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裴硯很清楚地記得去年發生過的一件事情。

去年應敘的奶奶過世,裴硯作為家屬也出席了葬禮。應家在圈子裏有頭有臉,奶奶的葬禮來了許多人,前來吊唁的人滿臉悲痛,應家人臉上卻幾乎都是挂着笑的,一整天下來招待周到,讓裴硯覺得今天好像并不是葬禮,而是宴會。

等到晚上散了場,裴硯陪着應敘留到最後。

父母親戚們在收拾東西,滿桌子的殘羹冷炙,白包裏厚厚的帛金,大家話不多,偶爾小聲交流,叔叔嬸嬸在點帛金,全都記錄在冊。大廳裏放着奶奶的骨灰盒,前頭三炷香,此刻燃到了底,應父注意到将要燃盡的香,小跑進去拿了三根新的換上,又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

應敘拿了個外套替裴硯披上了,聲音雖然有些疲憊,卻還是溫和冷靜的:“裴老師,麻煩你了。”

裴硯趕緊搖頭:“不麻煩,應該的,你……節哀。”

這時候應母突然叫裴硯的名字:“小硯,吃飽了嗎?我看你都沒怎麽吃,外人都走了,你去廚房找點兒吃的,讓廚師再給你做點兒也行,別餓着了。”說這話的時候應母笑得溫和,好像是一句簡單的問候,發生在最平常的時刻。

裴硯說不用,吃飽了。

應敘被應父叫走說話,應母坐在裴硯身邊,小聲絮叨着應敘和奶奶的事情。

“小時候他跟着奶奶的時間最多,我和你爸兩個做生意都忙,其實沒忙到抽不出空陪他,大概那會兒就是覺得我們給他的物質條件足夠好了,他應該活得挺開心的。

“他跟他奶奶最親,你沒發現嗎?你倆結婚之後幾個月才回一次家,但他一個周要給奶奶打一次電話。”

裴硯點頭,應敘确實經常給奶奶打電話,光是自己碰巧聽到的次數就已經足夠多了。所以裴硯更加不解,因為應敘看起來并不傷心,親人的離別總是難以愈合的傷口,陳傷或許還能用習慣來隐藏,可這會兒這傷太新鮮,鮮血淋漓的,應敘是怎麽藏起來的?

後來兩人回家,裴硯提出自己來開車,他擔心應敘太過傷心疲憊,開車分神。卻被應敘拒絕,理由是裴硯已經跟着折騰了一天,不能再麻煩裴硯。應敘開車專注,表情跟平常沒什麽兩樣,裴硯沒忍住,問應敘不難過嗎?

應敘似乎聽到意料之外的問題:“因為奶奶嗎?”

裴硯點頭:“嗯,剛剛阿姨跟我說你跟奶奶關系很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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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敘搖頭:“沒有必要難過,生老病死都是順其自然的。”

他這麽說倒是很合理的,每個人都試圖用這樣淺顯的道理去安慰親人過世的朋友,可每個人又在心裏很清楚地知道這道理是很蒼白的,偏偏應敘篤定并踐行了這句話。

裴硯就是從那時候真正了解到應敘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應敘冷漠,對情感幾乎沒有需求。這麽說太絕對了,或者可以換個說法,應敘對情感的需求跟大多數人不同,他需要的部分太少,能接受的部分又太多,便顯得冷漠了。大概跟家庭環境也有關系,奶奶的葬禮,應家沒有任何一個人哭到失控。

所以裴硯在擡起手的瞬間又在心裏笑自己,連最親近的奶奶過世應敘都會給出一句“沒有必要難過”,自己做什麽又對他說這樣的話?裴硯幾乎立刻又垂下去自己的手,搶過剛剛那句話的尾音,不等應敘回答便再次開口:“所以沒辦法陪你回家了,不好跟叔叔阿姨解釋,別讓他們擔心了。”

應敘看着裴硯:“怎麽回事。”

裴硯聳肩:“一點小插曲。”

應敘張了張嘴,沒說出話。片刻後再次開口:“把車放在學校,你手受傷了,我送你回家。”

裴硯想都沒想便拒絕:“手背劃了一道,不耽誤開車。”

應敘又問:“已經在校醫院處理過了?”

裴硯點頭。

兩人始終隔着兩輛車子的兩扇窗,應敘上半身被框在車窗裏,像是一副隔着次元的畫一樣。

裴硯接話:“那我先回家了?你去叔叔阿姨那裏吧,當我道個歉。”

應敘搖頭:“不去了,我陪你回家。”

裴硯想拒絕,拒絕的話沒能說出口。

回家還是開了兩輛車,裴硯覺得自己好像在鬧什麽脾氣一樣,這會兒挺幼稚的,明明坐應敘的車回去就好了,偏要自己開車回家。他時不時看後視鏡,應敘的車保持着安全距離跟在自己後面,竟然讓裴硯有種別樣的心安。

到家裴硯下意識想洗手,手都伸到水龍頭底下才看見紗布,再一擡頭,應敘靠在門上靜靜看着自己。裴硯清了清嗓子:“這幾天不能碰水。”

應敘“嗯”一聲,挽了袖子靠過來,擰開水龍頭。

裴硯往後退了一步:“怎麽了?”

應敘捏過來他的左手:“一只手怎麽洗?這只手能碰水,我幫你。”

裴硯閉了嘴,盯着應敘的動作,看着他兩只手接了洗手液,仔仔細細地幫他洗手,洗一只手。這畫面真有些好笑的,裴硯總覺得應敘不在洗手間,而是在廚房,自己的那只手也不是手,更像是某種即将上砧板的食材。

應敘洗得仔細,洗到裴硯幾乎有些尴尬,主動找了一個話題:“早上還說明天我做飯,看來又得食言了。”

應敘:“嗯。”

裴硯心裏嘆了口氣:“應總,還洗啊?沒那麽髒。”

應敘這才關了水,找來毛巾幫他擦幹淨。

擦手的時候問:“小插曲?”

裴硯點頭:“小插曲。”

應敘沒看他:“不跟我說嗎?”

裴硯張嘴:“不了吧。”

應敘把毛巾搭回去:“不跟我說是因為這件事讓你不開心,還是因為我讓你不開心?”

裴硯真的有些驚訝了,沒想到應敘會問這樣的問題。他肩膀垮下來,靠在洗手臺上,洗手臺上有水,很快把裴硯的褲子浸濕,涼意滲透進來,裴硯小聲問:“如果有不能解決的事情,應總會怎麽處理?”

應敘很快回答:“在我眼裏不存在不能解決的事情。”可他很快發現自己說了一句不對的話,以前應敘總覺得世界上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如果當下無解,只不過是因為了解不夠多或者準備不夠充足。可現在的應敘知道自己太片面和絕對,比如裴硯要跟他離婚,這件事情應敘無法解決。所以應敘及時改口,“也是有的,如果真的無法解決……”應敘說到這裏卡住,他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裴硯卻聽笑了:“別,我随口一問,你不用回答這麽認真。”

裴硯看向自己的右手,傷口其實還在隐隐作痛,只不過存在感不強。他說:“學校是個小社會,只不過總有一些人擅長自欺欺人,總拿學校當象牙塔。本來是想繞小路去給叔叔阿姨買點東西,遇着幾個小混混在跟學生收保護費,就這麽受傷的。”

應敘聲音沉下來:“他們敢對老師動手?”

裴硯眨眼:“每個人都會這麽想,他們敢對老師動手?實際上老師只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職業,好像沒有什麽特殊性。”

應敘不夠了解學校的生态環境,給出一個提議:“不選擇報警嗎?”

裴硯看應敘的眼睛:“小混混也是學校的學生,學校總得考慮名譽問題。”

應敘皺眉:“那你呢?”

裴硯愣住:“什麽?”

應敘這麽問:“學校考慮名譽問題,那你呢,誰來考慮你今天受到的傷害?”

裴硯幾乎是立刻眼眶發酸發熱,他飛速眨了眨眼,把這股不對勁的委屈勁兒收了回去,故作輕松地開了個玩笑:“這不是有你嗎?應總親自為我打抱不平,我這點小傷也算值得。”

應敘不說話,看起來好像不太喜歡裴硯的這個玩笑。

裴硯又說:“其實也挺正常的,學校也是職場。看起來是相對理想化的職場,上下級的針鋒相對、同事之間的勾心鬥角比其他職業少很多,但也有很多可以受的委屈,哪有人上班能完全順着自己的心意?是吧,應總。”

還是沉默。

裴硯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不知道怎麽明明自己受了委屈,現在卻反過來要想着辦法說服安慰應敘。他想了半天,擡起手:“要不,抱一下安穩安慰我?”

裴硯只是這麽一說,仍然可以歸為開玩笑,他發現自己并不會和應敘相處。摸不透應敘的想法也看不清應敘的情緒,故而不知道應敘的底線在哪裏,很多話不知道該怎麽說,便說抱一下好了。但裴硯沒想過應敘真的會抱過來,就算兩個人這幾年保持着身體上的關系,但擁抱顯然是比上床更加親密的行為。

裴硯聞到應敘身上很淡的香水味。

應敘有噴香水的習慣,早上出門的時候噴兩泵,他的香水味道不馥郁,是淡淡的男香,留香時間很久,他沒有補香水的習慣。大概是因為應敘不會抽煙,又很少出入社交場合,吃飯也少吃重口味的東西,于是香水的留香便能停留更久。

裴硯身體有些僵:“真抱啊?”

應敘出聲:“抱歉,我不知道你只是開玩笑。”

裴硯說:“應總,為什麽我覺得離婚之後你好像比以前更好說話?”

應敘回答:“我不記得我以前拒絕過你的請求。”

裴硯無言:“……好吧,以前我确實沒有提過什麽要求。”

應敘又說:“所以裴老師,你可以試着對我提要求。”

裴硯覺得兩個人現在的姿勢,應敘幾乎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了。他來不及思考應敘的話是什麽意思,第一反應是從這個擁抱裏掙脫,他一只手不方便,只能用左手輕輕推了一下應敘。

然後便有一只手狠狠扣在裴硯的腰上,将他按在懷裏。

裴硯讓自己深呼吸:“應敘?”

應敘淡淡接話:“裴硯,我沒有變過,只是你以前從不在意。”

“咚。”

“咚。”

“咚。”

裴硯閉上眼睛,自暴自棄地任由自己的心跳貼着應敘的胸膛,額頭抵着應敘的肩膀,裴硯開口:“我讓你安慰我一下,沒讓你亂撩我,你怎麽沒有一點兒前夫的邊界感?”

應敘笑出來:“我不知道我說的話屬于撩的範疇,裴老師的心跳是因為我剛剛說的話嗎?”

裴硯咬牙:“不是,你抱得太緊,我呼吸困難。”

應敘輕聲問:“那要松開嗎?”

裴硯吸氣,淡淡的香水味從鼻腔進來,好像是某種花香。他從沒有研究過應敘的香水,裴硯承認,以前的自己對應敘的好奇好像确實很少,除了剛結婚的時候偷偷百度應敘的名字和應敘的公司。

裴硯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問:“香水是什麽味道?”

應敘答:“栀子花。”

裴硯好奇:“沒看出來你竟然會用花香。”

應敘沒回答。

他以為裴硯喜歡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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