐車回去了。

窗外一棵高大的櫻桃樹,枝頭碩果累累,穰穰丹紅,很不合時宜,床面卻鋪蓋了層厚厚的粉白花瓣。

她掀被起身坐起,奇怪怎麽又回到莊園那棟白房子裏。

木地板、木牆裙、木吊頂,屏幕布滿雪花點的大屁股電視,深藍色真皮沙發,水晶吊燈,牆上還有一副十字繡的萬馬奔騰。

軟裝風格一下讓時間倒退二十年,欸?這裏好像是縣城溫晚家。

念頭剛起,水聲驟然變大,耳邊忽遠忽近,有個熟悉在聲音在呼喚。

“小筷子,小筷子!”

“幫我在衣櫃最下面那個抽屜裏拿我內褲過來。”

“有米老鼠那個。”

有米老鼠那個,米老鼠……謝舒毓念叨着,穿過客廳,準确找到裏間溫晚卧室,打開抽屜翻找。

卻無功而返,她來到浴室門前,“沒有米老鼠。”

“不可能,你再找找。”

“我找過了。”

“再找找。”

“真沒有,騙你我是豬。”

“那好吧,不穿了。”

“我給你帶了別的。”

“不穿了,你進來給我擦背。”

“啊?”

周遭場景過分詭谲跷蹊,眼前一花,謝舒毓已經進了浴室,溫晚站在蓮蓬頭下,是長大後的樣子。

水汽朦胧,但不妨礙看清她,她的頭又小又圓,長發濕貼在臉頰兩邊,眼睛淋水後格外的大和亮,像只迷路的小美人魚,十分鮮嫩可口,說“怎麽可能會沒有呢”。

那鎖骨下濕發虛掩了大片雪白,謝舒毓心說我不要看我不要看,卻根本無法控制自己,能感覺到眼四周的肌群在持續發力。

怎麽能這樣呢,她們可是好朋友呀,謝舒毓心中強烈譴責自己,溫晚貼上來了,“哎呀哎呀”嚷嚷着要人扶,“我長出魚尾巴來了!”

“啊?”謝舒毓低頭一看,果真,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細腰之下,是條巨大的魚尾,胯骨兩邊鱗片還細嫩稀疏,越往下越是密集,排列規則,充滿一種怪誕的美感。

溫晚急得掉淚,每眨一下眼就落下一顆珍珠,她雙臂死死環住身邊人,“小筷子,我變成魚了,嗚嗚,你可千萬不要丢下我呀,嗚嗚……”

“你別怕,我不會丢下你的!肯定不會!”謝舒毓急忙把溫晚抱離浴室,平放在床,想扯來棉被幫她掩蓋秘密,又擔心刮傷了鱗片,急得團團轉。

“要不我去找幹媽,她肯定有辦法。”

“我不要,媽媽肯定會叫來外婆,外婆知道會把我放生掉的。”

溫晚瘋狂搖頭,珍珠唰啦啦像下雨,“我不要離開家,不要離開你。”

“那怎麽辦?”謝舒毓快急瘋了。

她說:“你如果沒辦法變成人,就只能永遠居住在海裏,否則你會渴死的,我要把你送到海裏去!”

溫晚急切,“你要丢下我?”

“不。”謝舒毓眼神堅毅,“我會努力攢錢買一套海景房,永遠陪着你。”

但當務之急,她們需要一輛貨車。

不對,貨車封閉性不夠強,會漏水,應該找輛灑水車過來。

可灑水車封閉性又太強,小美人魚可能會因此窒息,所以還需要一把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唰”地把車頂削去。

對,刀。

謝舒毓轉身就要去廚房,幹媽的切菜刀,削鐵如泥!

“欸,等等!”溫晚肘撐上身,機智豎指,“童話故事裏,公主的真愛之吻可以解救受到詛咒變成野獸的王子,要不你先來親我一下,試試。”

“對呀!”謝舒毓一拍腦門,她怎麽沒想到呢。

回到床邊,小美人清瀾眼波蕩漾如海,一點輕佻若即若離,身體無聲舒展,手指輕點唇,催促。

“可我們是好朋友啊,這麽做是不是有些不道德。”

謝舒毓感覺到異常,這興許是個夢?

“是好朋友,你才要幫人家嘛——”

溫晚咬唇,伸手勾住她小拇指,晃呀晃。

這個夢到底是誰的潛意識,謝舒毓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她心思這麽龌龊嗎?竟幻想溫晚勾引她。

“小筷子,求求你了——”溫晚開始扭,眼睛眨巴眨巴,在放電。

“那你不要告訴幹媽。”謝舒毓仍有顧慮。

溫晚“嗯嗯”點頭,“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保證誰也不告訴,而且你是在幫我嘛。”

好吧,為了她最好的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夢裏終究是要大膽些,謝舒毓靠近,彎腰,長發垂落腮畔,也蓋住她的眼睛。

沁涼,柔軟,她的唇像炎熱午後吃到的第一口綿綿冰,初時試探,謝舒毓不敢太過用力,漸漸深入,索取成為本能。

她環住她的腰,掌根起初還能感覺到幾片柔軟的細鱗,陡然,手心觸感變作膩滑的肌膚。

童話故事不是騙人,魔法真的存在。

那、那應該可以了吧,謝舒毓矜持想,她的身體卻背叛了她的心。

同床共枕時,那雙手二十年如一日,老老實實,從無僭越,夢裏開始不聽指揮,上下求索。

溫晚也變了,像一只混身長滿吸盤的粉章魚,人類的雙腿懸挂在她腰肢,墜着她不斷下陷、沉淪,跌落在桃紅李白的春之海洋。

只是……

夢裏得來終覺淺,小腿酸痛,腳背也繃得直直,後背熱得快燒起來,還是怎麽怎麽也到不了。

鬧鐘響。

渾身一激靈,醒了。

溫晚睜開眼,氣息急促,心跳劇烈,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都是汗。

又來了,她又開始做夢了,剛換的床品又弄髒不說,最可恨的是她沒到!沒到!

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八點三十,晚些到公司沒什麽問題,借助科技取悅自己同樣沒問題,但最近老做夢,那麽稀奇古怪的夢最後都能滾到床上去,真有點離譜了我的王母娘娘。

而且對象還是謝舒毓,她最好的朋友,她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她的小筷子!

在夢裏,她把自己脫光,使盡渾身解數勾引人,甚至操控夢境變成一條人魚,索要什麽真愛之吻。

溫晚雙手捂臉。

瘋了,她真瘋了,對謝舒毓愛而不得已經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但有一說一,時間緊迫,三十而立不是說說而已,要自力更生,自強不息,自給自足……否則她一整天都不會好過。

溫晚拉開床頭抽屜。

同一片天空下,兩個多小時中國速度之外的距離,謝舒毓想不明白她鬧鐘怎麽會沒響,來不及整理自己,更沒時間借助科技,匆匆洗漱過,她抓起手機奪門而出。

毫不意外遲到了,單位還是用的那種黑色老式打卡機,聲音巨響,幸而編輯部考勤制度不嚴,每月有三次遲到機會,限一小時內。

做自然科普雜志嘛,有時需要出差收集素材和拍攝外景,跋山涉水,蠻辛苦的,這方面就适當放寬。

謝舒毓在位置坐下,學敏跟她打招呼,努嘴示意桌面飯盒,說裏面是自己周末在家做的小吃。

點頭說“謝謝”,電腦開機,等待期間,心跳仍難以平複,謝舒毓大口喝水,說不清是因為一路狂奔,還是早上那個沒做完的夢。

之所以說沒做完,是因為……

算了,那不是問題的重點。

重點是夢。

在跟溫晚見面之間,她有兩天晚上都在做夢,且都有夢到溫晚,她們見面後,連續無夢,她以為就此結束,結果分開當晚,溫晚再次出現在夢境。

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春夢。

我應該是餓了,很餓很餓,餓到連自己好朋友都不放過。

謝舒毓不想承認自己很過分,就逮着一個人薅,誰讓她只有溫晚呢。

嗯,左葉當然不算,人有女朋友。而且她對左葉完全沒感覺啊。

那對溫晚就有感覺?頭頂天使光環的純潔小人發出靈魂質問。

揮舞三叉戟的邪惡小人嗷嗷大叫,說她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

純潔小人叉腰跳上臺階。

當然是關系不一樣。

惡魔小人雙手環胸,理直氣壯。

關系好就能随便親親摸摸?呸!你不要臉,你下流。

純潔小人強烈譴責。

好吧,就算之前是我不對,但你別搞錯了,這次是她先親我。

惡魔小人得意抖肩扭臀。

收!

右手虛空一抓,謝舒毓整理好桌面設備,上班。

感謝工作,真的感謝,支持她養活自己,也帶來穩定規律的生活,混亂的世界中,不到兩平米的窄小空間提供了莫大的安全感。

謝舒毓從來沒想過,工作竟具備如此神奇魔力,讓她得以短暫逃離夢境,現實中找到一扇可以暢快呼吸的窗口。

忙活到快中午,組長張姐派活兒下來,讓她跟學敏明天出趟差,拍攝一套專題,順道再錄個綜藝。

錄綜藝那事,去年冬天開會說過,就是去節目裏做嘉賓,配合演員玩幾個小游戲,順道給雜志打打廣告。

“不是下周才錄?”學敏問。

“節目組那邊通知說提前。”

張姐安排挺合理的,“反正都在一個地方,我就把這兩件事湊一起了,免得到時候你們來回跑,辛苦。”

學敏抓頭,有些苦惱,張姐問怎麽了,“有事抽不開身吶。”

“沒事,能協調。”學敏搖頭。

“那你呢,小毓。”張姐又問。

謝舒毓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我沒事。”

“好,那就這麽定了。”張姐說一會兒就把行程安排發給她們。

謝舒毓不反感出差,她們去的都是好地方,遠離城市,自然環境優美,公費旅游她開心還來不及。

另一邊,溫晚終于收整好自己,驅車抵達公司。

樓下她接到個電話,一看備注是次子,心說八成是因為早會沒參加,他趁機刁難,想也不想就給挂了。

次子锲而不舍,連續轟炸。

“你還來勁了!”溫晚準備進電梯,擔心裏頭信號不好,吵架也吵不利索,還是拒接。

那邊終于消停。

電梯抵達目标樓層,門口兩個小姑娘抱着材料正準備上樓,冷不丁跟她打個照面,愣了幾秒才慌忙閃至一邊。

有不祥的預感,溫晚心裏毛毛的,挎着包進部門,一路往裏走,同事們的眼神十分難以琢磨。

什麽情況,她心裏泛起嘀咕。

“小晚姐,你終于來了。”助理張染小跑過來。

溫晚奇怪,“怎麽了?為什麽感覺所有人都在……”看我。

張染搖頭,“姐,我們先去辦公室吧。”

肯定出事了,而且跟傅明玮脫不開幹系,否則他不會專程給她打電話。

難道她被開了?這個溫晚倒是無所謂,只有錢給夠,她随時可以拎包走人,絕不多糾纏,但要是賠償金不能讓她滿意,就只能對簿公堂了。

但也不應該呀,次子發過誓的,說以後大家還是同事、朋友,他保證不給她穿小鞋,否則出門被車撞死。

甩去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的想法,反正馬上什麽都知道了,溫晚大步往前走。

到地方一看,她兩眼一黑,險些昏厥。

整間辦公室幾乎全部被鮮花淹沒,五顏六色、五彩斑斓,每一個犄角旮旯都沒有放過,甚至很貼心從門口到桌前,給她留出了一條過道,方便她進出辦公。

溫晚扶着門框,一口氣堵在胸口,連站都站不穩,張染手疾眼快接住她,“姐,你沒事吧!”

有事,大事。

“誰幹的。”溫晚語聲虛弱。

話出口的瞬間,她多希望那人是謝舒毓,但她很清楚,不可能,謝舒毓絕不會幹出這種蠢事。

她其實已經知道是誰了。

“應該是傅總……吧。”張染指了下辦公室最裏面,正對門那面牆。

溫晚目光跟随,擡起頭,看到牆上挂了條橫幅。

——小晚,生日快樂。

句末綴了個小小的“玮”字,渴望被人看到,又不想太過高調。

掩耳盜鈴,多麽可笑。

閉眼,深呼吸,張染把她扶到一邊辦公椅,“姐,真在談了嗎?”

“談個屁啊!”溫晚形象全不要,吼叫出聲。

張染縮了下肩膀,好吧她大概懂了。

溫晚靜坐半分鐘,冷靜下來,“小染,麻煩你幫我把保潔阿姨找來,請她們把辦公室清理幹淨,恢複原狀,待會兒我轉五百給你,是給阿姨的勞務費,下午再給你買咖啡。”

張染起先一口答應,想了想,猶猶豫豫開口,“小碗姐,這錢能不能讓我掙呢,我也能給你打掃幹淨。”

溫晚驚訝擡頭,盯她兩秒。她不好意思抓抓後腦勺,溫晚說“行”,“正好快午休,你動起來吧。”

“得嘞!”張染原地消失。

溫晚起身離開部門,上樓去找傅明玮。

整個市場部,甚至整個公司都聽說了這件事,一路數不清的眼睛看她,意味複雜,她攥着手機,像提了把菜刀,風風火火闖進總經理辦公室,卻撲個空。

“人呢?”溫晚找了一圈沒找到。

沒有人回應,大家都在看熱鬧。

溫晚已經很多年不摔東西,小時候家裏大人忙着做生意,都是謝舒毓在陪她,但即便是謝舒毓,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守候在她身邊。

需求得不到回應,久而久之,她養成些壞習慣,喜歡摔東西,制造破壞和巨大的聲響吸引人注意力。

上初中那年,謝舒毓被摔壞過一個MP4,盡管她後來有道歉賠償,謝舒毓還是有整整一個星期沒搭理她。

之後她沒忍住脾氣,又摔了幾次,雖然摔的都是自己的東西,謝舒毓每次都給足她教訓,她受到冷落,好不容易才糾正壞習慣。

好多年沒搞過破壞了,溫晚真有點手癢。此時她急需發洩,也必須讓全公司都看到她對傅明玮的态度。

總經理辦公室靠牆有幾根高爾夫球杆,溫晚挑選一根,手裏掂量掂量,雙手握緊,開始一場暴風洗禮。

整個市場部,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就像她一開始進門那樣,遠遠看着,唯一不同是他們眼睛裏的神采變了。

一開始,那種情緒很複雜,充滿興味、調侃,甚至鄙夷。

她要是真跟傅明玮有什麽,他們并不會覺得是因為她足夠有能力,也足夠漂亮,被欣賞。她跟傅明玮之間清清白白,也不重要,她反正不是什麽好女人。

但現在不一樣了。

她無所謂會不會被辭退,也不擔心打砸後損害的物品金額能不能承受得起,聽說她家境不錯,果然是大小姐脾氣,一言不合就開幹。

所以,她做事之前不是沒有考慮過後果,她兜得住。

溫晚年紀也不小了吧,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她心裏應該是有數的,就算真被人糾纏又怎麽樣呢,忍忍不就過去了,難道副理那個位置她真不要了?

很多人都是看熱鬧,看到這裏,難免有點酸。任性是需要資本的。

虎口震得發麻,溫晚扔了球杆,甩頭大步離開,鞋跟在厚重的條紋地毯上發出“篤篤”悶響,長發飛揚,像一面嚣張的旗幟。

随便他們怎麽想,她根本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裏。

下午一點,把傅明玮辦公室砸個稀巴爛,溫晚拎包下樓,傅明玮來電話,這次她沒挂,倒要看看他怎麽說。

“你終于舍得接電話了。”傅明玮竟還敢責怪她,“我打電話就是為了通知你,讓你今天別去,下午我自行處理,你不接啊,你真勇,你太勇了,還敢砸我辦公室!”

溫晚坐在樓下咖啡館外面的藤編椅,好像有點反應過來了。

她又納悶,“什麽意思,你到底什麽意思,你為什麽要做那些多餘的事?你還弄個橫幅,你要不要臉。”

“那是上周五就跟花店訂好的。”

傅明玮語氣挫敗,“那不是周六那天,你叫我過去,我晚上跟你朋友們喝酒,我就把事兒給忘了嘛……”

“忘了?你吃飯忘不忘。”

身體猶如一張緊繃的弓箭,溫晚持續輸出,“我跟你什麽關系,我們很熟嗎?用得着你給我過生日,你真是臉都不要了,你這種人,真的趕緊死了得了,現在就跳河死吧,我跟你這種人糾纏上,真是倒血黴了我。”

傅明玮被罵得狗血淋頭,又委屈上,“那誰叫你不接電話,我想起來馬上就給你打電話了。”

“我憑什麽接你電話。”溫晚嗓子都快吼劈了,“那你不會發微信?”

他說發不了,溫晚問什麽發不了,沒長手還是手被門夾斷了。

他說我把你删了,“周末那天回去就删了。”

溫晚無言以對。

“你去死吧。”她挂斷電話。

桌角貼有二維碼,她掃碼點了杯咖啡,沒忘給樓上的張染也點一杯。

今天天氣很好,午後明媚的陽光下,一切都是簇新的,在閃閃發光,她卻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浩大的洪水,整個人,整顆心都布滿了厚重的污泥。

無力清潔自己,她站在一片廢墟中。

好想大哭一場,但謝舒毓不在,沒人能像謝舒毓那樣不厭其煩地哄,然後摸摸她頭說沒事,我在呢,我陪着你。

誰得罪她,她立馬打回去,絕不讓自己受委屈,可然後呢,報仇雪恨之後呢,明明打勝了仗,還是憋不住想哭。

謝舒毓從來不參與她的事,但也絕不會獨自逃跑,無論她遭遇什麽,都默默陪伴在身邊。

溫晚好想給謝舒毓打電話,把剛才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她,又怕挨罵。

——“這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

——“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拒絕,你以為自己很善良嗎?”

——“好吧,其實沒什麽可說的,這種蠢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她受了* 委屈,被人欺負,謝舒毓還會這樣教訓她嗎?其實不會,那些話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今天是她三十歲生日,淩晨時分,謝舒毓告訴她,你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幼稚,無聊,情緒起伏超大,動不動就哭鼻子,背地說人壞話,生氣就暴沖、砸床,甚至大喊大叫……

她一個字都沒忘。

可因為謝舒毓不在,三十歲的第一天,對她來說,是糟糕透頂的一天。

她用力睜大眼睛,把眼淚憋回去,一口氣喝完咖啡,開車回家。

好像所有的壞事都攢到一天,途中感覺小腹劇痛,到車庫一看,滿座位的血,興許是氣的,姨媽竟提前光顧。

脫下外套圍在腰間,溫晚把車座上的血用濕紙巾仔細擦幹淨,上樓又發現門鎖沒電了。

翻了翻包,鑰匙沒有,充電寶也沒有,幸好手機還有電,打電話向物業請求幫助,她捂着肚子,直接就坐到地上。

物業十分鐘後趕來,給門鎖充電,開門,禮貌道謝,大致整理過血淋淋的自己,溫晚倒頭鑽進被窩。

整個下午,她都在昏睡,醒來時天已黃昏,夕陽只餘下一線虛弱的微光,周遭過分安靜,房間像沉入水底的囚籠,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入身體,沒有眼淚,只覺滿心疲憊,還有腹部隐隐的疼痛感。

打開手機,沒有一條信息,群聊也靜悄悄,大家好像都很忙。

孤獨感在此刻完全具象化,有了顏色、聲音和形狀。

不能再這樣下去,晚上媽媽應該會打電話,溫晚撐身坐起,下床洗了把臉。

鏡子裏的女人蓬頭散發,臉色慘白,雙眼浮腫,如此憔悴,卻還是……

那麽美。

天生麗質,有什麽辦法,這是一種僝僽的、嬌柔的美。

這番自我安慰使心情略有好轉,牢籠浮出水面,樓下兒童的呼喊尖叫在瞬間變得清晰。

溫晚抓了件外套下樓,準備在家附近的小館子随便吃點什麽。

走出樓棟,天色已經完全暗下,臺階上站了站,有風帶來清新的草木氣息,像柑橘,但沒那麽酸,混合淡淡的茉莉清香。

如果謝舒毓在的話,一定能分辨出那是什麽植物的花,溫晚這麽想着,一個高瘦的女人低頭從身邊快速走過。

她僵硬幾息,皺眉,猛地回頭。

黑發垂肩長度,穿一件藍白細條紋毛衣,寬松牛仔褲,白色運動鞋,挎個背包,右手提只巨大的超市購物袋,肩膀被墜得朝一邊斜。

感覺眼熟。

但謝舒毓昨天晚上就走了,她親自送到車站,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這裏。

那人等電梯,購物袋放在腳邊,身形颀長,一種毫不費力的挺拔,像鶴。

溫晚緩緩靠近。

“欸?”還是謝舒毓眼神好,先把人認出來,“你在外面吶。”

溫晚指着自己鼻尖,沒反應過來,在跟她說話嗎?

電梯到,謝舒毓一手提了塑料袋,一手迅速把人牽進去。

這個點都是剛下班回家的,還有接孩子的,謝舒毓把溫晚安置在角落,伸手按了電梯,回到她身邊,看她歪個腦袋一臉沒睡醒,放下口袋,順手給她理了下頭發“傻了你。”

眼睛睜得大大圓圓,溫晚不可置信,難道又是做夢,她還沒醒?

于是謝舒毓掐了她一把。

“啊!”溫晚慘叫出聲,惹得衆人紛紛側目。

驚喜呀,專門給她的驚喜。制造驚喜的人同樣感到快樂,謝舒毓笑出一個圓圓的小酒窩。

溫晚終于反應過來,是她,是她,真是她,不是小哪吒,是小筷子!

這太令人意外了,溫晚死死揪住謝舒毓袖子,眼不錯珠把人盯着。

“你怎麽會來,這不是你的魂魄吧?”

謝舒毓笑得不行,電梯裏不方便說話,“出去再跟你講。”

溫晚去看她腳邊口袋,“你還買了菜。”

“這個點其實沒什麽好菜了,我随便買了些。”她中午下了班就回去收拾東西,時間緊急,只買到無座票,下車自己搭地鐵過來,到地方又着急忙慌去超市。

電梯到,溫晚回過神,急忙獻殷勤,去幫忙拎口袋,謝舒毓說“不用不用”,她非要,胳膊肘還打人,謝舒毓犟不過,幹脆随她去。

從電梯口到溫晚家門口,謝舒毓一句話就解釋清楚此時此刻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之前跟你說過的,要過來錄綜藝,但今天張姐說節目組計劃有變,這周就錄,專題采訪也順勢往前推,想着你生日,幹脆請半天假提前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溫晚點點腦袋,繼而歡喜,“那你這周都和我住啦?”

謝舒毓想了想,“得看情況,明天我們要進山,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來。”

到門口,溫晚兩只手拎着口袋,謝舒毓去開門,指紋處半天沒反應,溫晚終于想起她還沒換電池。

她頓覺棘手,“我下午回來的時候才給物業打電話,又要麻煩別人,好過意不去。”

“沒事,我帶了充電寶。”謝舒毓歪過身子去翻包。

暖色感應燈在她發頂撒下柔柔的光,她低垂着頭,眼皮薄薄一層半斂着,溫和、沉靜,充滿慈悲。

她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主。

溫晚看着她,心裏酸酸脹脹,說不出來什麽感受。

謝舒毓給門充上電,試了下沒反應,“得再等一會兒,這鎖看着有些舊了。”

說完扭頭,注意到溫晚像只小貓目不轉睛把人看着,半天動也不動,手欠,忍不住輕輕彈她一個腦瓜崩。

“看什麽呢。”

其實謝舒毓早就注意到了,小臉挂霜,從見面到現在,她始終郁郁的,很沒精神。

塑料袋放在門邊,溫晚擡起頭,迎着光,罕見沒自信,出門的時候應該梳下頭的。

因羞赧、膽怯,她開口時聲音變得很弱,那雙靈動的大眼睛,也像月亮躲藏到雲後。

“我今天有點不開心,你能、能不能抱……”

話音未落,謝舒毓上前一步,将她搶來懷中。

沒錯,是搶,迅捷、有力,毫不猶豫。

“咚咚”幾下,心跳重合,格外激亢。

溫晚靠在她懷裏,像裹了層小被子,聞到她身上好聞的毛衣味道,又舒服,又踏實。

“你怎麽知道我是要抱抱。”

“你不是嗎?”謝舒毓以為自己會錯意。

溫晚先點頭,又搖頭,“我是。”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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