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098章 第 98 章

皇城之內, 分明是春暖花開之時,卻被一片悲穆蕭索之意籠罩,甬道上宮人靜默步行, 每一個人都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不敢露出半分笑模樣。

前兩日便有兩個小太監笑了一下, 恰巧被天子瞧見,然後,便再沒有人于見過那兩個奴才。

俞貴妃的孩子沒保住, 對她的身心都是一次極為沉重的打擊,太醫宣告她往後再也沒有懷上一個孩子的可能, 但沒過多久,貴妃反而被擢升為皇貴妃, 位同副後,那個時候皇帝便應當是害怕會出現今日這般的結局。

但皇貴妃還是走了。

皇後健在, 天子卻要以皇後之禮下葬貴妃,朝野嘩然, 不少朝臣反對, 繼而第二日, 那些個反對的官員也被免了職。

在俞貴妃之事上,天子不會再做任何的讓步。

一路奔波,白惜時接二連三收到千闵從京中傳回的密報,心情也越發焦急,繼而回到司禮監直接換了身官服, 便匆匆往天子殿內行去。

皇帝的貼身小太監站在門口,這個時候看到白惜時, 猶如看到救星,急急上前幾步道了一句, “掌印,您總算回來了。”

白惜時看了眼緊閉的殿門,“為何不在裏頭伺候?”

小太監苦着臉搖頭,“聖上不讓。”

“知道了。”

伸手推開殿門,殿內門窗緊閉,陰暗的厲害,突然照進的光亮讓龍椅上的天子不适閉眼,正待發作,瞧見進來之人,訓斥的話終是沒有說出口,他又重新合上了眼。

白惜時關上門,一步步輕聲走至明堂中央,望着處于陰影之中的人,不過半年,皇帝憔悴頹然了那麽多。

甚至不再像一個正值壯年的天子。

白惜時:“奴才……”

皇帝伸手,打斷了她,雙眼卻依舊沒有睜開。

似是真的只想一個人獨處,他連一點聲音,一點光線都覺得吵。

白惜時不再言語,躬身退至一旁,就這麽悄無聲息地立于側首。

一站就是兩個時辰,直從天明站到天黑,當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散盡,大殿內陷入無盡的暗,此時此刻上首的帝王才睜開眼,滞愣片刻,突然自言自語了一句,“朕需得去翊坤宮了。”

言罷他緩緩起身,兀自朝殿外而去,路過白惜時亦恍若未見,俞貴妃走了,天子的精氣神仿佛也被一夜之間抽走了。

他不像是那個意義風發的年輕帝王,而又像是回到了廢院,那個處處碰壁,偶爾也會擔驚受怕的青年,不過那個時候有一個人會陪伴在旁一遍一遍的開導勸慰,現在那個人,離開了。

與以往不同的是,眼下有無數人排着隊想要開導勸慰這位九五之尊,甚至試圖取俞貴妃而代之,但天子已經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可能直到這個他也才意識到,從始至終,他的心扉只向一個人敞開過。

亦母亦姊亦妻,成長的路上,俞貴妃在他的人生中承擔過太多的角色,即便知道她作過惡,她害過人,她也是他最好的陪伴之人。

望着皇帝那一張木然無神的臉從自己面前經過,白惜時心下一沉,提步跟了上去,小太監們見狀均松了口氣,每到夜裏,到翊坤宮,也是皇帝最暴躁易怒的時候。

有掌印在,情況是不是可以稍微好轉一些?

禦駕尚未進翊坤宮,便老遠飄來一陣香氣,那香氣之中還隐隐夾雜着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白惜時在東廠摸爬滾打過,自然也分辨的出,那是屍臭。

皇貴妃早已過了下葬的時間,但天子卻一拖再拖,始終不願讓其入土為安。

即将進門之際,歸來後一直未與白惜時說過只言片語的天子突然回頭,神色凝重囑咐了一句,“她不喜歡你,你便不要進門了,就在外頭給她守一夜,讓她消消氣。”

白惜時低頭,緩緩閉了閉眼,“是。”

皇帝比她想象的情況還要糟。

立于翊坤宮之外,白惜時開始回溯千闵報上來的近半年之事,又憶起太後挑起她與貴妃之間的争端,此時亦有一個念頭從腦海中冒了出來,會不會太後的矛頭從來指向的都不是俞貴妃,而是——天子?

在這個皇宮之中,既然白惜時能夠察覺,太後或許也早已看出,俞貴妃的存在便是皇帝的精神支柱。

定國公謀反失敗,武力的既然行不通,還有誰能擊垮皇帝?

思及此,白惜時通身泛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寒,當下便決定回司禮監後要命人好好再查一遍俞貴妃當初有孕之事。

譚永生敬獻的湯藥究竟來自于何處?

祈王為何成為棄子?一來是他不再聽話,二來,是否也會是因為有小皇子出生?

相較于一個成年人,年幼的皇子自然更好控制。

越想越覺得不對,就在白惜時思慮更多可能性的同時,翊坤宮之內突然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哭求之聲,緊接着“聖上喜怒,聖上喜怒……”一遍遍從裏頭傳來。

沒過多久,那道聲音又戛然而止,便見兩個小太監捂嘴拖出個已經雙腿吓到癱軟的宮女。

白惜時見狀,蹙眉攔下,“怎麽回事?”

小太監一低頭,“禀掌印,天子方才見皇貴妃身上多了些’傷口’,質問可是伺候的人怠慢,一怒之下,便命奴才們将這些憊懶的宮人拖下去處置。”

白惜時聽完心下沉痛,所謂“傷口”,應當是屍身已然腐敗潰爛。

側首又看了眼那宮女,白惜時吩咐,“今日已晚,先将她帶下去關押幾日,剩下的咱家自會與聖上禀明。”

“是。”

……

白惜時于翊坤宮外一站便是一夜。

第二日,照常陪同天子上朝,在回到勤政殿後,天子看着新送來的折子,扭頭對白惜時道了一句,“這幾日便由你處置,不必再往朕這送了。”

白惜時恭聲應是。

無力的一揮手,天子:“下去罷。”

然白惜時并沒有如往常一般離開,而是深吸口氣,上前一步,放輕了聲音道:“聖上,按禮制,皇貴妃應當出宮安葬了。”

聞言,漠然的天子在下一刻突然暴怒,反身直指白惜時,“你和他們有什麽區別?你和他們有什麽區別啊,白惜時!朕要你回來擢你為司禮監掌印,就是要你提醒朕這些的嗎?”

“到底是你聽朕的,還是朕聽你的?!”

此言一出,白惜時立即垂首跪于殿前,她亦聽明白,天子應當是後悔當初處置俞昂了,相較于做一位明君,他更在乎俞貴妃的命。

而天子的質問仍在繼續。

“白惜時,你是不是覺得你很了不起,你最能拎得清?你不過一個內宦,做好你分內之事便是,朕今日便問一問你,你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了嗎?”

皇帝是在怪她,怪她沒有替他分憂,而是一味公事公辦,在這個時候甚至還要來無情打破他給自己編造的一個謊言——俞貴妃還活着,她還沒有死。

可貴妃的屍身已經腐敗潰爛,一日日見到貴妃如此,對天子的刺激和打擊只會更深。

“奴才有罪,請聖上責罰。”

停了一會,未再等到天子的聲音,白惜時擡首,向上望過去,“聖上覺得皇貴妃沒走,她便沒有走,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于您身邊,并非局限于□□。”

天子朝白惜時望過來。

“皇貴妃最愛體面,聖上,咱們便叫她的□□,體面的去罷。”

白惜時理解天子當下的感受,爺爺張茂林去世的時候,她亦覺得他沒有真正的離開,也許下一刻,爺爺便又會起身與她說笑。

其實直到今天,白惜時也并未覺得張茂林便是徹底消失了,她勸慰天子的是她的真實感受。

俞姐姐,應當也是舍不得天子的。

接下來,白惜時放下尊卑,與皇帝說了許多自己的體會。

再後來,天子落了淚,當着白惜時的面,哭得差點暈厥,門窗緊閉的大殿之內,白惜時陪着他,一起痛哭了許久許久……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一言九鼎的天子也曾哭得像個孩子,撕心裂肺、彷徨無助。

再回到司禮監的時候,白惜時頭腦昏沉,雙腿亦麻木到快要沒有直覺,通知小太監去放了昨夜那個宮女,她簡單洗漱過後,時隔兩日兩夜,躺在了床榻之上。

心情亦受到貴妃薨逝和天子低迷悲痛的影響,白惜時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做了許多關于以往的夢,一會是廢院之中四個人如履薄冰,但互相關懷取暖;一會是權勢在握,卻已物是人非;一會又是魏廷川被發配充軍,繼而畫面一轉,世子笑着告訴她,他要定親了……

兒時的許多人好似終究是留不住,或離開,或個人有個人的前程。

睡夢間,白惜時雙眉緊蹙,直到不知多久之後,有一只手出現撫平了她的眉心,繼而發酸的雙腿也被人一遍一遍耐心地按壓着,最後整個人被一圈溫暖包圍,鼻尖萦繞的是熟悉的皂角香氣。

沉重繁雜的心緒在這一刻終于舒緩下來,即便仍未醒,白惜時在睡夢中亦感覺到了安心,她不是孤獨的一個人。

後半夜,白惜時沒有再做夢,甚至第二日,她是被人拍着背輕輕喚醒的。

“需得早起準備上朝了。”睜開眼,一張清隽溫和的臉就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

白惜時注視着男子,許久之後,嘆息了一聲,“我理解天子的感受。”

這一刻,更加理解。

“什麽?”

白惜時聲音太小,解衍沒有聽清。

“沒什麽。”掀被起身,穿戴好官服紗帽,踏出暖閣的那一刻,白惜時知道,朝堂內廷,還有許多等着她去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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