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市井學堂
第28章 市井學堂
就在裴嶼想要“撤回”問題時,邝野開了口。
邝野臉上笑意淡去一點,輕聲對裴嶼講:“我小五就近視了,雖然度數不高,但因為個子高總坐後排,偶爾字小就有點模糊。”
“班裏也有戴眼鏡的同學,我回家就問我媽能不能也給我配一副。是個挺普通的事情對吧?但我媽很生氣。我記得她當時表情特別難看,明明她和我爸兩個人都是近視眼,但不允許我近視,近視了就代表我的習慣不好,還問我是不是趴着看書,或者晚上偷偷看漫畫,我沒有,當時委屈慘了。”
裴嶼問:“你怎麽近視的?”
“……”邝野說,“覺得戴眼鏡很酷,老借別人的玩。”
裴嶼當場譏諷:“哪兒來的臉委屈。”
邝野摸摸鼻子,把話題拉回去:“總不能讓我一直看不清黑板,我媽還是抽時間帶我去醫院驗光,怕假性近視,十二歲以下的孩子要散瞳,滴了那個眼藥水眼睛會畏光,忍不住流眼淚,搞得我又緊張又不舒服。”
“我按醫生指示去看儀器裏的畫面,第一次張口回答的是‘好像有點不清楚’——醫生還沒說話,我媽突然很嚴厲地說‘到底清不清楚,好好回答’,我說‘不清楚’呢,我媽又要低聲抱怨‘怎麽搞的’。我那時候……很在意父母對我的‘滿意度’,後面檢查時就撒謊了。”
“裴嶼,你說……小朋友第一次說謊一般是出于什麽?”邝野頓了兩秒,沒給出他的答案。他聲音變得又輕又低,“我那時候就想當眼科醫生,如果是我給小朋友做檢查,遇到這種家長,我肯定把我當年受的委屈撒出去。”
不合時宜地,裴嶼覺得這麽大一只委屈巴巴的邝野……居然挺可愛的。
同時裴嶼又有一點點心疼——哪怕邝野現在長成了一棵胡楊樹人,他也還是對多年前的某句話、某個眼神記憶猶新。
裴嶼安撫一樣,擡手拍拍邝野後腦勺,問:“當時眼鏡配了等于沒配吧。”
“嗯,”邝野應聲,下意識微微仰頭,輕輕在裴嶼掌心一蹭,“五十度,聊勝于無。不過我媽看見我戴眼鏡就會垮臉,我也不敢常戴,後來上課索性不怎麽看黑板了,自己學自己的。”
裴嶼收回手時撚撚指尖:“少年如何自學成才,背後的原因令人心疼。”
邝野就偏過頭,眼睛一錯不錯聚焦在裴嶼臉上:“學長,你心疼我呢。”
裴嶼一秒冷漠:“沒有。”
邝野低聲:“嶼哥。”
“嘶……”裴嶼耳根一麻,“疼疼疼!”
邝野就得逞似的眨眨眼。
裴嶼掃掃身上的雞皮疙瘩,又問:“那你後來也沒再自己去驗過光、配過眼鏡?”
“嗯吶。不過我的眼睛很神奇,自我感覺是沒怎麽漲過,一百來度?可能吧,好像還有點夜盲?”邝野笑笑,突然湊近裴嶼的臉,“總之這個距離能看清你眼皮上的痣哦。”
“夜盲就滾去吃胡蘿蔔,別他媽亂看。”裴嶼推着邝野的下巴把人弄開,“現在還有點怕驗光,是不是?”
邝野揉着下巴,別別扭扭敞開心扉,小聲嘟囔:“我只是老想起我媽那表情和語氣……”
裴嶼卻打斷邝野這段不悅的回憶,揚揚眉道:“怕的話,嶼哥陪你去?”
“……”邝野一頓,娴熟地可憐道,“嗯,就是,我到現在還很怕呢。”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六,秋意已經很濃了,能隐約從風聲裏聽見冬天的腳步。
林亞男久違拿到一張年級前十的成績單,挑不出錯,兩相權衡,還是接受了裴嶼一到周末就會雷打不動出門找學弟補課這件事,所以裴嶼一大早,就在父母的默認下自自在在出了門。
但裴嶼沒有去邝野的出租屋,而是等在了學校前門口。
邝野守時出現,隔着條街朝裴嶼招招手。
他們約好同路去五中本部……觀摩一個月的計算機競賽課。
裴嶼在家吃了早飯,但他知道邝野沒吃:“随便買點車上吃?”
“到了再說吧,”邝野熟稔地把胳膊搭在裴嶼肩上,“先趕車。”
裴嶼壓着心底的緊張,打探:“你去過五中嗎?”
不管怎麽說,邝野哪怕是明德校區的,也是五中“正統”,而裴嶼充其量只是個套牌生。
剛開學時那種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格格不入感又冒了頭。
“自主招生的時候去過一次,在市統考放榜後,主要針對外地考生。我中考分數其實上了本部的線,但沒上實驗班的線,我爸牽了個關系,非要把我塞進去考,親自送我到校門口——”邝野猛地剎住話音,意味不明瞥了裴嶼一眼,才低而模糊地補全這句話,“……然後我就從後門溜了。”
裴嶼涼絲絲地評價說:“感覺你比我想象中還更蠢點兒。”
邝野讪讪閉上嘴。
去五中本部要跨轄區,邝野和裴嶼出門很早,不緊不慢走去前門附近的公交車站,刷卡上車,會坐接近五十分鐘,好在用不着轉車。
周六清晨,車裏沒幾個人,裴嶼和邝野随便找了個雙人座,裴嶼靠窗,完全沒有睡意,而邝野屁股一挨板凳,腦袋就掉到了裴嶼肩上。
“頭不想要了嗎,起開。”裴嶼警告說。
邝野沒理他,枕着裴嶼咕咕哝哝一陣,睡回籠覺去了。
裴嶼只好支棱着脖子充當人型枕頭。
後來邝野越睡越不老實,臉老往裴嶼頸窩裏埋,嫌裴嶼領子礙事,還摸索着上手扯了扯,仗着人不清醒就敢非禮。
裴嶼被這人的鼻子和睫毛蹭得一僵,忍無可忍一巴掌呼到邝野腦門上,撐起這顆沉重又不老實的頭:“憑什麽你他媽睡這麽舒服?給老子醒!”
邝野順手攥住裴嶼手腕,迷迷糊糊把臉按在裴嶼手心,又不動了。
裴嶼:“……”
裴嶼啧聲,手指一屈,捏住邝野兩側鼻翼——差點兒窒息的邝野總算是沒憋住醒了過來。
邝野懶洋洋坐好,揉揉眼睛看向窗外,就說:“紅林路?裴嶼,我家在這附近哦。”
裴嶼一頓,不自覺也朝窗外望去,碰巧看見一片風吹草浪。
不多時,公交車停在五中前門,裴嶼和邝野一前一後下了車。
五中本部不在蘭成轄區,而坐落于更靠近老城中的位置,保有部分這座城市高速發展前的模樣,學校周遭少有玻璃幕牆的通天寫字樓,而多上了年份的、裝潢老舊的飯店與大廈。
校門口的老街名叫月桂巷,巷子雖并不如何寬敞,街道兩旁的高大的月桂樹卻種得滿滿當當,到了冬天也會不落葉,四季常青,八九月開花,一串串花蕊是燦金色的,九裏飄香。
枝繁葉茂的樹冠之下,是五中的連亘白牆、飛檐黑瓦。
百年名校,市井學堂。
“學校有點漂亮啊。”裴嶼喃聲說。
假如沒有沖動使然,假如他沒有幼稚地被情緒左右,那他是不是就能名副其實地走進這所他曾向往的學校?
“是啊,确實挺漂亮的。”邝野回答說,“明德不就照着這個風格裝修的嗎。我聽我爸說學校的擴建計劃好像獲批了,以後的學弟學妹可真享福。”
裴嶼一怔,忽而笑了笑。
明德很幸運,他也不必被懊悔貫穿一生,以後都會越來越好的吧。
閑聊間,裴嶼和邝野先去買了趟早飯,溜溜達達走到了校門口。
因為是周末上課,所以沒穿校服,并且學校要求最好不要穿校服,省的在“減負政策”下顯得過于打眼。
裴嶼腳步踟蹰,有些在意保安叔叔的眼光,不動聲色地揣着一股他“不屬于這裏”的忐忑。
反觀邝野就自在多了,他甚至還有心情跟校門口的同學套近乎——
正校門大門沒開,留了一扇大小只供一人出入的小門。
有個身量和邝野一般出挑的男生前腳剛邁進門,後腳就被邝野叫住。
“同學,麻煩等等,”邝野一拉裴嶼,跟上去,“請問……”
那男生腳步一停,站在校門內回過頭,表情明顯一愣,邝野也是話音一頓,跟消了音似的,沒聲兩秒才接上說:“鐘秦?”
鐘秦異口同聲:“邝野?”
裴嶼莫名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不等裴嶼想起來,就聽邝野噗一聲發了笑:“我說怎麽看着那麽眼熟,冤家路窄。別堵門,趕緊起開帶路。”
雖然邝野口頭上說是“冤家”,但兩人交流間的氛圍輕松自然,想來不僅不是冤家,還是熟悉的朋友。
裴嶼被這種“認親現場”的氣氛搞得一頭霧水,好在邝野并沒有見到舊友就忘了新朋,細心給裴嶼介紹:“鐘哥是我初中同學。”
裴嶼聽見這個稱呼,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心裏為什麽冉起一絲不悅,就已經脫口:“你們不同級?”
“同級啊。”邝野說。
“那你……”裴嶼忽而止住話音,別開視線,“沒什麽,你們聊。”
“哦,他晚上一年學,年紀忒大,我才這麽叫。”邝野像抓住了裴嶼敏感的情緒變化,狡黠地湊近裴嶼耳邊,小聲解釋說,“學長,你不一樣,我想叫的時候才會這麽叫——嶼哥。”
裴嶼耳朵一癢,揮手把人趕開:“我看是你想套路我的時候吧。”
嘴上這麽說,裴嶼心裏卻莫名其妙暢快許多。
鐘秦沿着操場,插着兜一聲不吭往另一頭走了。
邝野腳下一拐,帶着裴嶼跟上去:“鐘秦,你轉彎能打個燈嗎?”
鐘秦淡淡一眼掃過來:“在明德痛定思痛的感覺挺好?”
“遠香近臭,這麽久不見你就不能給我兩句好話嗎……算了,沒關系,你開心就好。”邝野茶裏茶氣挑眉道,“人生地不熟,還要仰仗鐘哥罩我和我朋友哦。”
鐘秦擡手揉揉脖子,掃掉起的雞皮疙瘩:“你們軍訓在學校訓的?”
邝野啧聲回答:“哪兒能,拉去基地訓,一禮拜過的跟野人一樣,又翻牆又滾泥巴的。”
鐘秦意外道:“我們也在基地,可能去的不是同一個,就列隊閱兵,不滾泥巴。”
邝野不滿:“憑什麽!”
鐘秦打趣:“憑你痛定思痛。”
裴嶼這才回想起來,這個鐘秦……不就是五中校園牆發的另一個男生标兵嗎。
趁邝野和鐘秦敘舊,裴嶼摸出手機調低屏幕亮度,又找到空間裏那條說說。
有一條評論他上次沒注意,現在看來卻顯得格外打眼:
「P1和P3不是附中雙子星嗎!誰的青春!誰的意難平!」
片刻,裴嶼不太愉快地把手機重新揣回了兜裏。
作者有話說:
關于父母很在意孩子近視這件事,曾在大眼看見有人讨論過,深有感觸,作者小時候也有一邊散瞳一邊挨罵的經歷,雖然現在一笑置之,但當時眼睛都睜不開的那種害怕,噫…
以及,當初《稚齒》原本預想了一個關于鐘哥初中時的番外篇,後來因為各種原因沒寫成,想了想加在這裏吧,算不算小彩蛋呢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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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