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應時對景(八)一更
“跟你說?”
林德偉上下瞥了面前這個年輕的男人一眼, 這人穿着精致,白白淨淨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 應該是有錢人。
他嘿嘿一笑,擡手拍了拍寧見景的胸口, 谄媚道:“喲, 老板好老板好,您貴姓?”
寧見景蹙眉, 看着自己白襯衫的胸口被糊了一層髒污, 低低的“嗯”了一聲, “手拿開。”
“是是是, 老板您好, 我叫林德偉, 是荊修竹的叔叔, 您怎麽稱呼啊?”
林德偉的聲音不算小, 尤其這個餐廳的環境很清幽,他這樣獻媚逢迎, 立刻就驚動了旁邊的客人,紛紛擡頭打量這邊的三個人,小聲議論起來。
“這什麽人啊,髒死了。”
“一股味兒,他還摸那個男人呢, 沒見過有錢人嗎,恨不得舔人家臉上,啧。”
荊修竹看着面前醉醺醺的男人, 耳裏聽着陌生人的嫌惡,雙手不自覺的掐住了掌心,卻絲毫不覺一般越掐越緊,咬肌微微顫動。
林德偉以前不是這樣。
他看着這個落魄又一臉谄媚的男人,忽然想起來他還小的時候,這個男人也曾意氣風發彬彬有禮。
那時候兩家是很好的朋友,荊修竹的母親因為年輕時候的一場意外一直沒法再有孩子,直到四十歲才有了他。
荊林兩家同住在一個大院兒裏,關系很好,林德偉和荊母都在同一所大學裏教書,他閑時愛打打麻将,又怕被妻子說,多數就讓荊修竹幫忙帶林述。
林述小時候身體不好,又乖又粘人,跟前跟後的說要跟他在一起一輩子。
荊修竹笑話他将來長大了,娶了妻子也跟自己在一起?
林述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娶妻生子,奶聲奶氣的問他,娶妻了就要永遠在一起了嗎?
荊修竹說是,林述就跑到荊家跟荊母說要娶修竹哥哥,被兩家人笑了好幾年,等他稍稍大了才知道不是好話,就沒再說過了。
林述小時候皮,不小心摔斷了腿,又不肯乖乖在家,拄着一個小拐杖像是個小老頭似的一刻不消停。
有一天他要吃炒栗子,但是腿腳不方便,荊修竹怕他一個人有危險,把他送去樓下的麻将館給林德偉,自己過去買。
等他買回來的時候,林德偉打的入迷,林述卻不見了。
炒栗子掉了一地,那時候才十一歲的荊修竹慌的發抖,沖出去找了一天一夜。
林述沒有找回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荊修竹問林德偉,他說明明在麻将館裏,他還讓林述坐在椅子上別亂跑。
怎麽可能會丢。
怎麽可能會丢?
荊修竹握着拳,實在不想聽這些人吵架,推卸責任,扭頭沖了出去。
他一遍遍的想林述喜歡去的地方,喜歡吃的東西,挨個兒去找過都沒有,一個那麽大的孩子,好像人間蒸發了。
他如果不去買炒栗子就好了,他如果帶他一起去就好了。
林述是獨子,捧在手心兒裏長大的心肝寶貝,身子弱又嬌氣,腿上還打着石膏,林母聽見孩子不見了,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荊家父母全請了假,照顧林母,幫忙找孩子。
警察連續搜尋了半個月,麻将館裏沒有監控,街口有一個,只能看見他被一個年輕女人抱走了,卻沒有人看見她的臉。
林述沒有反抗,看着像是認識的人,然而所有的線索到這裏全斷了。
林家兩口子起初還在找,後來實在無望便也都放棄了,也離了婚。
林母離開了江城,組建了新的家庭,不再尋找林述,林德偉辭了工作,日漸頹廢整日酗酒。
荊修竹出于自責,時常給他生活費,然而時間日久,他甚至開始覺得是荊修竹的錯,才導致了林述走失。
他是讓他妻離子散的元兇。
—
荊修竹擡起頭,看着林德偉嘿嘿的讨好寧見景,眉頭皺的死緊。
“林叔叔,我知道您想說什麽,本來這次回來我也打算跟您談談,沒想到這麽巧在這兒遇見,不過這裏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換個地方吧。”
林德偉醉醺醺的打量了他好一會,不依不饒的坐了下來:“不換,你覺得這兒不方便?我覺得挺方便的啊,對吧,寧先生。”
寧見景偏頭笑了下,未置一詞。
“不談是嗎?”荊修竹攥緊手,擡腳走到寧見景旁邊,伸手将他拉了起來,“走。”
林德偉在身後揚高聲音說:“荊修竹,你可別忘了林述,是你……”
荊修竹充耳不聞的帶着寧見景走了出去,知道過了路口都一直沒撒手,渾身壓抑着一股隐隐爆發的怒意。
寧見景看着他的背影,覺得他現在手裏要是有把槍,也許真的會殺人。
寧見景破天荒的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荊修竹腳步一停,他停步不及,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背上,伸手揉了揉鼻尖。
“怎麽了?”
荊修竹搖搖頭,“沒事,餓了嗎?帶你去另一個地方吃飯。”
“那這次還會有人來打擾我們嗎?”寧見景問。
荊修竹嘆了口氣:“小兔崽子拐彎抹角的,帶你去我家。”
寧見景一怔,偏頭稍稍疑惑的問:“去你家?這是新的約炮臺詞嗎?”
荊修竹拍了拍他腦袋,嗤笑了聲:“約什麽炮,做飯給你吃,嘗過我的手藝,怕是你舌頭都吃下去,求着我給你做飯。”
寧見景“哦”了聲,說:“你家在哪兒啊,我餓了。”
荊修竹伸手攔了輛車,跟司機說了個地址。他在江城有個房子,不算大,但五髒俱全。
寧見景進門,稍稍打量了下,和他在戰隊裏的擺設差不多,沒什麽人氣兒。
這個房子他不常來,但是每周都有阿姨過來收拾,所以很幹淨。
荊修竹把剛在樓下買的菜和水果放在玄關桌上,彎腰從鞋櫃上拿了兩雙拖鞋出來,扔到寧見景腳邊。
“覺得不舒服就去換件衣服,左手第二間,櫃子裏有我沒穿過的襯衫。”
寧見景不習慣穿別人的衣服,搖了搖頭說不用,便跟在他的後面一道去了廚房,靠在流理臺旁邊看他洗菜洗水果。
“問吧。”荊修竹說。
“問什麽?”寧見景斜靠着,從他在洗的水果裏拿了一顆送進嘴裏,疑惑的看他。
荊修竹把果盤遞給他,笑了聲:“跟我裝傻呢?你肚子裏有多少彎彎繞我比你大哥清楚多了,別演了。你一路沒說話,心裏估計在猜測林述是誰,是不是?”
寧見景沒否認,又拿起一顆聖女果咬了一口,“唔,好酸,你是不是買了壞的。”
“……扔了吧,你吃草莓,那個甜。”
寧見景“哦”了一聲,把聖女果塞進嘴裏,嚼了嚼:“騙你玩兒的。”
荊修竹:“……”
寧見景端過果盤,伸腳勾了張椅子坐下了,像是個小學生上課似的,乖乖巧巧兩手放在桌面上慢條斯理地往嘴裏送水果。
餘光瞥見荊修竹把洗幹淨的菜放在蔬菜簍上瀝水,拿過菜刀仔仔細細地洗幹淨了,刀工精細的開始切,菜刀接觸菜板的聲音平穩持續。
“剛剛那個人,是林述的父親吧。”
荊修竹手上動作一停,原本不薄不厚的土豆被硬生生砍掉了一道,他動了動手,把切壞了的土豆扶起來,又重新切掉一片。
半晌。
荊修竹說:“是。”
寧見景換了個姿勢,單手撐着下巴看他,“這個人算不上什麽好人,說的話也不幹不淨的。你不是什麽聖父白蓮花,卻沒有當時就翻臉,你很尊重這個人,又或者是……你覺得虧欠這個人。”
“還有呢?”
寧見景“唔”了聲,稍稍在心裏想了下措辭,又道:“你有兩次打斷了他的話,還硬拉着我離開,你要麽是不想他的話被別人聽見,要麽是不想被我聽見,估計不是什麽好話。你走之前,他提了林述,這個人是你們之間的一根刺。”
荊修竹點頭,寧見景說:“我有一次早上回來,在訓練室外正好遇見文誠,他跟我說你有六年沒有睡好了,就從認識你就沒有睡過好覺,不止六年,你睡不好是因為林述?他出事了,因為你?”
荊修竹有點驚訝,他沒想到就因為一個林德偉,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寧見景就能拼湊出這麽多東西來。
如果再在那裏留上兩分鐘,他已經可以知道林述是怎麽丢的了。
“林述,是我鄰居家的一個小孩兒,跟你一樣年紀,七歲。”荊修竹仰頭,嘆了口氣,良久才說:“那年,他走丢了。”
寧見景瞳眸幾不可察的縮了一下,轉瞬即逝的恢複了正常,面色平靜的問他:“後來呢?”
荊修竹垂眸,聲音極低的說:“我找了他将近九年,杳無音訊,有時候我在想,他是不是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是每每清醒,又覺得他也許還在某個地方,等着我們去找他。”
寧見景沉默了一會,忽然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捧着碗垂下眼睛低聲說:“林述真幸運。”
荊修竹一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寧見景似嘆息的說了句:“有人這麽惦記他,你這麽惦記他,如果他知道了,應該也會很感動吧。”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但在被寧老爺子買回去之前,他只有被訓練偷人東西的記憶。
不知道有沒有人這麽漫無目的的尋找他一年、兩年、九年。
寧見景看着他的側臉,閉了閉眼睛努力在腦海裏回憶了下,是不是曾經也有個人揉着他的腦袋,溫柔帶笑的說一聲,“小屁孩,走了。”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時間過去的太久太久了,他已經有點記不清了。
寧見景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恍惚的想,從這只胳膊裏到底流出了多少血。
雖然法律規定未成年人不能獻血,但有錢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在家裏用養子的名義養血人。
金錢,權勢,只要需要,就從他的身體裏拿走。
他沒有資格說不,那時候的他,需要依賴他們才能生存下去,不然就要回到那個随時會死的地獄裏。
一個地獄,和另一個地獄。
如果他是林述就好了。
寧見景從來不期盼成為另一個人,但這一刻他忽然想成為這個叫林述的人,被另一個人這麽惦記着,尋找着。
好像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人,傾盡了全力想要見他一面,想要他活着,沒有任何利益和利用,不為任何目的的希望他活着。
作者有話要說: 看标題!感謝小天使們給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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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