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琴為心音

第039章 琴為心音

噗通一聲, 水花四處飛濺,好在盆沒掉落,可桌上已濺得到處都是水漬。

“擦幹淨。”千雪浪道。

崔慎思這才回過神, 将冷巾重新擰幹, 慌裏慌張地端起水盆放在椅子上, 開始擦拭起桌面。

冷巾本從水中來, 擰得再幹也難免殘留水漬, 他反複擦過幾次,見始終不幹, 閉上眼睛心一橫,捏着袖子一角擦幹了。

“你沒幹過活?”

崔慎思臉上一紅,唯唯諾諾地束手站在一旁,羞愧難當,小聲道:“這些活,确實沒有幹過……”

“你将水盆端起來。”千雪浪道, “看一看。”

崔慎思将盆端起, 見底下洇出一圈水痕, 羞愧難當,雙手握緊水盆, 說不出什麽話來, 想要着手去擦, 又怕再沾上,一時間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放回去。”千雪浪道, “你走吧。”

崔慎思張了張嘴, 覺得千雪浪此話似乎有什麽深意, 卻實在想不出來,他沉默地放下水盆, 轉身走到門口時,給自己鼓了鼓勁,又轉頭問道:“前輩是想指點弟子什麽,對嗎?”

“聽不懂就不是指點。”千雪浪淡淡道,“出去。”

崔慎思猶豫片刻,雖想再問問有關少城主的事,但還是沒有膽子問第二句,只好這樣離去了。

琴在今早已被任逸絕修好,千雪浪從囊中取出這張琴放在桌上,輕輕撫過琴弦。

昨日任逸絕流出的鮮血并不止滴落紅弦,還落在琴身上,染出一抹豔色,這張閑擺着的琴就此沾上血腥氣。

千雪浪很少撫琴,倒不是不善此道,他于此道的天賦恐怕還要更勝和天鈞一籌,只是琴為心音,他的心已很多年不曾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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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無動心,何來琴音。

千雪浪低眉垂臉,想起幼時師父教自己彈琴,取笑他性子高傲,只有這時候才見得到他低頭。

自己是怎麽回答呢?

千雪浪忽然微笑。

是了。他當時對師父說,等他長得高過師父,師父就可見他日日低頭了。如今想來,年少狂傲之态實在露骨,難怪師父有意取笑。

他今日興致頗高,甚是忘情,不知不覺撫出一曲又一曲,覺得很是暢快。

等到千雪浪停下時,天已暗去,失卻琴音,不曾點燈的屋舍之中只剩下黑暗與寂靜,他修為如此,夜色難成阻礙,十指撫過琴弦,淡然道:“你還要站多久?”

“這就進來。”

任逸絕笑盈盈地走進來,自如地從袖中取出火折子點燈,不過片刻,七座燈柱皆燃,照得小樓明亮許多。

“你為何而來?”

“這嘛,受琴聲所引,自然而然走來了。”任逸絕熄滅火折,忽道,“對了,這是玉人自己興起,可不能算作咱們二人的賭約。”

千雪浪輕嗤一聲:“在你心中,我竟這般小氣?”

“倒也沒有。”任逸絕故意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似笑非笑道,“只是确實不怎麽大方。”

千雪浪并不理他。

沒人回應,任逸絕也不惱,甚至苦中作樂,覺得自己也許不日就能練成自說自話的神功:“玉人怎有這樣好的興致?”

“沒什麽。”千雪浪道,“崔景純的謎題,我解開了。”

任逸絕嘆息道:“任某該覺錯愕,還是該當歡欣?不過玉人琴中歡愉,難道真是為了崔少城主不成?那任某可要吃醋了。”

“興致是興致。”千雪浪道,“崔景純是崔景純。”

任逸絕故作恍然大悟:“原來‘沒什麽’才是答案,崔少城主是玉人另起的話題。那好吧,任某眼下無醋可吃,正是閑暇,少不得要談一談此事了。”

“是談嗎?”

談,要有能夠交談的本事,只有雙方都知道內情才能繼續交談下去。

要是有一方知情,另一方全然無知,便叫做詐取情報了。

任逸絕這才會過意來,心中不知是覺得荒謬還是驚喜,頓時來了興致,玩味笑道:“不談,我怎知道玉人是真的知道?不是詐我?”

這話說得無禮,如果是年輕十年的千雪浪在此,任逸絕少不得要吃些苦頭了。

“你瞧桌上那盆水。”千雪浪道,“瞧得出來,就算你贏。”

任逸絕走過去看了眼,桌上水漬已幹,只留下崔慎思沒擦淨的痕跡,盆壁上仍滾落水珠,顯然晃蕩過一回。

他看着水中倒影,笑吟吟道:“不知上一個觀己人是?”

“崔慎思。”

“他想必是什麽都沒瞧出來了。”任逸絕道,“玉人難得有心指點,卻遇上慎思小友,只怕他那性子多思多錯,更入歧途。”

千雪浪道:“如此便入歧途,他就是歧途中人。”

“真是嚴苛的玉人啊。”任逸絕輕快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取此話中之意,黎民百姓皆是盆中之水。我說得可有錯?”

黎民為尋常凡人,百姓乃權貴之意。千雪浪瞥過一眼:“強調黎民與百姓皆是水,噢,無舟嗎?”

“此盆之中,何曾有舟?”任逸絕輕輕撥動清水,“是崔景純濫用權力?還是靈騎隊心生不滿?又或是百姓為此深感不忿?既無覆舟之險,何必談論一艘空舟。”

千雪浪道:“崔景純雖是水,但人人看他如舟。”

“不錯,凡人看不清,玉人卻看得清楚。”任逸絕忽然笑道,“盆中裝水,人為水,城為盆。崔慎思看得到潑灑出來的水,卻看不到被壓在盆下的水。”

“看來玉人的确已經明了,正如任某一般心知肚明。”

千雪浪神色淡然:“比崔慎思要強,有什麽可歡喜的。”

任逸絕一噎。

過了半晌,任逸絕才無奈道:“好吧,算任某無能,只比慎思小友稍強些許。那玉人又是如何知情的?怎麽每次任某離開,玉人都有奇遇,偏生任某一次都碰不上?”

“你需要嗎?”

千雪浪無意多言,他今日已足夠盡情,起身道:“我無留客之意,也談得足夠多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縱然兩人認識不久,可千雪浪的脾氣說一不二,任逸絕縱然有千言萬語要說,也只能吞下,老老實實回到自己的住處休息。

這個問題不解,始終萦繞在任逸絕心頭,他躺在床上思索片刻,忽然一笑。

哎呀,任逸絕啊任逸絕,你真是個蠢材……玉人不是早已說出線索了嗎?

看來明日少不得要找一趟慎思小友了。

第二日任逸絕起個大早,詢問巡邏弟子,得知崔慎思的下落後,便找上了這倒黴多思的弟子。

崔慎思肉眼可見地比任逸絕還要心神不定,眼上挂着兩個大大的眼圈,顯是一夜未睡。

任逸絕不由好笑,知他定是困在千雪浪的盆水迷局之中,百思不得其解,這年輕人思深憂遠,原是優點,可放在悟道這一途上,卻不是什麽好處了。

多思多想,有時也意味着越思越雜,世間豈有無縫天衣,萬全之理,要被自己套進去,麻煩可就大了。

“慎思小友何以精神不濟。”任逸絕佯作路過,有意問道。

崔慎思一夜未睡,甚是恍惚,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原來是任前輩,弟子……弟子……”

他想到任逸絕與千雪浪同行,有心想要求助,卻怎麽張不開嘴,話兒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千前輩難得指點,要是問詢他人,縱然得知答案,也非是正途。

任逸絕見他甚是猶豫,笑了笑:“有什麽難處,不妨說來一聽,總比堵在心中好受些。要是什麽修行上的心關難渡,你我且當論道,總好過你這般思來想去。”

崔慎思赧然:“任前輩這般熱心,弟子也不好拒絕。”

他便将盆水之謎說了一遍,任逸絕早已猜中,并不稀奇,便道:“奇了,任某也聽得稀裏糊塗,嗯……不過慎思小友又怎會去明月煙樓呢?”

崔慎思又将前因後果如實說了一番,任逸絕目光一凝,忽然出聲:“嗯……慎思小友是說,玉人路上問了你幾個問題?是什麽,方便說來聽聽嗎?”

“這……倒沒什麽不方便的。”崔慎思猶豫片刻,一五一十将內容道來。

六個問題。

只是六個問題而已,玉人便知前因後果。

任逸絕心中驚嘆:“看來我對玉人的認知仍是不足。”

一問夫妻身份,證實關聯;二問靈騎隊同袍交情;三問崔景純對靈騎隊的意義;四問靈騎隊中異姓緣故;五問根源;六問薪響。

“看來……那日在城外。”任逸絕看着一臉不解的崔慎思,莞爾一笑,“玉人的确看得很清楚。”

他這句話所指,乃是昨日二人探望崔景純之後,千雪浪對崔景純的評價。

崔慎思對此一無所知,當然不明其中深意,滿面困惑,又想到一個可能,試探道:“什麽看得清楚?任前輩此意,莫非是指千前輩指點弟子迷津,是看出弟子修行有礙?”

任逸絕朗聲大笑起來:“也罷,答謝慎思小友此答,任某也贈你一言。”

崔慎思嚴肅起來:“前輩請說。”

“他人方寸間,山海幾千重,與君何不同?”

崔慎思一怔,此意倒是能解,可是任前輩為何如此贈言?

衆人心思各不相同,猶如隔千山跨萬海,正因如此,人與人之間又有何不同?

意思好解,領會卻難。

崔慎思似懂非懂,預感今日自己恐怕又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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