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千光萬色
第046章 千光萬色
未聞鋒很傷心。
自師父死後, 千雪浪去見他那一日起,對此就一清二楚,可到底是何等傷心, 又到什麽地步, 卻非是他能夠理解感受的。
直到今日, 千雪浪才意識到, 未聞鋒掩藏在歡笑與關懷之下的那些悲痛從未蒙塵, 更不曾消散。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最終結出這枚苦果。
千雪浪的心中忽湧起一種歉意,他本該早就發現這件事的,可正如任逸絕所言,他從沒有看見過未聞鋒。
無論這個人怎樣關懷他,怎樣照顧他,他從未看見過未聞鋒, 當然也無從發現什麽。
千雪浪看到了一處鑄爐, 鑄爐才剛熄滅, 炭火仍不時噼啪作響,未卻熱氣。
未聞鋒正呆站在一旁, 望着一把成形的赤刀。
是紅鷺。
“你來了。”未聞鋒頭也沒轉, 輕描淡寫地說, “來,坐吧。”
千雪浪走過來跟他一同坐在欄邊, 二人一同望着紅鷺。
這是未聞鋒的識海, 從記憶中離去後, 映照的就是他想讓千雪浪看到的東西,正如眼前所見, 千雪浪除了紅鷺與鑄爐之外,什麽都看不到。
不過,這也許正是千雪浪昔日所見,他在未聞鋒身上,從來只看到過紅鷺與鑄爐。
“你清醒了。”最終,千雪浪道。
未聞鋒笑了笑:“清醒?什麽叫清醒呢?去做別人眼中的未聞鋒就是清醒嗎?走出來就是清醒嗎?像現在這樣跟你說話就是清醒嗎?那我恐怕清醒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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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雪浪淡淡道:“清醒就是你自己悲痛,而不是拖無辜的他人一同悲痛。”
這句話讓未聞鋒的神色變得茫然:“我……”
“這把劍——它的威力遠超出你的想象。”千雪浪道,“未聞鋒,不要被自己所鑄造的兵刃駕馭,清醒過來。否則,你會殺了我,然後成為蒼生浩劫,或者運氣足夠好,我們倆同歸于盡。”
未聞鋒看着他,渾身一震,流露出無限痛楚悲傷來。
無論認識這對師徒多久,未聞鋒仍無法接受他們對生死所展現出的淡漠。
在退出識海之前,千雪浪又再開口:“對不住了,未聞鋒,我知道……縱然痛苦,你也很想留在這裏,可是……可是那是不成的。”
千雪浪重新睜開雙眼。
廟仍是那座破廟,任逸絕猶自昏沉,菩薩垂目低首,除去未聞鋒一劍未落,似乎并沒有任何變化。
而未聞鋒的眼中,戰火已然遠去,再度倒映出現世之人。
“是……是你……”未聞鋒嗓音幹澀,他放落手中長劍,看上去還未完全從夢境之中醒來,難以置信地打量雙手,“我……我居然要殺你?”
未聞鋒臉色一片煞白,忽然松開手來,那柄悲郁之劍铿锵落地,臉上神态極是複雜,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喃喃道:“不對,我怎會殺你,我竟想殺你……不可能……我分明是感覺到魔氣……等等,我……我還做了什麽?我殺了人嗎?”
“就我所知,還沒有。”
進入他人神識之中,消耗極巨,而且甚是危險,若非千雪浪信任未聞鋒的為人,絕不敢冒此危險,他眼下狀态也未必比另外兩人好到哪裏去,不過是仍存有些許餘力罷了。
“是嗎?”未聞鋒低低道,“是嗎?我還沒……”
鑄師話未說完,只覺得渾身不适,心頭劇痛,眼皮更為沉重,眼前一黑,頓時暈厥了過去。
千雪浪:“……”
他本想告訴未聞鋒,此劍實際上是沖着任逸絕身上的魔氣而來,而不是他,不過這悲郁之氣再散發下去,的确是快要出人命了。
可惜兩樣都沒來得及。
千雪浪試探着碰了碰劍,雖感有異,但影響遠不及未聞鋒那般嚴重,于是将劍拾起,又攜着昏迷的未聞鋒與任逸絕二人前往棄刃居。
棄刃居便是未聞鋒所住的地方,他自歸隐後,就在門外牌匾上寫了四字,為“棄刃封爐”,以表退隐之念堅定。
只見棄刃居中一片淩亂,劍爐大開,工具散落一地,想來是劍成之日,未聞鋒就被此劍控制了心神,陷入悲痛回憶之中,之後再未能清醒。
千雪浪将劍随手放在一旁,帶着未聞鋒與任逸絕入內休息。
未聞鋒極少接待外客,住處只有三個房間,一間是他自己的,一間留給了和天鈞,還有一間則留給外客——通常是千雪浪。
千雪浪便将未聞鋒放回主卧,将任逸絕放到客房之中,自己離開住處,往後山的棄刃池走去。
棄刃池本是一座清可見底的小小池塘,原本未聞鋒欲将此地作淬火之用,可後來又改變心思,将自己封爐後的所鑄之兵器盡數棄于此池之中。
至于他為什麽改變心意……
千雪浪來時,沉于池底的衆兵已感應到強者氣息,齊齊共鳴,仿佛要破水而出,聲勢駭人至極。
衆兵雖未殺出,但金戈之氣極具威懾,千雪浪望着一池兵刃,默念口訣,伸手撫向池中,靈力所動,水池竟如被切開的鏡面一般分離開來。
水池分開後,衆兵頓止殺氣,安靜沉入池中,做回塘底鏽鐵。
千雪浪自分離的空隙處入內,直直墜落而下,黑暗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落入一處幽深寂靜的山洞。
這山洞原是一座螢石礦脈,螢石又稱作月光石、明月珠、夜明珠等,在暗夜裏也光亮如晝,前人常用來在陵墓之中代替膏燭,如懸星月,因此價值連城。
水池分離,光照落入此間,螢洞頓放幽冷之光,此間螢石顏色略有差異,觸之冰冷,觀之剔透,行動之間只見千光萬色,影複影,重交映,無窮無盡,行人似走入一場迷幻夢影之中。
千雪浪緩緩前行,很快就來到山洞的深處,此處頓時開闊,宛如一處天然洞室,擺設與和天鈞的住處并無不同,衣櫥鏡臺,書案桌凳,甚至還有一方空蕩蕩的劍架。
該是拔步床的地方卻以一處寒玉石榻替代,玉枕溫潤,正躺着一人。
千雪浪走上短階,坐在石榻邊觀瞧和天鈞。
和天鈞發冠高束,神色溫和,衣着幹淨,雙手置于在腹上,滿洞螢石交映,潋滟如波,映照得他眉眼似笑非笑,似一時午後酣睡。
其實千雪浪心中已有定論,下來觀瞧本是為了确定而已。可望見先師面容,不知怎麽,心中好一陣感傷,又突感疲憊,竟只是定定看了和天鈞一會兒,伏下身邊,貼着他的胳膊小睡了片刻。
洞中沒有時辰,等千雪浪幽幽轉醒時,精神已好了許多。他将臉兒擡起,覺得仿佛又回到八歲時的模樣,睡在師父身邊,還沒有什麽天命,也沒有難關。
千雪* 浪握了握師父的手,已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他早已明白的。
輕輕嘆過一口氣後,千雪浪伸出手來解開了和天鈞的衣裳。
非是誇張,也非是奉承,和天鈞曾是最為接近仙道之人,可以說已修成半仙之身,僅差一步而已。
醉酒時,未聞鋒偶爾也會與千雪浪唠叨,要是和天鈞當時成仙了說不準就不會死了,可成仙又豈是那麽容易的事,師父的機緣未到,無論如何也不能成仙。
不過,師父修為已滿,仙骨已生,只除一道雷劫。
千雪浪揮去那些瑣碎片段,将最後一件衣物拉開,手便停住了。
和天鈞本該無瑕的肌膚上,果然烙着蛛網般的雷印,血痕密布,紅疤虬結,四散而開,牢牢網住了和天鈞的身軀,其他地方不必再看,絕不會相差多少。
千雪浪的手微微顫抖一下,握緊成拳,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去觸碰和天鈞的胸膛。
肌膚之下,已是一具凡人骨髓,清氣不複,果然與他的猜測相同,雷劫剔除了和天鈞苦修而成的仙骨。
劍上龐大清氣,當真來自和天鈞。
心中明白,跟親眼看見,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千雪浪輕聲道:“師父,你早已想到這一日了,竟連自己的屍身都利用,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
電光火石之間,至今所得的所有線索忽然浮現腦中。
大兇占蔔、天魔複生、任蒼冥的意外、未聞鋒手中的誅魔神器等等碎片,瞬間拼湊出一條完整的線索。
“你……”
千雪浪什麽都明白過來了,他駭然站起,可要他對恩師說出什麽惡言來,實在也說不出來。
他将和天鈞的衣服重新穿回系好後,在石榻前徘徊了一會兒,才走出螢石洞,回到棄刃居之中。
千雪浪現在只有一個疑問。
未聞鋒知情嗎?
千雪浪守着兩人直到天黑,未聞鋒才終于醒來,他自床上一躍而起,驚慌失措:“雪浪!雪浪!你在哪裏?你還好嗎?!”
“我在。”千雪浪從任逸絕身邊起來,往外走去,淡淡道,“未聞鋒,我沒事。”
正趕上未聞鋒心慌意亂,一頭撞在門框上,發出好大一聲動靜,氣氛頓時沉默下來。
半晌,未聞鋒才喏喏道:“呃,我……忘記點燈了。”
修仙之人耳聰目明,夜間視物更是稀松平常,這實在不是個巧妙的借口。
好在千雪浪無心調侃,神态自若:“我來吧。”
兩人一道将四周的燭臺點上,有幾處已經燒盡,只剩累累蠟油,未聞鋒大概是心中厭倦,既沒清理,也沒更換,就索性不去管了。
“未聞鋒,你手上有什麽東西能封住那柄劍嗎?”千雪浪道,“若不封住它,我的朋友恐怕是醒不過來了。”
“有,不過這把劍的威力超出我的預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封住。”未聞鋒應下就往回走,随口問道:“嗯?你交了新朋友嗎?真是難得,還是說,仍然是之前那只小鳳凰?等等……你朋友該不會是我打傷的……吧?”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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