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血嫁衣

第7章  血嫁衣

沒有外人在場時,副本就差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我想要你死。”

淮南月眨了一下眼,倏然抱着房梁往前蹿了蹿,離NPC更近了一點。

她緊緊盯着NPC看,輕聲問:“你覺得我該輸還是該贏?”

NPC的瞳孔一縮,瞳仁慢慢暈開,擠掉了所有眼白。

淮南月分毫沒退,繼續問:“假如我讓你不滿意了,我就死了,對麽?”

這回的任務是“與***下棋”,而非“贏得這盤棋”。所以該輸還是該贏還有待斟酌。

先探探NPC的意思。

NPC和系統緊密相連,又有所區別。系統可以制定一系列規則,頒布一系列任務,假如玩家違反那些規則,或沒有完成相應任務,他們便會倒黴。而NPC則會将那些任務帶到玩家跟前。

NPC無法直接殺死玩家,但……

只要引導玩家犯一點小錯,就行了,不是麽?

這位NPC的惡意向來不加掩飾。

她的嘴越咧越開,一張一合,說:“你該贏。”

淮南月挑了一下眉:“我覺得你在騙我。”

“我如此喜歡你,怎會騙你?”NPC的嘴大得像是要吃人,“你的确該贏。”

淮南月點着頭說:“那便如你所願。”

“可是——”她話音一轉,“我不會圍棋,我想要贏,恐怕有些難。”

NPC舔着嘴唇,緩緩道:“無事,下了再說。”

頓了頓,她又道:“我先下。”

古代執白子者先落子。

話音落下,她們面前出現了一塊板,穩穩當當立于房梁之上。

板上是一張棋盤和兩碗棋子。

NPC抓了把白子,正打算往棋盤上放,手腕忽被淮南月攥住了。

淮南月掀起眼皮,吐字挺漫不經心:“你是誰?”

“我是誰?”NPC斂眉一笑,“我是迎春,你瞧不出來?”

淮南月“哦”了一聲。

沒有電子音提示“找到消失的迎春”這一主線任務完成。

三種可能——

一、她不是迎春。

二、她是迎春,但電子音只有在完完整整度過四十八小時時才會提示主線任務完成。

三、她是迎春,但現在自己的行為并不算“找到”;或是對面的迎春不算“消失的迎春”,因為她一直在外抛頭露臉。

她松開了NPC的手。

“迎春”開始往棋盤上落子,淮南月也跟着下。

幾回合後,淮南月得出結論——

NPC在讓她。

淮南月并非不懂圍棋,相反,她在現實世界裏業餘七段。

經年的圍棋素養足以支撐她看出“迎春”的動機。

“迎春”在故意讓子,目的就是想讓她贏。

那假如……自己突然提升自己的棋技呢?

“迎春”究竟是會繼續讓子,還是被激出些許好勝心?

淮南月的眸光閃了閃,落子在不知不覺間驀地有了章法。

“迎春”顯然也發現了這點,開始步步緊逼。

……

這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小時,淮南月聽着外頭的鐘敲了五下。

“迎春”緊緊抿着唇,咧着的唇角收了回去,手腕上青筋暴起,額頭上冒着汗,看着挺窘迫——

她快輸了。

即便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

淮南月換了個姿勢。

她坐起身,右手在板上“篤”地敲了兩聲,緩緩吸了口氣,漫不經心地問:

“怎麽不下了?都一動不動瞅十分鐘了。”

聞言,“迎春”猛地瞪大眼,擡起頭,死死盯着眼前人。

她僵硬地移動着胳膊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關節發出“磕巴磕巴”的聲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你下這兒的話,我可就要贏了。”淮南月重新趴下去,抱着房梁,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迎春”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還是沒說話。

“那我……”淮南月執起棋子,往其中一個格子放了下去。

而後擡起頭,輕輕笑了一聲。

“我贏了。”她說。

“迎春”的表情很奇怪,半邊唇角上揚,半邊唇角下撇,像是既高興又不高興似的。她瞪着眼,瞳仁裏沒有一點光,看不出任何人類會有的情緒。

“你為何要贏我?”她一字一句道,“你贏了我,我很生氣。”

“為什麽?”淮南月問。

“從、沒人贏過我……”迎春的頭猛地擡起,“我下棋最厲害!你不該贏我!”

話音落下,電子音随之響起——

【很遺憾,任務失……】

和電子音一同爆出來的是淮南月那仍舊清淡的嗓音:“你不是迎春。”

【失、失、失——】

電子音卡殼了。

“迎春”怒目圓睜,眼珠瞪得像是快要掉出來。

“你在說什麽!”她高聲吼道,“我就是迎春!”

“你不是。”淮南月的聲音很平靜,“迎春從來不争。若是輸了最引以為傲的下棋,也只會說‘罷了,我輸了’,而不會說‘我不該輸’。”

誠然,NPC最開始确實想讓她贏,于是故意讓子。但一旦她展露真實實力後,NPC的好勝心被激發出來了,便開始步步緊逼,最終以全力相搏,但仍舊沒贏過自己。

一開始故意讓子好令自己贏,是NPC的策略,輸贏是她一手策劃的結果;但後期全力相搏後仍舊輸了,局勢超脫她的控制,此時的輸贏便是技不如人。

NPC不甘心。

淮南月下了房梁,站上地面。她擡着頭,聲音冷淡卻清朗:

“你又玩猜燈謎又限韻,但你終究不是她。你無法做到事事置之度外,無法說出那句“算了”。”

“你成為不了她,也代替不了她。”

“你把她藏哪兒了?”

淮南月下棋的時候一直在想,迎春究竟在哪兒。

她們已經把這院子翻了個底朝天,迎春仍舊不知所蹤。

要不然如這NPC所說,她是迎春本人。

要不然……

迎春被她藏起來了。

藏在了她們不可能看到的地方。

也或許,她們之前在另一個世界穿花繩時看到的、桂樹下的那NPC就是迎春。

所以假如下棋的支線任務失敗……

沒關系,只要開啓主線任務,按常理,它會打斷支線任務的判定。

因為主線任務優先級肯定是高于支線任務的。

賭一把。

賭贏了。

面前小姑娘的臉開始扭曲,漸漸變得不成人樣。她的瞳仁越來越大,慢慢擴散至整個眼眶,透過她薄而灰白的皮膚,可以看見底下不太安分的黑色。

她咧開嘴,嘆了一聲:“你真的很聰明。”

淮南月仍舊站在原地,沒有往後退一步。她伸出手,眸光仍舊很冷,但又顯得平靜而真誠。

“你下來吧。”她說,“帶我去見真正的迎春。”

耳邊響起了電子音——

【獎勵“***的喜愛”已被消耗】

【主線任務開啓】

面前憑空出現了一道門,淮南月曾見過兩回,對上頭的花紋眼熟得很。

NPC從房梁上滑下來,站到了淮南月的面前,又抱着胳膊慢慢蹲下了。

她的頭埋進了膝蓋,肩膀開始一抽一抽地聳動,不知是不是在哭。

淮南月不動聲色地蹙了一下眉,擡腳想朝那扇門走去,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也抵着膝蓋蹲下來。

她輕輕碰了碰NPC的發頂。

“別哭。”淮南月說,“我不會傷害她的,我就是想看看她。”

NPC擡起頭看她,灰白的臉上滿是淚痕,眼尾被逼出了一點紅。

淮南月驀地想到了電子音每每播報時那被隐去的姓名。這裏的NPC都有名字,唯有眼前這位是個例外。

她看着NPC泛紅的眼眶,繼續輕聲問:

“或許,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NPC抽噎的動作頓住了。

她結結實實地愣了好久。

淮南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半晌,擡起手,替她拭去了淚。

她聽見NPC小聲說:“我沒有名字。”

淮南月再次揉了揉NPC的發頂,語調平直卻溫和。

“那你可以給自己取一個。”她道,“然後等我回來,你告訴我。”

淮南月站起身,朝着那扇木門走去,穿過那道白光,眼前景色驀地翻天覆地。

殘存的餘光裏,NPC仍舊抱膝蹲着,擡着頭,呆呆地盯着自己看。

她的瞳仁依然很大,面色依然灰白,眼底依然蘊着紅。

一切似乎都沒變,只是……

她不再哭了。

-

眼前是原來的院子,只是所有NPC都無影無蹤。

除了——院子正中坐着的那人。

原先大石頭所在的位置多了一架秋千,四周是茂密的花叢,有少女穿着一襲紅色的嫁衣坐在秋千架上。四周的花叢很高,莺蝶在其中徜徉,她半邊臉顯露在陽光下,半邊臉沒于花陰裏。

她的左右手都拿着什麽,十指翻飛翩跹。走得近了,淮南月才看見,她在用花針穿茉莉花。

原著裏,姊妹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釣魚看鷗鷺時,迎春只是獨坐在花陰下拿花針穿茉莉花。

很溫柔。很安閑。

那會兒的歲月顯得格外悠長,花陰下會不會突然蹦出小蟲子咬人一口也只有她知道。

但快樂而清淨的日子總是眨眼就過。

她穿着嫁衣出嫁的時候,在想什麽呢?是暢想婚後和夫君相敬如賓、白頭偕老,還是懷念未出閣時在大觀園裏的韶光?

又或許什麽也沒想吧,就像她一如既往的心性——

什麽也不計較。

姐妹們各個才學絕倫、容貌驚世,掩于其間,她便顯得過于普通。可她從沒因此失意過,窘迫過,口頭禪是“罷了”,遇着什麽事總是一笑就算了。

嫁衣很紅,紅得發黑,頭頂的一朵雲驀地落了小雨,将嫁衣打濕了一點點,卻見那拖地的嫁衣周圍暈出了一小片顏色,将那汪雨水染得鮮紅——

那嫁衣上分明是血。

她被夫家家暴致死。

她穿着血嫁衣回了家,卻不知道去往何處。她的親生父親和嫡母未必不知道孫家人的品性,卻仍舊為了五千兩銀子把她送進火坑。

她頭一回覺得,她不甘心。

她從不争,從不害人,從沒和人紅過眼。假如這是每個人一出生就被寫好的命數,她也只能信。

可是她不信。

她日日問自己,這就是我的命麽?問着問着,問出了第二種性子。

第二種性子敢于争取,喜歡大玩大笑,敢愛敢恨,锱铢必較。

她推她出去應酬世事,對付紛擾,卻把自己封進了這個世外桃源。

她終于不用應對那些惡奴的刁難,表演那些她不擅長的才藝,聽着嫡母細數樁樁件件不堪的過往,讓她支棱起來。

而是可以安安靜靜地在花陰旁坐下,支着腦袋看莺飛燕舞,心無挂礙地串上數不勝數的茉莉花。

……

淮南月走到那人面前,擡起手,頓了一下,還是按上了她的肩。

在碰到衣服的一剎那,電子音去而複返——

【恭喜,找到迎春,主線任務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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