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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第 91 章
滕烈沒有再說話, 他本就是個寡言之人,此情此景,更不知從何說起。
但不說話, 不代表心中平靜。
白惜時是女子。
在起初的怔然退去之後,随即湧上的是滕烈平生都未經歷的複雜情緒, 這些情緒糅雜在一起于胸腔之中翻滾沖撞,仿佛連那一身寒水附體的冰涼都沒了知覺,反而洶湧的發着熱。
滾燙, 也陌生。
不過二人眼下最緊要的是逃命,不及細思感受, 在白惜時放下袖弩後,二人改為走反道, 往深山之中行去。
得知他們的行路軌跡,此刻回程勢必已安排了重重阻礙, 深山樹木遮擋,地勢複雜, 有助于二人藏匿。
只要拖住時間, 遼東大營發現主将和騎兵一直未歸, 定會派人出來搜尋。
進山的路程當中,二人先行繞道于山腳下的民房,門口正晾曬着幾件冬衣,留下銀子換下一身緊貼于身上的濕衫,二人為免暴露行蹤沒有驚擾屋中主人, 繼續向山的更深處行去。
身體暖和了,行動便也沒先前那般僵硬, 白惜時與滕烈在入夜之前尋到一處山洞,看來便是今日的栖身之所。
追兵應當是尚未搜尋到這裏, 白惜時與滕烈在山洞深處生了一小團火,用來取暖照明,順帶烘幹浸濕的鞋襪。
白惜時一雙腳早已凍如冰塊,遂很快卸下束縛送到火堆邊,對裸.露雙足沒古代女子的那般強烈的羞恥感,此刻甚至帶些種破罐破摔的豁出去,就這麽自顧自的烘烤着。
她的腳掌不大,瑩白圓潤的腳趾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發着光,滕烈見此情狀突然有些無所适從,沒過多久,高大的男子于火堆邊站了起來,“我出去找些吃的。”
白惜時“嗯”了一聲,沒有擡頭。
此行被滕烈發現身份是白惜時始料未及的,千提防萬小心,沒想到快要挨到回京的日子,在最後時刻卻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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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有些懊悔。
不過她并沒有後悔此行趕來,對于滕烈內心實際上也是信任的,白惜時知他當會為自己保守秘密,不然那袖弩便不會那麽順當的收回去。
但信任歸信任,心情不好也是不大好,畢竟掩藏了二十幾年的身份,一朝暴露,她其實也不知道今後應當如何與滕烈相處。
待雙腳終于回溫,白惜時找到幾根粗壯的樹枝做成簡易衣架,将兩個人的衣服搭起來想要盡快烘烤幹,繼而又坐在火堆邊,抛卻雜念,開始思考如何才能與遼東軍營盡快取得聯系。
其實她的身上還帶了三支煙霧炮,只要點燃放至天空,遼東軍營一定能夠得知他們眼下身在何處,但怕就怕看到信號先趕來的不是援軍,而是追兵。
何況眼下那三支煙霧炮還浸了水,能不能使用又是另外一回事。
思及此白惜時将那三支煙霧炮找出來,仔細捏在手中烘幹。
必要時刻,這是保命的東西。
當滕烈帶着野果和一只兔子回來,入洞第一眼,便見到青絲披垂的女子裹着一件不合體的冬衣,正靜靜望着火堆想着什麽,即便環境不佳,但周遭顯然被收整了一番,二人的衣衫也被整整齊齊挂了起來。
分明是亡命天涯,這一幕,卻不合時宜的讓人生出一種歸宿感。
于洞口外望着裏頭,停了一會男子才走進去,蹲下身,将幾個果子遞給白惜時,“洗過了。”
白惜時接過去,開始吃果子,一邊吃一邊看滕烈找來樹枝,将已在外頭打理好的兔肉架在火上烤。
她讓滕烈不想死就閉嘴,然後滕烈就真的閉嘴,看起來很惜命,不到非必要連一句其他的話都不說。
兩個人就這麽幹坐着,各幹各的。
最後還是白惜時先開的口,詢問正事,“追殺你的人是太後派來的?”
“是。” 滕烈将烤兔子翻轉了一面,望向白惜時, “朱文傑是內應。”
朱文傑?
沒記錯的話,白惜時在石壁上看到了他的屍體,“太後連自己人都殺?”
滕烈:“在有些人眼中,沒有自己人,只有是否值得利用。”
太後應當是懷疑滕烈已經知曉了祈王與她之間的聯系,因而想趁他赴遼東作戰之際,直接斬草除根。
能死在戰場上就更好,死不了,便找機會暗殺。
朱文傑便是一路上的內應,滕烈率騎兵追剿叛黨也是他主動提出要跟随。
話說到這裏,兔肉也已經烤好,滕烈用匕首将冒着香味的肉切成一片片,放在樹葉上給白惜時推了過去。
随着動作放低,這回不止是雙足,視線不可避免的還看到一截白皙的小腿,男子目光移開,又給火堆添了些柴草,片刻之後問了句,“你……這樣,可會着涼?”
“啊?”
“腿。”
說完,男子看了白惜時一眼。
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白惜時低頭用大襖将腿罩了進去,因那家農戶外頭曬的衣裳只有一條長褲,白惜時便讓給了身量更高的滕烈,她取得那件長襖長度已可到她腳踝,不穿褲子也沒事,不過坐下來後,會稍稍往上縮回去一些。
白惜時當真沒太在意,她是個現代人,又當了男子這麽多年,對于半截小腿和雙足露出來沒覺得有多大問題,但很顯然,滕烈比她傳統。
白惜時是如此想的,單純覺得當滕烈得知她是女子後開始注重男女大防。但只有滕烈自己清楚,他是一個正常的成年男子。
看見別人或許可以無動于衷,但眼下這人是白惜時。
等吃完兔肉,滕烈又将盛滿清水的竹筒支在火上燒開,在等待的間隙,二人偶爾聊上兩句,但都很注意的避開了白惜時是女子的話題。
水燒開口後又冷卻到可以入口的溫度,男子将竹筒遞了過去。
瞧着這唯一的竹筒,白惜時問男子,“你不喝?可還有什麽容器,我給你倒出來一半。”
滕烈:“不用,我喝過了。”
聞言捧着竹筒默然喝了幾口,最後還是白惜時主動提了一句,“你我二人今後還要共事,以前怎麽樣便還是怎麽樣,不用因為我的身份有所顧慮。”
滕烈:“好。”
刺客随時都可能追蹤過來,趁着尚未找到這裏,二人決定抓緊時間休息。只不過在白惜時靠于石壁上打算閉眼前,滕烈突然問了一句,“解衍知曉嗎?”
你是女子之事。
他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刻提起解衍,頓了片刻,白惜時答道:“知曉。”
果然。
他好像做什麽,總是晚了一步。
滕烈:“知曉的還有誰?”
“就你,解衍,府上的孟姑姑,沒了。”
滕烈聽完,鄭重看向白惜時,“我會守口如瓶。”
聞言點了點頭,白惜時沒再說什麽,而是裹緊身上那件破舊的棉衣,閉上了眼睛。
盯着女子的睡顏看了片刻,男子起身将烘烤的衣衫翻了個面,繼而在準備離開前,低頭看見地上擺放的那只竹筒,裏頭還剩下一半的清水。
撿起竹筒,走至山洞外,滕烈一邊吹着冷風,一邊觀察四處有無可疑的火光靠近,待發現一切正常後,轉而将視線移至手中那截平平無奇的竹筒。
手指摩挲着筒壁,這樣的動作在月光下持續了許久,最後男子鬼使神差将它送至近前,薄唇輕啓,緩緩飲下了剩餘的清水……
一夜便宿在洞口旁,滕烈沒有去打擾白惜時的安睡。
第二日天還沒亮,二人換上烘烤幹的衣衫,往山林的更深處行去。
上午的時候還好,周遭仍沒有刺客追上來的跡象,但中午時分追兵似乎發現了地上的腳印,遠處突然冒出一股直沖雲霄的青煙,應當是刺客在示意其他同夥,發現滕烈、白惜時蹤跡。
還是追過來了。
接下來的連續幾日,二人都是在與追兵鬥智鬥勇,險險幾次被發現蹤影,都是靠藏匿于暗處躲過正面沖突。
可逐漸的,湧入山林的刺客越來越多,也将滕烈、白惜時可以活動的範圍不斷縮小。
直到第四日,二人于一處山凹間已然避無可避,追兵正以包圍之勢向他們快速聚攏了過來。
人多勢衆對比赤手空拳的二人,白惜時與滕烈即便再厲害,此刻勝算亦不大。
肅容準備好袖弩,白惜時已然蓄勢待發,欲一個眼神便與滕烈一起突圍出去,即便機會渺茫,亦不能放棄盡力一試。
何況她這人最善于險中求生。
但下一刻,滕烈卻出聲阻止,“我出去,引開他們撕開一個口子,你找機會離開。”
白惜時凝目,“為何?就因你知道我是個女子?”
滕烈一搖頭,“不,不因你是女子,而是眼下你的身份不可暴露。”
“一旦暴露,即便突圍成功,消息遞回京師,太後、貴妃皆會想方設法至你于死地,你府中之人也會受到波及牽連,掌印可想要看到如此?”
白惜時還不能受重傷,概因她不能尋軍醫醫治,一旦醫治,身份亦會被他人知曉。
聞言,白惜時蹙眉不語。
她又何嘗不明這個道理?但叫她舍下滕烈自己一個人先走,時光猶如倒溯回兩年前,她仍難以做到如此。
看出白惜時的不認同,滕烈可能畢生都沒有在一個時刻,對另一個人說過這麽多的話。
“你我二人分頭行事,勝算便從兩成變成四成。”
“所以我先引開他們,你看準時機。若是都可順利擺脫追兵,咱們在山鷹嘴處彙合。”
不是二人分頭行事提高了勝算,而是滕烈将勝算都給了她,白惜時看向男子,拆穿謊言,“你有九成的可能會喪命。”
生死攸關的時刻,滕烈卻朝白惜時笑了,笑得遺憾又豪邁,“這條命早在兩年前就該沒了,沒什麽好怕。”
若是時光能回溯,倒是希望能回到兩年前。
知他心意已決,眼下亦沒有時間再猶豫,臨分別前,白惜時對鄭重滕烈道:“山鷹嘴見。”
到了最後的分別時刻,滕烈已然邁出一步,不知為何又突然停步,走回,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停在白惜時面前,繼而握住她的手,擡起,閉眼,額頭輕輕貼向女子的手背。
這一低頭,是虔誠,是感慨,是不舍,是所有的複雜洶湧一齊湧上心頭。
再擡起頭時,他又是那個冷肅若定的指揮使,“掌印,山鷹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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